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淚水洶湧,一直回望著那座破房。
這趟旅行之前,我曾再三向梔子交待:
“時間旅行者不允許同異相時空有任何物質上的交流。這項規定極為嚴厲,是旅行者必須遵守的道德底線。你想,如果把原子彈帶給希特勒,把獵槍帶給尼安德特人,甚至隻是把火柴帶給藍田猿人……曆史該如何震蕩不已!可是,‘這一個’曆史已經凝固了,過度劇烈的震蕩有可能導致時空結構的大崩潰。”
那時梔子努著嘴嬌聲說:“知道啦,知道啦,你已經交代10遍了。”
“還有,與異相時空的信息交流也不允許——當然少量的交流是無法避免的,咱們回到過去,總要看到聽到一些信息。但要絕對避免那些對曆史進程有實質性影響的信息交流!比如,如果你告訴羅斯福,日本將在1941年12月7日發動珍珠港襲擊;或者告訴三寶太監鄭和,在他們航線前方有一個廣袤的大陸……”
梔子調皮地說:“這都是好事嘛,要是那樣,世界肯定會更美好。”
“不管是好的劇變,還是壞的劇變,都會破壞現存的時空結構。梔子,這事開不得玩笑。”
梔子正容說:“放心吧,我知道。”
回到時間車裏,梔子啜泣不已,我柔聲勸慰著。我說,看著阿炳先生挨餓,我也很難過,但我們確實無能為力。梔子猛然抬起頭,激動地說:“這樣偉大的音樂家,你能忍心旁觀他受苦受難,四年之後就吐血而死?漢,我們把阿炳先生接回2050年吧。”
我吃了一驚,喝斥道:“胡說!我們隻是時間旅行者,不能改變曆史的。需要改變的太多了,你能把比幹、嶽飛、梵高、耶穌都帶回到現代?想都不能想。”我生氣地說,“不能讓你在這兒再待下去了,我要立即帶你返回。”
梔子悲傷地沉默很久,才低聲說:“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這270首樂曲帶回去,隻要這些音樂能活下去,阿炳先生會含笑九泉的。”
“這才對呢,走吧。”
我啟動了時間車。
一輛時空巡邏車在時空交界處等著我們,局長本人坐在車裏。他冷冷地說:“何漢,我很失望,作為時空旅行管理局的職員,你竟然以身試法,組織時間偷渡。”
我無可奈何地說:“局長,我錯了,請你嚴厲處罰吧。”
局長看看梔子:“是愛情誘你犯錯誤?說說吧,你們在時間旅行中幹了什麼。”
他手下的警察在搜查我的時間車。我誠懇地說:“我們沒有帶回任何東西,也沒有在過去留下任何東西。我的未婚妻曾想將首飾贈與阿炳夫婦,被我製止了。”
“這台錄音機裏錄了什麼?”
我知道得實話實說:“局長,那是瞎子阿炳失傳的270首樂曲。”
局長的臉刷地變白:“什麼?你們竟然敢把他失傳的樂曲……”
梔子的臉色比局長更加慘白:“局長,那是人類的瑰寶啊。”
局長痛苦地說:“我何嚐不知道。梔子姑娘,我曾多次聆聽過你的演奏,也對阿炳先生十分敬仰。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寬縱。時空禁令中嚴禁‘對曆史進程有實質性影響的信息’流入異相時空,你們是否認為,阿炳先生的270首樂曲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曆史沒有實質性影響?”
我啞口無言,絕望地看看梔子。梔子愣了片刻,忽然說:“算了,給他吧。局長說的有道理,給他吧。”
我很吃驚,不相信她肯這麼輕易地放棄她心中的聖物。梔子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但一瞥之中我猜到她的心思:她放棄了錄音帶,放棄了阿炳先生的原奏,但她已把這些樂曲深深鐫刻在腦海中了。270首樂曲啊,她能在聽兩遍之後就能全部背誦?不過我想她會的,因為她已經與阿炳先生的音樂化為一體,阿炳的靈魂就寄生在她身上。
局長深感歉然:“何漢,梔子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巴不得聆聽阿炳的新曲,我會跪在地上去聽——但作為時空旅行管理局的局長,我首先得保證我們的時空結構不會破裂。原諒我,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命令兩個警察,“帶上梔子小姐和她的激光錄音機,立即押送時空監獄。我知道那些樂曲還鐫刻在梔子小姐的大腦中,我不敢放你進入‘現在’。”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流光了,震驚地望著局長。時空監獄——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的時空地址是絕頂的機密,沒人知道它是在2萬年前還是10萬年後。人們隻知道,時空監獄隻用來對付時空旅行中的重犯,凡是到那兒去的人從此音訊全無。局長不忍心看我,轉過目光說:
“請梔子小姐放心,我會盡量與上層商量,找出一個妥善的辦法,讓梔子小姐早日出獄——實際現在就有一個通融辦法:如果梔子小姐同意做一個思維剔除術,把那部分記憶刪去,我可以馬上釋放你。”
梔子如石像般肅立,臉色慘白,目光悲涼,她決絕地說:“我決不會做思維剔除術,失去阿炳先生的樂曲我會生不如死。走吧,送我去時空監獄。”
我把梔子摟入懷中,默默地吻她,隨後抬起頭對局長說:“局長,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不過,請你通融一下,把我和梔子關到一個地方吧。”
梔子猛然抬頭,憤憤地喊:“何漢!”她轉向局長,淒然說:“能讓我們單獨告別嗎?”
局長歎口氣,沒忍心拒絕她。等局長和兩名警察退離,我說:“梔子,不要拒絕我。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梔子生氣地說:“你真糊塗!你忘了最重要的事!”她變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人頃刻之間變得鎮靜果斷。她盯著我問:“你也有相當的音樂造詣,那些樂曲你能記住多少?”
“可能……有四五首吧,都是你說的極品,它們給我的印象最深。”
“趕緊回去,盡快把它們回憶出來,即使再有一首能流傳下去,我……也值了。去吧,不要感情用事,那樣於事無補。”
我的內心激烈鬥爭著,不得不承認她的決定是對的。“好吧,我們分手,我會盡量回憶出阿炳的樂曲,把它傳向社會。然後,我會想辦法救你出獄。”
梔子帶淚笑了:“好的,我等你——但首先要把第一件事幹好。再見。”
我們深情吻別,我目送梔子被帶上時空巡邏車,一直到它在一團綠霧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