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8月的最後一天,洪鈞很早就被“嘀嘀嘀”的鳴叫聲吵醒了,他掙紮著從枕頭上抬起頭,伸手從床頭櫃上抓過鬧鍾把鈴聲關上,在黑暗中看見帶熒光的指針正指向五點半。洪鈞坐在床沿上,忽然聽到周圍有一種很微弱的蜂鳴聲,他抬眼往牆上搜尋,隱約看見一個很小的綠色光點,他立刻想起來了,昨晚睡覺之前忘了把空調設置成延時自動關機,結果空調一直開到現在。洪鈞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拿過空調的遙控器一看,上麵設置的溫度是攝氏二十度,他馬上按鍵把空調關上。

洪鈞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菲比,頓時覺得又好笑又心疼,菲比背對著洪鈞側臥著,頎長的雙腿蜷起來,上身佝僂著,膝蓋幾乎頂到了胸口的位置,縮成一團的身體緊緊裹著一席薄薄的毛巾被,洪鈞見菲比冷成這樣,懊悔地把空調的遙控器扔在枕頭上。

洪鈞輕輕探過身子,發現菲比的臉也讓毛巾被捂得嚴嚴的,全身上下隻有長發露在外麵,披散在枕頭上。洪鈞凝視著菲比,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大灰狼,麵對一隻團成刺球的刺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他正在躊躇,卻發現菲比的耳垂在頭發的縫隙間若隱若現,便湊過去輕柔地吻著。

菲比立刻顫抖了一下,咕噥著翻過身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問:“要走了?”

洪鈞站起身,說:“嗯,我換好衣服就走,你接著睡吧。”

菲比的手從毛巾被裏伸出來揮了兩下,就又無力地垂在床上,說:“到機場給我發個短信。”

“航班太早了,起飛之前我就不發了,等到了虹橋機場我再發,睡吧。”洪鈞說完,見菲比哼了一聲就又沉沉睡去,便轉身走出臥室,他一邊暈暈乎乎地洗漱穿衣,一邊暗自抱怨菲比害得自己這麼早起床。

從大學時代開始,洪鈞就一直習慣於晚睡晚起,他如果早起哪怕隻是半個小時,都像受了極大的折磨,而五點半對他而言實在是太早了。洪鈞以往在國內出差,除非遇到極特殊的情況,否則他無論往返都盡量乘坐晚上七、八點鍾的航班,把晚上的時間用於旅途可以一舉兩得,既不影響白天的正常工作,也不影響他早上的睡眠。但是,自從和菲比好上以後,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複返了。菲比老抱怨洪鈞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她希望洪鈞盡量減少在外住宿,要求去程坐早班飛機、回程坐晚班飛機,這樣兩頭都不至於影響她和洪鈞難得的團聚,可以把因為洪鈞出差而造成的損失降低到最小,菲比把這種行程安排稱作“早出晚歸”,作為一項製度確立下來,並強調“晚出晚歸”或者“早出早歸”都應盡量避免,而“晚出早歸”則是被明令禁止的。

洪鈞收拾完畢,拎著行李哈欠連天地出了門,隨手掏出鑰匙把門鎖好,腦子裏想著他即將開始的上海之行。頭一天羅傑打來電話突然提出辭職,洪鈞正在電話裏竭力挽留,羅傑的辭職信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和傳真兩個渠道幾乎同時遞到了洪鈞手裏。洪鈞試圖打聽出羅傑辭職的真正原因和去向,但羅傑並不肯透露更多詳情,隻是說自己不打算繼續這樣打工,想探索一下其他的發展空間,他一再強調他的辭職與洪鈞或任何人無關,他對洪鈞和維西爾公司也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純粹是出於個人職業發展考慮,想趁著自己還年輕、還有衝勁,嚐試一下風險很大但預期回報更大的事業。

洪鈞雖然感覺到羅傑去意已決,但仍然決定親自去上海一趟,即使實在挽留不住,也可以當麵和羅傑料理一下“後事”,尤其是他手上那些項目的交接工作。照洪鈞以往的風格,遇到這種突發的重大事件,他一定會放下電話就直接打車去機場的,但如今有了菲比,他的行動便延後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點半,國航CA1831航班平穩地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上,四引擎的空客340型寬體飛機徐徐滑向將要停靠的廊橋,機艙裏的乘客大都已經不顧機艙廣播的提醒和空姐的勸阻,紛紛打開手機並起身抓取行李箱中的行李,擁擠在走廊上躍躍欲試,中國人的急性子在此時暴露無遺,仿佛搶先走出機艙的人就能在以後的競爭中拔得頭籌。

洪鈞在商務艙的座位上穩穩地坐著,後麵的乘客已經各自對著手機大呼小叫,洪鈞回頭一看,各有一位空姐擺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站在兩個走廊上經濟艙和商務艙的分隔處,看來若不是她們挺身而出,後排的乘客早已湧進來擠在艙門前麵了,其實空客340在機艙前部是有兩個艙門供乘客上下飛機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虹橋機場的廊橋設施所限,隻能啟用一個艙門。

飛機剛一停穩,洪鈞迅速站起來拿好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出艙門,他一邊沿廊橋走著一邊打開手機。很快,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三條短信,他剛要查看短信的內容,手機已經響了起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奇怪,怎麼會是他自己家裏的座機號碼呢?

他按了通話鍵,剛放到耳邊,菲比的聲音就灌進了耳朵裏:“洪鈞!你幹的好事!”

洪鈞已經基本掌握了菲比的“習性”,每當她連名帶姓地直呼自己的中文名字時,往往是因為自己沒幹什麼好事,洪鈞忙問:“怎麼啦?”

“怎麼啦,你把我鎖在家裏啦,我出不去啦!”

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會呢?但他馬上想起來了,自己早晨出門時竟然糊裏糊塗地把自己家的大門從外麵反鎖上了,菲比從裏麵無論如何是打不開的,洪鈞沒想到這種雙向防賊的門鎖居然頭一次發揮了作用,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方麵是在嘲笑自己的糊塗,另一方麵覺得菲比被鎖在房間裏無計可施的樣子一定很好笑,他說:“喲,對不起,給你來了個甕中捉鱉。”

“哼,你才是鱉呢。”菲比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把她自己也給罵了進去,忙說,“還笑呢,氣死我了。我們公司同事見我沒上班,打手機問我在哪兒呢,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想什麼辦法了嗎?”

“八點鍾吧,我全都收拾好了,剛要出門上班,才發現門打不開了,你還在飛機上呢,手機關機了,就給你發了幾條短信。想給樓下的保安打電話讓他們來開門,可我又不想讓被他們問這問那的;我都想從陽台上把鑰匙遞給隔壁的鄰居,讓他們過來開門,可又不想被他們看笑話,就這麼一直傻坐了一個半小時。氣死我了,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你快點想辦法呀。”

洪鈞對菲比的“威脅恫嚇”毫不在意,因為菲比每次所謂的收拾他都變成了被他收拾,這時,他已經走過行李提取區,能看見前方到達大廳裏熙熙攘攘的接機人群了,他想了想說:“可是我現在已經到上海了呀,總不能坐飛機回去給你開門吧。”

手機裏立刻傳來菲比帶著哭腔的聲音:“那怎麼辦呀?都怪你,老糊塗了。那我隻好找保安了,我就說是被你誘拐來的,讓他們救我出去,然後再把你抓起來。”

洪鈞剛才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案,但覺得有些不夠穩妥,他沉吟著說:“其實我還有一套家裏鑰匙放在公司桌子的抽屜裏,Mary有我的辦公室和抽屜的鑰匙,她可以拿到,不過。。。。。。”

洪鈞猶豫的正是這個,他不想讓瑪麗拿著鑰匙去他家,結果打開門裏麵是菲比,雖然瑪麗等人都知道洪鈞和菲比的關係,但這種細節還是過於隱私了些,尤其是女孩子之間太過敏感,果然,菲比在電話那邊也反對道:“啊,讓Mary來給我開門呀,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見到她該怎麼說呀?”

洪鈞已經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對菲比說:“好啦,我知道怎麼辦了,我先打個電話安排一下,然後馬上給你打回去。”

洪鈞掛斷電話,在手機存儲的電話簿裏找到了他的人選,按了呼叫鍵。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菲比一直像是隻籠中困獸,在洪鈞家的客廳裏來回踱步。她越想越生氣,馬上就到十點了,就算自己的工作再悠閑、再無足輕重,也不能平白無故地遲到一個多小時啊。她也開始後悔,如果早知道要拖這麼久,還不如直接把鑰匙扔給保安或鄰居請他們來開門了。

十點整,菲比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一下、兩下、三下,簡直像是特務的接頭暗號,為什麼不用門鈴?菲比不由警覺起來,她衝著門口問道:“誰?你找誰?”

敲門聲停了,片刻的寂靜之後傳來一個男聲:“嗯--,不找誰,我是來給你開門的。”

聲音不大,但菲比還是聽清了,她長舒了一口氣,說:“那你倒是快點把門打開呀,還敲什麼敲?”

門外嘟囔著說:“我怕走錯門,也怕嚇著你。”話音剛落,就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對這套鑰匙和門鎖都不熟悉,先是顯然插錯了鑰匙,等選對鑰匙之後又在鎖眼裏轉錯了方向。菲比更不耐煩,剛走過去要指點一下,門鎖“嗒”的一聲打開了,門被從外麵推開,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菲比上下打量著這個人,感覺他和自己的歲數應該差不多大,中等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一身典型的公司小白領的穿著,襯衫領帶,西褲皮鞋。菲比一方麵因為終於重獲自由而覺得輕鬆,另一方麵畢竟是初次見麵,便露出一張笑臉,禮貌地問:“你好,你就是。。。。。。小薛?”

小薛迎麵看了菲比一眼,就馬上把頭偏向旁邊,說:“是我。您好。”

菲比一愣,她還是頭一次遇到男人看了她第一眼之後就不願意再看她第二眼,又聽到小薛用“您”來稱呼她,更覺得詫異,自己有那麼老嗎?她馬上懷疑自己的化妝和裝束上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由自主地轉身對著門廳側麵的鏡子仔細審視了一番,光彩照人,一切都很好啊。

菲比心想大概是這個小薛自己不好意思吧,嘴上說著:“謝謝你啦,麻煩你跑一趟。”

小薛還是不願正眼看菲比,而是把手裏的一串鑰匙遞過來,說:“洪總說把鑰匙交給您就行,不用再放回他的抽屜裏了。您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先回去了。”

菲比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忙說:“等等,我也得趕緊去上班了,一起走吧。”

鎖好門進了電梯,兩人在電梯裏始終保持沉默,等出了樓門沿著花園小徑走向小區的大門時,菲比才說:“你剛才叫他什麼?‘洪總’?他讓你這麼叫的?”

小薛始終走在菲比身旁稍稍側後的位置,眼睛一直盯著腳下的小徑上用碎石鋪成的花紋圖案,聽到菲比問他便回答道:“不是,洪總一直讓我管他叫‘Jim’,他不喜歡我叫他‘洪總’,可我習慣了,改不過來,也不想改了。”

“嗬嗬,估計維西爾公司上下那麼多人裏,隻有你一個人這麼叫他吧?哎,對了,聽老洪說你是剛來的?”

“是啊,7月23號到維西爾上班的,還不到六個星期。”

不知是因為自己和洪鈞的關係,還是因為感覺自己比小薛資格老,畢竟菲比離開維西爾的時候小薛還沒加入呢,但也可能是由於小薛對她如此客氣甚至是謙恭,菲比忽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側過臉看了小薛一眼,說:“嗬嗬,原來你剛過‘滿月’啊。我剛才還奇怪老洪為什麼那麼信任你,單單叫你來,可能就是因為你在維西爾是新人吧。”

小薛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沒說什麼。兩人走到小區門口,小薛招手叫來一輛等候的出租車,替菲比拉開後車門,菲比扶著車門問:“你去哪兒?回維西爾嗎?”

小薛點點頭,菲比就說:“那一起走吧,你先送我,然後再去維西爾,差不多正好順路,老洪和我每次都這麼走的。”剛說完,菲比自己的臉不由得紅了。

小薛痛快地說:“行。”菲比便坐進後座,她正往裏麵蹭著,好把右側的位置騰給小薛,小薛卻已經關上後車門,自己坐在了司機旁邊,菲比暗笑自己傻,小薛肯定不會挨著自己坐的。

菲比把先後兩個下車地點告訴司機,車開動之後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小薛直直地盯著前方,菲比則看著他的後腦勺,仿佛都能感到小薛渾身的緊張和僵硬。

好在菲比的公司也在東三環上,很快就到了,菲比對司機說:“就停在前麵的過街天橋底下吧,馬路對麵就是我們公司了。”

小薛對司機說:“還是到前麵掉個頭吧,把車停到馬路對麵去。”

菲比忙說:“不用了,你們接著走,前麵右轉彎就到維西爾了,要不然還得掉兩次頭,老洪每次都是把我扔在這兒,我自己走天橋的。”

小薛沒有回頭,說了一句:“天這麼熱,還是開到門口吧。”又側臉對司機語氣堅定地說:“你照我說的走,到前麵掉頭。”

菲比心裏就像外麵的天氣,熱乎乎的,她有些過意不去地說:“那太麻煩你了,耽誤你那麼多時間。”

小薛還是沒回頭,隻嘟囔一聲:“沒事兒。”

車繼續往前開,到了一個跨線橋底下才掉頭開回來,一直把菲比送到她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門口。小薛迅速下車替菲比拉開車門,像保鏢一樣守在車旁,等菲比從車裏出來,便說了聲:“那我走了。”又回身坐到前排座位上。

菲比衝小薛招了下手,剛說了句“謝謝啊”,車子已經開走了,菲比眺望著出租車彙入三環路上的車流,直到徹底不見了蹤影,心裏還覺得暖融融的,她暗想:“臭洪鈞!你什麼時候也能學會這麼疼我?!哼!”

洪鈞在上海隻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就飛回北京,他早晨一進公司就把李龍偉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兩人隔著寫字台麵對麵坐下,李龍偉見洪鈞一臉疲憊,就問:“不是好消息?他還是要走?”

洪鈞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左手不停地按壓兩眼之間的睛明穴,低著頭說:“嗯,簡直是義無反顧啊,怎麼拉都拉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