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走近了,我忙拉過梔子,背靠磚牆,為兩人讓出一條路。董彩娣看我們一眼,順下目光,領阿炳繼續前行。阿炳肯定沒感覺到我們的存在,走過我們麵前時,腳步沒一點凝滯。
他們走過去了,梔子還在呆望著。對這次會麵她已在心中預演過千百遍,但真的實現了,她又以為是在夢中。我推推她,她才如夢初醒。我們迅速趕過阿炳,在他們前邊的路側倒行著,把激光錄音頭對準阿炳胯前的琴筒。阿炳的琴聲連綿不斷,一曲剛了,一曲接上,起承時流轉自然。我們在其中辨識出《二泉映月》、《寒春風曲》,也聽到琵琶曲《龍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的旋律,但更多的是從未聽過的琴曲,我未聽過,作為專業演奏家的梔子也沒聽過。我還發現一個特點,阿炳的馬尾琴弓比別人的都粗,他的操弓如雲中之龍,天矯多變,時而沉雄,時而淒楚,時而嫵媚,而貫穿始終的基調則是蒼涼高遠。梔子緊盯著阿炳的手,忘物忘我,與音樂化為一體。
即使是我們熟悉的《二泉映月》,聽先生本人的演奏也是另有風味。留傳後世的那次演奏是粗糙的鋼絲錄音,無法再現豐富的低音域,再說,那時阿炳也不在藝術生涯的巔峰。唯有眼前的演奏真實表現了先生的功力。我看見梔子的嘴唇抖顫著,眼眶盈滿淚水。
整整一天,我們像導盲犬一樣走在先生前麵。阿炳先生沒有覺察,董彩娣常奇怪地看看我們,不過她一直沒有多言。街上的行人或閑人笑眯眯地看著阿炳走過去,他們已見慣不驚了,不知道自己聆聽的是九天之上的仙音。不時有人扔給董彩娣幾個零錢,董恭順地接過來,低眉問好。有時阿炳在某處停一會兒,但仍是站著演奏,這時周圍就聚起一個小小的人群。聽眾多是熟悉阿炳的人,他們點名要阿炳拉哪首曲子,或換用哪種樂器。演奏後,他們的賞錢也稍多一些。
夕陽西斜,董彩娣拉著丈夫返回,在青石板上拖著長長的影子。我和梔子立即趕回時間車,用整整一夜的時間重聽錄音並做出統計。今天阿炳先生共演奏了270首樂曲,大概基本包括他的全部作品了。據梔子說,它們幾乎個個都是精品,而且其中至少有15首是堪與《二泉映月》爭美的極品!梔子欣喜得難以自禁,深深地吻我。她激動地說,漢,知道你對人類作出多大貢獻麼?儲師竹、楊蔭瀏先生隻錄下六首,我們錄下270首呀。
我笑道,那你就用一生的愛來償還我吧。咱們明天的日程是什麼?要盡量早點返回。不要忘了,我們是未經批準的時間偷渡。
梔子說,明天再去錄一次,看看先生還有沒有其他作品。更重要的是,我想讓阿炳先生親自為他的樂曲定出名字。漢,我真想把阿炳先生帶回現……
我急忙說:不行,絕對不行,連想也不能想。別忘了你出發前對我的承諾!
梔子歎口氣,不說話了。
第二天春雨淅淅,我們在街上沒等到先生,便輾轉打聽,來到先生的家。一座破房,門廊下四個孩子在玩耍,他們是董彩娣前夫的孩子,個個衣衫襤褸,渾身髒汙。董彩娣不在家,孩子們說她“縫窮”去了(給單身窮人做針線活)。阿炳先生坐在竹椅上,仍戴著墨鏡和禮帽,樂器掛在身後的牆上,似乎隨時準備出門。他側耳聽我們進屋,問,是哪位貴客?
梔子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說,阿炳先生,華先生,我們把你昨天的演奏全錄下來了,請你聽聽,告訴我們每首曲子的曲名,好嗎?
不知先生是否聽懂她的話意,他點頭說好呀好呀。梔子打開激光錄音機,第一首先放《二泉映月》,她想驗證一下阿炳會給它起什麼名字。淒楚優美的琴聲響起來,非常清晰真切,帶有強烈的穿透力。阿炳先生渾身一顫,側耳聆聽一會兒,急迫地問:
“你們哪位在操琴?是誰拉得這麼好?”
梔子的淚水慢慢溢出眼眶:“先生,就是你呀,這是你昨天的錄音。”
原來阿炳先生沒聽懂梔子剛才的話,他還不知道什麼是錄音。梔子再次做了解釋,把錄音重放一遍,阿炳入迷地傾聽著,被自己的琴聲感動。四個孩子擠在門口,好奇地望著梔子手中能發出琴聲的小玩意兒。一曲既畢,梔子說:“阿炳先生,這是你的一首名曲,它已經……”她改了口:“它必將留傳千秋後世。請你給它定出一個正式名字吧。”
阿炳說:“姑娘——是小姐還是夫人?”
“你就喊我梔子姑娘吧。”
他蒼涼地說:“梔子姑娘,謝謝你的誇獎,我盼知音盼了一輩子,今天才盼來啦。有你的評價,我這一生的苦就有了報償。這首曲子我常稱它‘瞎拉拉’,若要起名字,就叫……《二泉月冷》吧。”
梔子看看我。“二泉月冷”與“二泉映月”意義相近,可以想見,阿炳先生對自己每首曲子的意境和主旨是心中有數的。梔子繼續播放,現在是她挑出的15首極品中的一首,樂曲曠達放逸,意境空遠,梔子問:“這一首的名字呢?”
阿炳略為沉吟:“叫《空穀聽泉》吧。”
我們一首一首地聽下去,阿炳也一首首給出曲名:《山坡羊》、《雲海蕩舟》、《天外飛虹》,等等。雨越下越大,董彩娣回來了,看來她今天出門沒攬到活計。她站在門口驚奇地看著我們倆,我們窘迫地解釋了來意。她不一定聽懂我們的北方話,但她寬厚地笑笑,坐到丈夫身邊。
我倆和阿炳先生都沉津在音樂氛圍中,沒注意到阿炳妻子坐立不安的樣子。快到中午了,她終於打斷阿炳的話頭,伏在耳邊輕聲說著什麼。梔子輕聲問:“她在說什麼?”
我皺著眉頭說:“似乎是說中午斷糧,她要把琵琶當出去,買點肉菜招待我們。”
梔子眼眶紅了,急急掏出錢包:“先生,我這兒有錢!”肯定她想起人民幣在那時不能使用,又急忙扯下耳環和項練:“這是足金的首飾,師母請收下!”
我厲聲喝道:“梔子!”
梔子扭回頭看看我,這才想起出發前我嚴厲的囑咐。她無奈地看看阿炳夫婦,淚水奪眶而出。忽然她朝阿炳跪下,伏地不起,肩膀猛烈地抽動。董彩娣驚慌地喊:
“姑娘你別這樣!”她不滿地看看我,過去拉梔子:“姑娘,我不會收你的金首飾,別難過,快起來。”
我十分尷尬,無疑,董把我當成一個吝嗇而凶惡的丈夫了,但我唯有苦笑。阿炳先生也猜到了眼前發生的事,把妻子叫過去低聲交代著,讓她到某個熟人那兒借錢。趁這當兒,我急忙扯起梔子離開這裏,甚至沒向阿炳夫婦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