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1 / 3)

主角:小勃(樂樂)、馬先生、樂樂媽

主題:宇宙是膨脹還是塌縮?人生的真諦

身患絕症的少年樂樂和媽媽,在經曆治病無望後遇到了山中隱居的科學家馬先生,馬先生告訴他,他得的是類似霍金的絕症。斷了後路的樂樂反倒迸發了求生的勇氣,改名楚哈勃(小勃),以有限的人生跟隨馬先生研究天文,並做出了震驚世界的宇宙新發現——地球附近的一小塊兒空間正在緩慢地收縮。

小勃想留給世人的話:活著。

本文中有關宇宙塌陷的敘述純屬虛構。

上篇

(《新發現》女記者白果對楚哈勃的采訪,整理稿)

我的童年曾沉浸在快樂中。媽媽溫暖柔軟的乳房,夢中外婆喃喃的昵語,去河邊玩耍時爸爸寬厚的肩膀,幼兒園特別疼我的阿姨,家養的小貓崽……我一天到晚笑聲不斷,外婆說:“這小崽子!整天樂哈哈的,小名就叫樂樂吧。”

但溫馨的童年很快被斬斷,代之以匆匆的車旅和嘈雜的醫院。5歲之後,我走路常常跌倒,玩耍時總是追不上同伴。媽媽,有時是爸爸,帶我走遍了全國的著名醫院。我習慣了藏在媽媽身後,膽怯地仰視那些高大的白色“神靈”,而“神靈”們俯看我的眼神中總是帶著憐憫,帶著見慣不驚的漠然。每次醫生給出診斷結果時,媽媽總是找借口讓我出去。每當這時,我便獨自蜷縮在走道裏那種嵌在牆上的折疊椅中,猜著屋裏在說些什麼,模糊的恐懼在幼小的心靈中逐漸膨脹,越來越不可壓製……

後來爸爸從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問媽媽,爸爸到哪兒去了?媽媽不回答。媽媽一聽我問就嘩嘩地流淚,後來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直到我七八歲時才遇到救星。他的小診所又髒又亂,白大褂皺巴巴的,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兒得受罪,隻能以毒攻毒啊,藥價也不便宜。”以後的3年裏,我們一直用他的祖傳藥方,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我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我就渾身打顫,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我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著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我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著,一年,兩年,三年。到最後一年,我已經不是為自己的性命來忍受,而純粹是為了安慰媽媽。苦難讓我早熟了,懂事了。那時媽媽隻有三十六七歲,但已經憔悴得像50多歲的老婦人。我不忍心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但這個藥方毫無作用。3年後再去找那個神醫,他的診所已經被衛生局和工商局查封了。那天晚上,我們住進了一家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旅館。半夜,我被啜泣聲驚醒。媽媽趴在我床邊,哭得直噎氣,斷斷續續地低聲發誓:“樂樂,媽一定堅持下去,賣腎賣眼也得堅持下去,我絕不讓娃兒死在媽前頭!”

這個場景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非常清晰,有一種令人痛楚的鋒利。那時我剛剛10歲,但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媽的用詞:她說“媽一定堅持下去”,而不是說“媽一定救活你”:她說“絕不讓娃兒死在媽前頭”,而不是說“一定讓娃兒活下去”,顯然她打心底裏已經絕望了。最後一句話特別不祥,也許媽打算在完全絕望時帶上我一塊兒自殺。

記不清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模糊地覺得,絕不能讓媽知道我醒了。我翻個身裝睡,淚水止不住往外湧。媽可能意識到我醒了,立即停止啜泣,悄悄回到了她的床上。第二天我們都沒有提昨晚的事,媽把我一個人留在旅館裏,自己出去跑了兩天。後來我才知道,她真的是去聯係賣器官,賣一隻腎、一隻眼睛或半個肝——她實在是彈盡糧絕了。

幸運的是她沒有賣成。媒體報道了我們的遭遇,然後,媽一生都稱之為馬先生、我後來喊幹爹的那個人出現了。幹爹一見麵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樂樂你得了治不好的絕症!”其實我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想媽媽也知道我猜到了,但我們一直互相瞞著。隻有幹爹一下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下手之果斷近乎殘忍。

但這個論斷徹底改變了我的後半生,還有媽的後半生,也許還有幹爹的後半生。

媽媽應馬先生的邀請,帶上我千裏迢迢趕到了他家——就是這兒,八百裏伏牛山的主峰。從山下到馬先生的家,一開始是高質量的柏油盤山路,過了著名旅遊風景區寶天曼之後是石子路,最後的幾公裏則是崎嶇陡峭的山路。我那時走路已經是典型的“鴨步”了,最後幾公裏難壞了我和媽。所以,等我倆精疲力竭地趕到馬家,見到安著一雙假腿的馬先生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該如何上下山。我悄悄地想:也許他是被七八個人抬上來的,自打上了山,就壓根兒沒打算再下山吧。

吃過午飯,原來的保姆與媽媽作了交接就下山了。馬先生讓我先到院裏玩,他和媽有事商量。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兒。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院子外麵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鬆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穀裏翻卷上來,送來陣陣鬆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裏有一道很細的山泉,在地上彙出一汪淺淺的清水。向上看,接近山尖的地方,一處裸露的石坎上有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築,球形圓頂上麵有一道貫通的黑色縫隙。有一條台階路與這邊相連。後來我知道,那是幹爹自己花錢建造的小型天文台。他畢業於北大天文物理係,後來在北京搞實業,做到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總,家產上億。不幸,一場車禍讓他失去了妻兒和自己的雙腿。康複後,他把大部分家產捐給天文台,換來一架淘汰的60英寸天文望遠鏡,到這兒隱居下來。在這樣高的山上建天文台自然不容易,但這兒遠離城市,沒有燈光汙染,便於天文觀測。

幹爹吃了媽媽做的第一頓晚飯,拐著腿領我們到後院,讓我們在石桌旁坐下來。我意識到將麵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似乎非常緊張,目光不敢與我接觸。後來我才知道,下午經過幹爹的反複勸說,她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我,但非常擔心我承受不住。幹爹笑著用目光鼓勵她,溫和地對我說:

“樂樂,你已經10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所有真相。對不對?”

那時我其實很矛盾,既怕知道真相,又盼著知道。我說:“對,我有勇氣。你說吧。”

但幹爹開始時並沒涉及我的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樂樂,任何人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逃不脫的監牢。啥監牢?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不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讓人長生不死。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年,甚至一萬年,但終歸要死的。不光人,所有生靈也一樣。隻要有生就必然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甚至不光是生靈,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係,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我吃驚地問:“宇宙也會死?”

媽也問了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來?”

“當然。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後,永恒的宇宙就結束了,隻不過這個天究竟如何‘塌下來’,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他歎口氣,“你們不妨想想,既然人生下來注定會死,連人類和宇宙也注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就是往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隻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我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不過,我馬上在幹爹唇邊發現了暗藏的笑意,於是得意地大聲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哈哈,這就對了!”幹爹放聲大笑。以後我和媽經常聽到他極富感染力的大笑,什麼憂傷都會被趕跑。幹爹鄭重地說:“既然你倆都明白這個理兒,幹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逃不了一死,但還是得活著,而且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蛋。你們說對不對?”

我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樂樂。你比別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且是其中預後最差的假肥大型,現代醫學暫時還無能為力。這種病是性連隱性遺傳病,隻有男孩會得,人群患病比例大約是1/20000~1/3000.病人一般在5歲左右發病,到15歲就不能行走,25~30歲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當他冷靜地敘述這些醫學知識時,媽眼中盈滿淚水,扶著我的胳臂微微發顫。幹爹瞄了她一眼,仍自顧自說下去:“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力爭活得有滋有味?”

這個殘酷的真相其實我早就差不多猜出來了,但媽一直沒有明說,我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敢麵對。今天幹爹無情地粉碎了我僅有的希望。這就像是揭傷疤上幹痂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幹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痛讓你眼前發黑,但之後心中就清涼了。幹爹微笑著,媽緊張地盯著我。我沒有立刻回答,轉身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恐懼為伍,我已經煩透了。我想從今天起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平平靜靜的生活,哪怕明知道隻能再活10年。而且,支撐我、給我以勇氣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麼對於我來說,隻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僅此而已,又何必整天提心吊膽呢?想到這兒,我有一種豁然驚醒的感覺,回過身,朝幹爹和媽用力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媽這才把久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幹爹。幹爹笑著說: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辜負你媽給你起的這個好名字。”

他為我們母子安排了今後,說既然暫時沒有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在網上隨時查看,一旦醫學上有突破就把我送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也都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我們就留在這兒,媽為他做家務,我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我文化課,如果不想學就不勉強。最後他說:“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比如,樂樂這種情況,就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製下去受煎熬了。”

我很快就發現,幹爹早就給我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滿目的大寶庫,隻要一跳進去就甭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的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拚,直到失去雙腿後才“豁然驚醒”。

我和媽媽就這樣留了下來,對新生活非常滿意。媽盡心盡意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人,開荒種菜,到林中采野菜,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媽的生活安逸了,我想更重要的是心裏不張皇了,她的憔悴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複了三十幾歲婦人的光彩。有一次我驚歎:“媽,原來你這樣漂亮!”媽窘得滿臉通紅,但心底肯定很高興。

媽第一次給幹爹洗澡時有點犯難。幹爹讓她把水調好,再把輪椅推到浴室裏,說他可以坐著自己洗。媽稍稍猶豫一會兒,搖搖頭說:“不,馬先生,這是我該當做的。”隨後就扶著幹爹進了浴室,把門關上了。

我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複了童心,盡管步履蹣跚,我還是興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每天我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玩興。我並沒忘記盤桓在十幾年後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麵交鋒,我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幹爹說要教我觀察天文,不過他沒有讓我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給我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先培養興趣。此後等我真的迷上天文學,我才知道幹爹的做法太聰明了。夜晚我們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風景區的燈光也常常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裏都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中。天上的星辰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思。我們三人坐在院裏,幹爹給我指認天空中橫臥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認最明亮的幾十顆恒星,像大犬座的天狼星、天琴座的織女一、天鷹座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天鵝座的天津四等,就這樣不經意間,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澆灌到我的頭腦裏。幹爹說:

“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壽命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限製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裏的囚犯,一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隻能透過鐵窗,眼巴眼望地偷窺浩瀚的星空。後來人們發明了望遠鏡,發明了火箭,甚至能把腳印留在月球上,但與廣袤的宇宙相比,我們仍然是可憐的螻蟻。不過話說回來,盡管人類很渺小很可憐,但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太陽係位於銀河係的獵戶旋臂上;知道了銀河係在旋轉,旋轉中心是在人馬座A;知道了本星係、本超星係、總星係,等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恒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沒錯啊,人類怎麼能登上灼熱的恒星去取試樣呢,就是乘飛船去,半路上也燒化了。但僅僅30多年後,人類就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恒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來研究,通過對各種元素譜線的分析,就能了解恒星的化學成分。”

幹爹又說:“20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上最偉大的發現。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首先發現了恒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係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一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宇宙可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後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係的大致距離。他把星係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放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後在雲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畫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係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所有星體都在互相飛速逃離,宇宙就像一個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幹(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大。告訴你吧,別看我過了追星的年齡,我可是哈勃的哈星族!”

雖然院子處在絕對的黑暗中,但我仍能“看見”幹爹眉飛色舞的樣子。“哈勃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能力,或者說對真理的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並非很好,他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但他總是能穿過種種錯誤、雜亂所構成的迷宮,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於‘複雜推理’、執著於‘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不隻是科學家,也算得上是哲學家,是宗教的先知。你想,從這個發現之後,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還有上帝的寶座,就被他顛覆了,以他一人之力,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給顛覆了!完全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就邁過童年變為成人了,至少也是青年了。”

我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我能透過黑暗看見媽和幹爹親昵地握著手)。我高興地宣布:“媽,幹爹,我要改名J我的大名要改成楚哈勃,我也是哈勃的哈星族!”

幹爹朗聲大笑,媽也笑。媽說這個名字太怪,幹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後我就真的改成這個大名,連小名也變成“小勃”了。

幹爹開始領我走進天文台。這幢袖珍型的自建天文台相當精致,但那架60英寸牛頓式凹麵反射天文望遠鏡可算是傻大笨粗,整一個上世紀的遺物,黑不溜秋,甚至還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它附設的觀察台搖搖晃晃,以我的體能要爬上去相當困難,幹爹爬起來也不比我輕鬆。用望遠鏡觀星同樣是一件苦差使,這兒自然沒有暖氣,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凍在人的眼睛上,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我首先要學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後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底片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幹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台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鍾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你抱恨終生。我想,對我們兩個病殘者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吧。我很快練出了鐵膀胱,可以和幹爹媲美,隻要一走上觀察台就整夜不下來,當然前提是晚飯盡量少喝稀的。

幹爹有滿滿一牆書櫃,有書,也有光盤,多是天文學和理論物理學著作。我白天讀書,夜晚觀察。我學得很快,也越來越癡迷。在暗黑的鏡筒中,平時星空中的“眨巴眼”變成安靜的、明亮的小圓點,以一種隻可意會的高貴冷靜俯視著我。我能聽到星星與人類之間的竊竊私語。我似乎與它們有天生的相契。幹爹滿意地說,看咱小勃,天生是“觀星人”的胚子!

幹爹說,擁有一架雖然老舊的60英寸鏡,可不是每個私人天文愛好者都能有的福分。當然,這與現代化天文台的10米鏡或組合式30米鏡是絕對沒法相比的,所以幹爹采取的戰略是揚長避短,把觀測重點放到近地天體,即100光年之內的星星上。這些天體已經被研究得比較透徹,所以他的研究充其量是拾遺補闕的性質。好在他是業餘玩家,幹這些純粹出於“心靈的呼喚”,沒有什麼“必須作出突破”的壓力。

沒人會料到,正是這個冷僻陳舊的研究方向歪打正著,得到了震驚世界的結果。

開始時,幹爹和我擠在一個觀察台上,手把手地教我。等我能獨立工作之後,有時他便安排我獨自值班,他則另有要務——趁機和我媽幽會。我在觀察台上曾看見,隻要一避開我的視線,兩人就會急切地擁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此前,為了照顧我,媽一直和我住在一個房間,但我發現媽有時夜裏會偷偷溜出去,直到天明前才回來。愛情滋潤了兩人,他們的臉龐上光彩流動,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不過,媽也老是用那負罪的目光看著兒子,我以14歲的心智讀懂了她的心理——盡管我現在過得快樂而充實,但病魔一時一刻也未赦免我。我的病情越來越重,行走更困難,肌肉假性肥大和“遊離肩”現象更加明顯,連說話也開始吐字不清了。資料說這種病有30%可能會影響智力,但我沒受影響,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媽肯定覺得,兒子陷在病痛中,當媽的卻去享受愛情(還是偷情),實在太自私。我想這回得由我幫助媽媽了,幫她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幹爹帶我走出恐懼的囚籠。有一天晚飯時,我當著他們兩人的麵說:

“媽,我已經14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很窘迫,試探地問我:“可這兒隻有兩個臥室,你讓媽住哪兒?”

我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和我幹爹住一塊兒嘛,省得你夜裏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的樣子,幹爹也有些窘迫。我笑著安撫他們:

“媽,幹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不必再瞞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