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永遠有這樣一種人,麵對世界微笑,背對世界流淚,不因世界的黑暗而拒絕微笑。還有一種人恰好相反,麵對世界流淚,背對世界微笑,不因世界的微笑而拒絕黑暗。對前一種人,我充滿了敬意;對後一種人,我也充滿了敬意。世界,總是在光明和陰影裏遠去;我們,總是在生存和死亡裏成長。正如金屬形成於火焰,煤形成於黑暗。
多年來,泰戈爾已成為我黑暗歲月裏唯一的燈火。他那悲天憫人的善良情懷,他那詩意盎然的民族精神,在他明亮凝重的一生中,不知點燃了黑暗裏多少顫動的心靈。今天,在我們追逐繁華、追逐流俗的燦爛世界裏,詩意,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偉大的泰戈爾,也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純粹,自然,詩意地生活,貫穿了泰戈爾的一生,無論是在困難或者苦難裏,泰戈爾都為我們的精神領地樹立了榜樣。“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麼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在《飛鳥集》中,泰戈爾如是寫道。“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這就是泰戈爾。“憂思在我心裏平靜下去,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這是泰戈爾對自我苦難的反思,泰戈爾挺住了失去親人的哀痛。對世界和人類的愛,對勞動的讚美,構成了泰戈爾思想的主旋律。“他們形形色色的勞動,散布四方,是他們,推動整個世界,在前進。”“如果一位詩人不能走進,他們的生活,他的詩歌籃子裏,裝的全是無用的假貨。”麵對黑暗政治和殖民霸權,泰戈爾總是拍案而起,正義凜然地站在勞動人民一邊。在他的小說《沉船》裏,在他的戲劇《摩克多塔拉》和《紅夾竹桃》裏,都揭示了反對殖民主義和封建專製主義的深刻主題。特別是,當看到祖國正處於愚昧、貧窮而被淩辱的境況之中,詩人悲憤地寫道:“祖國啊,它現在風雨飄搖,軟弱無力,任人宰割。”但詩人並不因此沉淪。詩人在《現在讓我回去》一詩中呐喊道:“起來,詩人,給那愚笨、悲哀、啞巴的嘴以語言,給那些疲乏的空虛和破碎的心以希望。”在泰戈爾的世界中,國家民族應該是心靈最美好的寄托。一個沒有國家民族的人,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在今天,麵對地球文化的相互侵略,我並不以為,沒有國家民族的文化是偉大的。
在印度那個苦難的民族中,神一直是他們的精神母體,甚至生活中的某個細節,都與神有關。這是個信奉宗教與神的民族,也是盛產哲學家與思想家的民族。在泰戈爾的世界中,宗教情結是其思想中的主要特點。氣勢磅礴、細膩柔韌的宗教抒情詩集《吉檀迦利》,概括了詩人一生的歌唱:人本主義的宗教倫理觀。這本詩集,來自於孟加拉文版的《吉檀迦利》《奉獻集》《渡口》和《歌之花環》等集子。“吉檀迦利”原是“歌之獻”之意,即向神獻歌,是以渴求與神結合為主題的歌。在詩人筆下,神不是木雕偶像,也不是絕對理念,而是存在於自然界一切事物中,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神是一種無限,人和自然是一種有限。二者合一,構成完美的無限佳境。但作為詩人,並不是純粹的泛神論者。詩人接受了西方的博愛思想,將泛神論建立在泛愛的道德基礎上。為此,詩人的神是在真善美之中善意地微笑。詩人的神不僅在火中、水中、植物中、人類社會中,而且也在嬰兒的微笑中,母親的親吻中,玫瑰的盛開中,風花雪月的琴曲中,特別是在勞動人民的辛勤汗水中。神在“最貧窮最下賤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是在“鋤著枯地的農夫那裏,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裏。太陽下,陰雨裏,他和他們同在,衣袍上蒙著塵土”。其實,在詩人那裏,神已經是詩人所追求的理想和真理。“在那裏,心是無畏的,頭也抬得高昂;在那裏,知識是自由的;在那裏,世界還沒有被狹小的家園的城牆隔成片段;在那裏,話是從真理的深處說出;在那裏,不懈的努力向著完美延伸;在那裏,理智的清泉沒有沉沒在積習的荒漠之中;在那裏,心靈受到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斷放寬的思想與行為——進入那自由的天國,我的父啊,讓我的國家覺醒起來吧。”在整部詩集中,洋溢著虔誠的情愫。詩人謳歌神的恩賜,表達人對神的敬仰和結合的渴求。似乎沒有與神的會合,現實將一片黑暗,人性也會墮落;一旦結合,人們歡樂,人性升華,國家自由。在詩人這裏,隻要摒棄一切私欲,淨化自己的靈魂,人性就會升華。他號召人們“在勞動裏,流汗裏”去迎接神的到來。針對當時物質主義泛濫、權勢橫流、祖國蒙塵的社會現實,詩人號召人們不懈努力,不斷進取,使人格向完美伸展,爭取國家覺醒,進入自由天國。詩人的脈搏與時代一起跳動,與社會一起跳動。詩集寄托了對人民和祖國的摯愛真情,對崇高理想的熱切向往。整個詩篇呈現出“單純”的美感:姑娘搜尋花瓣、仆人等待主人、旅人急赴歸路,以至花朵、河流、大雨、炎熱,以及天真的兒童等等意象,在詩中展現出多層次的變化。這些外在和內在的形象,使整個詩篇彌漫著一種恬淡、靜謐、飄逸、肅穆的意境,令人神思遐想而又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