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光陰裏的偶然事件,注定要在生命中出現,我們常常稱之為宿命。這是一種無處可去、無處躲藏的絕望,讓你無法安靜下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麵對。當我了解了音樂,特別是西方的古典音樂,我這有限的情感空間,便無可奈何地與他們——偉大的音樂精靈——遭遇在一起。
我的理解是,音樂是一種非理性的顛覆,卻又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純粹。當人類的思想與音樂相遇,思想便常常成為音樂的俘虜;當音樂遭遇思想,音樂卻成為思想的內在宣言——無論你多麼感性,也無論你多麼理性。音樂總是把你內心深處無可寄托、無處可訴的情結,通過一種或幾種特定的方式展現出來,讓你防不勝防,心甘情願墮落其中。這就是音樂。它有時像最溫柔的手,撫摸著最深層的創傷。或者,有時又是黑暗裏善良而委婉的刀鋒,在不知不覺間,就割掉了你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怯弱、憂鬱、苦難、絕望……讓你在有限的人生道路上,昂首挺胸,正視泥濘與陰暗,正視卑微與偉大。
在貝多芬的音樂中,至少體現了上述理念,從《月光》開始,到《命運》結束,中間加上《田園》和《英雄》,我們就能明顯感受到,貝多芬在音樂裏想要述說什麼,或者說,他想要給予我們什麼。貝多芬的道路,是一條曲折艱難、隱忍倔強的孤獨之路,也是一條能夠在時光裏永恒的英雄之路。貝多芬無疑是引領時代精神的孤膽英雄。在這個方麵,他一點也不亞於莎士比亞,一點也不亞於愛因斯坦。隻不過他這條孤獨絕塵的英雄之路,是通過音樂哲學——音符的靈動——展現出來。我們都知道,藝術的社會職能,僅僅在於暗示、隱喻、感召、或者是——象征。而在一般情況下,世界上的藝術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情節藝術和情態藝術。文字表述的東西,充滿感官,需要我們的內在思想去填補,這屬於前者。它們常常以驚險曲折的情節、尖銳錯綜的矛盾表現這個世界,比如小說、戲劇等文字載體。而情態藝術,卻不以柳暗花明的外在虛張,而隻是以內在的難以言說的內核,打動我們的基本感情,調動、整合我們的內在情懷,升華、提煉我們的內在力量,比如繪畫、舞蹈、美麗或者蒼涼的風景,等等。音樂當然屬於後者。
在音樂的基本理念中,音樂總是以固有的方式,在無意識中喚醒我們,警醒我們,讓我們盡量在有限的形式中獲取盡可能的無限內在。這點,正如西方結構主義領袖列維·斯特勞斯所說:“音樂是人們精心製作的一種信息語言,這種僅由少數人發出的信息,可以為許多人所接受。在所有的語言形式中,唯有它既可以理解又不可理解的特殊矛盾——這就使得音樂好像是神造的一樣,成為人類本身知識中極其神秘的事物。其他所有的人類知識分支遇到它都躊躇了,不能解答它的神秘性問題,它成了這些知識分支進展的關鍵。”(《神話學》第一卷)此話正好成為貝多芬音樂的佐證。貝多芬的音樂無疑成為我們今天精神走向的一部分,而且是極大的一部分。當然,在今天,作為我們,要真正感受、理解、領悟貝多芬,就必須要具備一種起碼的人類良知和基本的文化素養。貝多芬在他自己的天空裏,像一隻睥睨天下的雄鷹,自由自在地翱翔、鳴叫。他用流動,用音符,用神秘清醇、強力十足的內在風暴,衝刷塵世脆弱混亂的精神堤岸,給我們展現出一個神秘廣袤而又澎湃深邃的宏大世界。在這世界裏,我們願意按照貝多芬的理念悄然行走,我們願意聽從貝多芬命運的理性指引。貝多芬的音樂天空,在我有限的理解中,不僅是英雄的天空,也是人類內在精神和偉大道義皈依的天空。貝多芬不僅是音樂上的英雄,也是思想上的英雄,更是哲學意義上的英雄。他從黑格爾和康德那裏,汲取基本的哲學思想;從歌德和席勒那裏,獲取迷人的文學幻象;從宗教和社會那裏,獲取苦難艱辛的人文良知。當這些準備,在自覺或不自覺當中完成以後,我們偉大的理念英雄貝多芬,就開始了重重塵埃中最頑強的穿越:從波恩出發,從德國出發,從世界出發,從人類的苦難和基本的群體道義出發,開始了他偉大而又漫長的苦難征戰,開始了自我內在毫不妥協的蒼茫遠征。
也許,貝多芬是人類生命現象裏的特異載體,是那個時代的意誌高度濃縮之後的具體體現。從貝多芬身上,我總以為,我們看見了當時的德國高遠的天空裏,飛翔著時代精神的精靈;我們看見了德國厚重的社會精神理念、燦爛的人文狀態,幻化成少有的國家氣質;我們看見了德國嚴謹的哲學田園,生長著更加挺拔的參天大樹,那些信念般的飛鳥,從大樹出發,叼著哲學的種子,飛向了人類的遠方;還有偉大的萊茵河,千年萬年流淌的河水,洗滌著人們蒼涼的雙眸,養育著一代又一代跋涉的人群,人文理念越來越強的宗教視界,開始指引人們多芒而又多夢的內心。
在德國那塊土地上,哲學的偉大、文學的深邃、人文的嚴謹,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內在精神。在貝多芬的時代,歐洲的土壤正在孕育著革命的風暴,政治上的鬥爭、理念上的衝突、民主與人文的呼喊,在歐洲的上空悄然縱橫。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風起雲湧地指引了人文性發展的根本道路,越來越多的人在宗教的內核感召凝聚下,反抗著世俗的混亂與暴虐;“狂飆突進”運動,文學家和美學家共同高舉火炬,照亮了人性漸漸迷亂的天空,推進了美學理想的完美演繹;攻占巴士底獄,群情激憤的人民出於人性的本我,不惜犧牲流血,揭開了歐洲革命新的一頁。與此同時,科學、哲學、藝術,三個交叉的有機載體,在歐洲的大地,形成多麵的立體嫁接,並在無意識當中,成為人類世界最偉大又最永恒的三大裏程碑。在此,科學用嚴謹的實證,闡述了物質世界的多姿多彩;哲學用嚴密的理性,證實了世界發展的基本規律;藝術用燦爛的想象,勾勒出人類的追求與夢想。正是它們,從不同的側麵,展示出這個浪漫無序而又黑暗陰沉的世界。在此前提下,黑格爾走在前麵,拿起了哲學;拿破侖緊隨其後,拿起了武器;貝多芬站在人類蒼涼的高地,拿起了音樂。他們,總是用世俗的方式,展現世俗的力量,借以表達世俗中不可否認的、僅有的、暫時的物質存在。但是,作為另一種存在,作為另一種超越國界與民族的存在,他們沒有武力,也沒有暴力,更沒有對身體、對生命的摧殘甚至毀滅。他們隻有堅韌的意誌、明亮的思想、不可抗拒的人格魅力、崇高的精神信仰,進而影響他人、感召他人,最後成為時代天空裏永不隕滅的星辰。那時的德國土地,那時的歐洲大地,那些最偉大的精英們,開始不自覺地湧現出來,並一直延續下來,影響至今。巴赫、亨德爾、海頓、莫紮特、歌德、席勒、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高斯、愛因斯坦、普朗克、柏格森……於此,在貝多芬的世界裏,音樂就成為了他的第一生命,音樂就成為了他演繹這個多芒世界的基本哲學方式。在我們今天的理解中,貝多芬音樂無疑成為最具詩意,最有完美想象的哲學載體。用音樂來闡釋哲學,這不是貝多芬的首創,但卻在他那裏到達高峰。在貝多芬那裏,精神與精神本體的自由,不自覺地就成為了人類精神的真我寫照,也就不自覺地成為了我們認識音樂的根本基礎。為此,對音樂的理解和發現,就成為了我們對自身靈魂的反思。因此,一個靈魂意義上幸福的人,也就根本不可能離開音樂。在這裏,貝多芬說:“幸福不是來自外界,你必須動手去創造一切;隻有在理想世界中,你才能找到快樂。”真正的快樂都在理想的世界中。什麼是理想世界?按照我的理解,就是音樂的境界,就是自我的靈魂拋卻世俗煩惱後的清涼明澈之境,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音樂境界。隻有在這裏,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幸福的極致。為此,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曾經說:“我們所謂的快樂是指身體無痛苦,靈魂無紛擾。”要真正做到靈魂無紛擾,隻能是在純淨的音樂中。音樂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感官層麵上的享受,更多的卻是靈魂上的洗禮,特別是那些純正、震撼人心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