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渴望與回歸的反叛——鄭愁予《錯誤》及其他(1 / 3)

遠去的事物正在到來,到來的事物正在遠去,這就是時間。

時間總是把有限與無限,雕琢得分外艱辛有趣,就像我們華麗或平靜的誕生、悲壯或沉靜的死亡。在自我有限的理解中,時光裏沉澱的事物,最讓人神往遐想,又讓人淒苦錐心的,總是情或者愛。情愛的出場,常常打破時空,顛倒眾生。一個人,如果在一生中擁有愛,擁有內心的守望,當然幸福吉祥,但多數,卻是其反麵。

當幽怨、空寂、落寞、無助,在希望或者守望的背後成為一種反叛,所有的愛就變得分外漫長;當我們的生命之舟,在時光的道路上突然擱淺,有限的時空裏,總是上演無數讓人痛心疾首,又讓人措手不及的悲情戲劇。這時,在沉默與喧囂中,男女的戀情或者愛情,就顯得格外淒清迷人。又特別是那種短暫的相見之後,卻又心甘情願堅決要用自己漫長的一生,與光陰的困守相較量,在紅顏的無奈裏悄然老去的情懷。

台灣詩人鄭愁予的這首短詩《錯誤》,其表達的愛之情懷,就屬於這種典型:渴望與回歸的反叛。這是個殘酷的詩人,善良地把別人的美夢喚醒,又善良地讓痛苦蔓延,在情感錯位之中,開始冷漠地讓所有的等待都遙遙無期。當然,與之相應的,還有李商隱。李在《無題》中寫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道出相見的希望與淒苦。李璟也在《浣溪沙》中說:“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這些表達,都讓人在盼望中渺茫地困守。其實,在古代,類似的詩句也很多。《詩經》中《蒹葭》篇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表達了那種可望而不可即,充滿了希望又充滿了無奈的心理。而在另一首詩《氓》中,卻有“不見複關,涕泣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之句。這也是說明盼望與等待的急切心理,不見戀人,內心焦躁之狀可掬;既見戀人,內心暢快之狀也可掬,足見思之深、愛之切。在樂府詩中,這種表達更盛,男女之間要天長地久,誓言也是惡狠狠的:“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種起誓,讓人心存感動之餘,卻很有些心驚膽戰的味道。其實,男女之間的誓言是最靠不住的,情感總是多變的,而且與道德無關。這除了需要自我約束之外,別無良策。隻是,我們愛一個人,應該用真心,用行動,而不是用誓言,甚至甜言蜜語。在普希金的愛情詩中,我們就完全能夠體會到詩人的心跳,也完全能夠看見詩人流動的血液。其實,更有說服力的,還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他在《我願意是急流》那首詩裏,明白表達了自己的愛情主張:“我願意是急流,山裏的小河,在崎嶇的路上、岩石上經過……隻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遊來遊去。”在詩人看來,隻要你真正愛上一個人,就應該為對方全方位地付出,用自己火熱的靈魂去感召對方,讓對方從靈魂深處體會到你流動的血液,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也就是說,相親相伴相隨之時,要有獻出自己一切的勇氣與力量,要讓自己的愛人在幸福的起落之間,充分體會到那份超越血肉意義上的東西。

當然,美好的愛總是想象居多,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已經變得越來越現實。當生命以一種不自覺的方式流動,愛在喜悅之後總會有一種凝重,如果再加上其他附加因素,這種愛就顯得辛苦異常了。但無論怎樣,愛的存在總是可以喚醒良知的,特別是善良的愛。即使在愛的過程中,我們仍有可能完全失去理性。而愛一旦真正失去,卻又有可能因愛或不愛變得堅強起來,特別是愛的受害者。樂府詩裏就有這樣的詩,說是一個女子聽說男子變心了,“聞君有他意”,牙齒一咬,大義凜然憤怒起來。當然,女子的憤怒是應該的,反之亦然。如果一個男子深愛的一個女子“有他意”,當然也會怒火中燒,說不定還要走極端。現實中,這樣的案例已經很多。該女子聽說男子變心,陡然決絕起來,“拉雜摧燒之”。當然,這個“燒之”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男子給的信物。但燒掉信物並不意味著就斷絕一切,說不定思念、憤怒更甚。詩裏接著說,“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這當然是自我安慰之語。偏要等到東方高張,神龍既駕,這裏麵有一個時間過程,由此看來,隻有時間才是一劑真正的藥方。這個女子說,等到天亮時,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其實,這隻不過是一種托詞,實際上是割不斷對對方的憤怒與思念。獨自一人說些狠話也可以理解。

愛,在一般情況下,不外乎這樣幾種。愛有所屬,我們稱為大團圓結局,這是幸福的愛情。這種故事在才子佳人型的戲劇和小說中最多。先是經曆無數磨難,然後終於在一起。比如白樸的《牆頭馬上》,王實甫的《西廂記》,孔尚任的《桃花扇》,馮夢龍的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等,這些都是患難見真情的典型。還有一種就是愛不知所終,雙方開始都相愛,愛到中途,其中一方要離愛而去,剩下另一半在那裏哀哀怨怨,這種狀況在《古詩十九首》中常有不厭的表達,比如“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元稹的《鶯鶯傳》,實際上也是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始亂終棄。這種情況下,受害者當然是女方。還有一種就是,雙方都愛,而其中一方去了遠方,這個出走或者去了遠方的人,常常是男方,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扔在愛的苦惱、愛的相思與遙遙無期的等待中,這種情勢無疑是最有魅力的一種。日本電影《黃手絹》對這種愛的詮釋就很有些意思。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也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學生,一個舞女,不自覺地走到了一起,開始難舍難分,最後,男孩子不得不離去。川端強化了最後那個鏡頭:男孩子乘船離去,女孩子在岸上,拚命揮動自己的雙手,隨著船的離去,女孩子萬分落寞……這個故事沒有後來,後來隻有讀者想象了。美國電影《廊橋遺夢》,把兩個人四天的激情拉長到一生來思念,給觀眾留下無窮的回味。四天就是一生,濃縮的幸福,真是別有滋味,我們常常會在心裏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