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麥子到月亮——詩性的海子(1 / 3)

當一個詩人的神性與世俗碰撞的時候,受傷的總是詩人自身;當一個詩人的純粹自我與物質世界交鋒的時候,受傷的就不僅僅是詩人的內在良知了。世俗世界的繁華與追逐、喧囂與躁動、冷漠與熱烈,遠遠不是詩人自身能夠明了或者能夠體悟的。

詩人一旦妄想用自身的明亮塗抹黑暗的天空,詩人的一生毫無疑問將在泥淖裏奮鬥。當夙願無法如期完成的時候,詩人在黑暗中努力掙紮的靈魂,就像肮髒叛亂的鼠群,從最艱難的深淵走向深淵的艱難。土地這一沉默而古老的意象,在詩人筆下,就漸漸鋪展開去,不僅春暖花開,結實飽滿,而且充滿了物質的曖昧關照與精神的耐心挑逗:土豆天然的反光,油燈起伏的遊移,風的奔跑呐喊,遠遠近近的蟲鳴、蟬嘶,揪心癡情的向日葵,迅猛而又善良的水,滋潤莊稼的黑夜,遙遠的星空,常常在記憶中出現的死亡,難以言說的災難,轉瞬即逝的麵孔,流浪而不知所歸的人群,沉默隱忍的村莊,豐收之後蒼涼的大地,饑餓不再流淚的穀倉,扛著黑旗遠征的隊伍,森林裏絕望的蝙蝠,城堡裏黯然的少女,沙漠爬動的蜥蜴,漸漸遠去的道路,黃昏裏沉默的綿羊……當這些成為世俗風景裏一幅幅燦爛多情的油畫,詩人的內心開始顫抖,精神的鋒芒不自覺地射向貧瘠的大地,“太陽啊,你是我的神靈”;“是太陽,是你,扶我站了起來”;“我是黑夜的女兒”,“你是神的女兒”。詩人的內在自我——通過哲學完成的那一部分——在宗教情結的觀照下,頓時湧現:世俗道路上的凝重鋒芒,艱辛非常地照亮了靈魂的愴然蒼茫,一如聶魯達盼望玉米,泰戈爾凝視菩提,艾略特端詳荒原。

我不知道該怎樣來界定一個詩人,詩人在我的意想中,是這樣一種動物:半是神性,半是野性,總是充滿了苦難的折磨,不幸、孤獨幾乎是他們的群體特征。當世俗以驚人的弱智展示財富或者豔麗時,人性與貧賤總是受到嘲弄與踐踏。每到這時,詩人的單純總是受到社會的嘲笑與扭曲,詩人的內在光華總是受到冰刀霜劍的嚴峻考驗。特別是卑下與盲目,權欲與陰謀,爭奪與扼殺,欺騙與強暴,統治與拐騙,以及形形色色的困擾,就會侵入詩人內心:陽光遙遠,鄉村遙遠,黑夜升起的女兒更加遙遠,天堂裏的妹妹正在哭泣,不知誰是她們最後的安慰。而此時,作為一般意義上生存的人,隻有沉默。稍有良知的人,僅有憤怒;還有一部分人,正如貢布羅維奇說:“墮落成了我不變的理想。我崇拜奴隸。”當時光慢慢滑行,社會的整體滑稽漸漸變成了社會的整體悲愴,我們越是矯揉造作,就距離坦誠越近;我們越是假話連篇,就距離真相越近;我們越是沒有人性,就距離人性越近。作為詩人,麵對這些,當然找不到歸路,他們抬頭,看著遙遙的藍天,那裏隻有沉默與孤寂;他們行走,看著自己的背影,隻有佝僂與塵土。或者,黑夜來臨,麵對黑暗,即使一千個智者,用自身的睿智,做成生命的火把,也是遍地蒼茫。而當黎明到來,陽光降臨,他們不得不再次接受,生活或者生命善意或者惡意的嘲弄——從單純的鄉村,到繁華的都市,他們,沒有任何自我高舉的大旗,也沒有任何令人警醒的呐喊,他們的黑暗伴隨著愴然的明亮假象,在生命所有的間隙無賴地招搖。死亡,悄然到來的死亡,一次又一次,開始提升詩人的道路。

1989年3月26日,那個黃昏,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在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上,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鐵軌旁徘徊。從側麵看,這是一個年輕人,頭發和胡須都比較長,隻有那雙眼睛,像陷在陷阱裏待得太久的溫良野獸:純淨明澈,寧靜安詳。這年輕人不時回頭看看鐵軌,不時看看遙遙的遠方,清幽的鐵軌閃爍著迷人而又冷漠的光芒,像交響樂低沉憂鬱的單音部。年輕人在這裏徘徊一陣之後,很有耐心地蹲下來,把隨身攜帶的書也一一在鐵軌旁邊耐心地鋪開:一本《新舊約全書》,一本梭羅的《瓦爾登湖》,一本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一本康拉德的《康拉德小說選》。年輕人做完這些,又抬頭看了看天空,晴空高遠,斜暉蒼茫,那斜暉的背後不知藏著什麼,冷冷的風輕輕刮著。這個春天快要結束,年輕人想,就在這個春天結束吧,愛在冬天整理翅膀,常常是為了春天的出發。年輕人收回目光,看了看鐵軌旁邊的圍牆,又站起來,從牆上撕下了一綹紙片,紙片有些粗糙,硬硬的時光在上麵打下了起伏不定的陰影。年輕人端詳了一會兒,慢慢掏出筆來,平靜寫道:我是中國政法大學的……我的死亡與任何人無關。這個年輕人做完這些,就耐心地在鐵軌上橫躺下來,像一棵被砍倒的樹那樣橫躺下來,又像一根快被遺棄的枕木那樣橫躺下來。冷冷的風吹動著年輕人的衣衫,高遠的天空顯得分外透明,天空飛過零亂的鳥群,鳥音淩亂,鳥影破碎,隻有那聽不見的聲音回蕩在大地。這個年輕人的血液開始寂寞。一會兒,一輛漫不經心的火車終於衝了過來。火車司機當然聽不見肉體的歌唱,也看不見生命的飛翔,這一瞬間,隻有風拍打著尖銳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