魯迅先生在他的小說《祝福》中,描寫了江南一個叫魯鎮的地方。這地方是祥林嫂生存死亡的環境。先生在小說中描寫了魯鎮人特有的心理走向。當祥林嫂以一個悲劇人物形象出現時,魯鎮人充滿了同情、好奇、厭惡、鄙夷等各種小市民或者小村民情結。當然,這些都是中國城鎮比較典型的人文世俗情懷。先生在這篇小說裏,用他不露聲色的筆墨,有意無意之間,就寫出了國民生存空間的社會現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絕望;暫時做穩了奴隸的狂喜;做穩了奴隸的滿足;充滿淒涼苦趣、幽默冷漠的奴隸與後奴隸的相互攻訐。先生在這裏暗示了一種輪回:弱勢生命的奴隸輪回,自然生命的奴隸輪回,以及在體製下,作為奴隸,毫無選擇的輪回的輪回。
祥林嫂作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典型,在暫時做穩了奴隸之後,身心都是奴隸式的:滿足、白胖,嘴角漸漸有了笑影(我不知道祥林嫂做穩了這樣的奴隸之後,是不是真正像幸福的奴隸那樣幸福);在被剝奪了做奴隸的基本權利之後,死亡的恐怖陰影如同鬼魅,整天纏繞著她。祥林嫂為了再次獲取做奴隸的權利,不惜犧牲自己所有的勞動心血,興高采烈地到土地廟捐了門檻,希望上天在冥冥之中暗中垂憐,幫助她完成作為永久奴隸的基本心願。但祥林嫂的所有掙紮都顯得徒勞。四嬸一記斷喝,終結了祥林嫂想做終身奴隸的美麗幻想。到最後,萬般無奈的祥林嫂,不得不轉換奴隸角色,成為丐幫中沒有麻袋級別的單幹戶。這個三十七八歲的社會棄婦,在魯鎮人麵前晃動著這樣一副魅影:五年前花白的頭發,而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最後,在魯鎮祝福的爆竹聲中,在雪花紛飛的雪夜裏,在魯四老爺慈祥的咒罵間,祥林嫂終於被魯鎮人民徹底厭棄:世俗生命終於在冰冷如芒的淒然裏結束。先生於此告訴我們:當社會發展或者退化到必須要通過奴役方式來固化專製的時候,要想做穩奴隸,必須要通過你死我活的奴隸間的決鬥;要想做純粹忠誠的絕對奴隸,必須要通過殘酷的優勝劣汰。隻有通過競爭,才能獲取合法的奴隸資格;隻有通過淘汰,才能獲取合法的奴隸地位。否則,要想做穩奴隸,或者做好奴隸,那是根本沒門的。
其實,在魯鎮,每個人都是善良的。祥林嫂作為不幸人物的典型,集中了所有的不幸,但魯鎮還是接納了她。第一次到魯鎮,魯鎮人因為她是一個寡婦,有些厭棄。四叔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四嬸作為魯家的直接掌管者,作為祥林嫂的直接主管,內心還是有些同情。再說,或許是最主要的一點,祥林嫂正處於青春期的尾巴: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這段描寫,我們可以看出,年輕的祥林嫂,作為奴隸的候選人,完全具備了競爭資格。年輕就是資本,年輕沒有什麼不可以。作為寡婦,在那個時代,祥林嫂是真正的不幸;但作為年輕女人,祥林嫂還有做奴隸的希望。在此,雖然魯迅先生沒有明顯寫出,但我們仍然可以得到暗示。祥林嫂做奴隸的第一道關卡,或者說,做奴隸的第一次麵試,通過四嬸的目測,基本上通過:模樣周正,手腳壯大,順眉順眼,緊緘其口。四嬸的結論是:看樣子安分耐勞,適合做奴隸。祥林嫂也真正不負其望:整天做,閑著就無聊;氣力超常,簡直抵得過一個男人。到年底,魯四老爺家祝福的所有勞動:掃塵,洗地,宰鵝,徹夜煮福禮,全是祥林嫂獨自承擔,魯家竟沒有添短工。做奴隸的快樂,在祥林嫂身上蕩漾出青春豔麗迷人的風采。如果小說發展到這裏就結束,也完全無可厚非。因為我們可以想象:祥林嫂作為魯家的幹活工具,幹到最後,快要成為塵芥堆的時候,魯家如果從“事通理達心氣和平”的人性角度上考慮,估計也會給祥林嫂一副薄棺材,一穴野狗想光臨也可能比較有難度的墓地。因為祥林嫂的工作任勞任怨,幾十年如一日,到最後累得不能起床時,仍然惦記著魯家的事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魯家,在魯鎮人眼裏,應該是有頭有臉的,最起碼的,也是一個“高素質”的知識分子家庭。魯四老爺作為一個教書的老監生,恪守祖宗遺訓,儒家文化素養不淺。我們從魯四老爺特點鮮明的書房,就可以領略到魯四老爺的興趣愛好。從書房饒有趣味的陳設,我們可知,魯四老爺平常所看重的,都是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精華。不用說,魯四老爺的一言一行,都具備傳統知識分子的學養遺風:既有中華文明優良的文化傳統,又有華夏禮儀之邦的道德良知。最根本的,“品節詳明、德行堅定”。
因此,在使用奴隸方麵,魯四老爺是沒有必要操心的。作為奴隸的祥林嫂,在魯家雖然像牛馬一樣勤勞吃苦,卻心甘情願。越是勞累,越是神清氣爽。祥林嫂的欲望其實很簡單:隻要能夠維持一日三餐,或者一日兩餐,或者一日一餐,如果有可能,兩日,甚至三日一餐——隻要能夠苟延殘喘——踏實勞動,努力幹活——就吉祥安康。祥林嫂的出發點,不用說,隻是為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她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隻是想通過勞動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殘軀,這是生存的基本權利。在祥林嫂心裏,婆婆還是應該尊重的,雖然不堪婆婆之虐,偷偷跑出來做工。出來做工時,並沒有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苟且在一起,而隻是逃出來,跑到魯家,做了一隻勤勉順眼的小工蜂——拚命勞作,努力改造自己。或許,祥林嫂隻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贖掉自己身上的“原罪”。也許,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是有罪的。祥林嫂的退守願望,僅僅是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也許,或者,這就是做奴隸的基本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