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小薛已經很擅長等待了,而且在自己的房間要比上次在澳格雅總部的大廳舒適愜意得多,他沒告訴上海來的同事陸翔要來找他,吃完飯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看電視消磨時光。將近十點半的時候,有人急促但輕微地敲了三下門,小薛一躍而起忙去把門打開,一個瘦長的身影“倏”地閃了進來。

小薛把陸翔從門廊讓進房間,陸翔伸著脖子四下打量一番,陰陽怪氣地說:“315,一聽就知道隻是個‘標間’,人家Roger住的是501,大套間,以前他在維西爾的時候來了也是住標間,當了老板就是不一樣啊。怎麼樣?你打算什麼時候也當老板啊?”

小薛注意到陸翔換了一身衣服,看來他是吃完飯又特意回宿舍換的,心想不管你身上包的什麼皮,裏麵的瓤兒都是同一副德性,臉上卻堆著笑問道:“您請坐,您要喝點什麼?”

陸翔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蹬掉皮鞋,把雙腳支在對麵的床沿上,舒服地半躺半坐,嘴上說:“你這裏能有什麼好喝的,不就是小冰箱裏那點東西嘛,拿啤酒吧。”

小薛沒有從陸翔口中聞到一絲酒氣,看來他剛才在酒桌上還真做到守身如玉了,這麼一想,小薛竟破天荒頭一遭對陸翔略微有了點好感,他從小冰箱裏拿出兩聽喜力啤酒,又拿了兩個玻璃杯,走到茶幾旁坐下,打開一個易拉罐把一個杯子倒滿。陸翔問:“你來了幾天了?快一個星期了吧?”他拿起杯子,也不理睬小薛,徑自喝了一口,咂摸著嘴又說,“除了澳格雅,你就沒有別的項目可做啦?”

小薛沒回話,也沒給自己倒酒,隻是憨厚地笑著,陸翔又喝了一口,搖著頭說:“搞不懂,你們維西爾明明已經沒有希望了嘛,為什麼還在這裏泡著?趁早去找別的項目吧。”

小薛剛才對他那一絲好感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克製住滿心的厭惡,很誠懇地說:“不是還沒最後定呢嗎?而且,就算你們真的和其他家簽了合同,以後也會發現他們並不能滿足你們的要求,所以我們仍然還會合作的呀。”

陸翔斜著眼睛瞟了小薛一眼,擦一把嘴唇上的啤酒沫,嘲諷地說:“你倒挺有信心的嘛,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呀。你怎麼知道其他家就做不好我們的項目?”

小薛快受不住了,士可殺不可辱,他真想把陸翔轟出去,但還是忍了,認真地說:“如果真想把項目做好,就不該一心光急著簽合同,也不該講其他公司的壞話,而是應該把心思都用到了解、分析你們的業務需求上。”

陸翔好像來了興趣,歪頭笑著說:“喲,看來你也知道別人講你們的壞話了,你憑什麼說別人講的都是壞話而不是事實呢?”

“本來嘛,如果他們肯把事實告訴你們,你們就會知道維西爾公司是好公司,產品是好產品,我們做事情是認真的,我們對客戶是負責的;如果他們沒講我們的壞話,你們起碼也會願意直接對我們進行了解考察。”小薛說得很實在。

陸翔撇了撇嘴:“我們不是沒了解過你們、沒考察過你們,我們最先接觸的就是你們維西爾,那個Roger當初也把你們說得天花亂墜的,好得不得了喲。”

“我不會把維西爾說得天花亂墜,世上就沒有完美的產品,更沒有完美的公司,維西爾肯定也有很多問題。但是,就像我,水平不比別人高,條件不比別人好,但我做人會比他們實在,做事會比他們認真。”小薛說的是真心話,他已經不在乎項目的輸贏,他隻想讓別人了解到真實的他和真實的維西爾。

陸翔連著喝了幾口悶酒,一陣沉默之後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到茶幾上,說:“如果我能幫你們維西爾拿到這個項目,我能得到什麼好處?”

小薛心頭一震,他沒想到陸翔會如此直截了當地索要好處,他毫無準備,事先也從未聽洪鈞或李龍偉講過任何有關回扣的事,這可如何是好?小薛的大腦飛速運轉,這個陸翔真能幫自己贏得澳格雅的項目嗎?他能怎麼幫?他為什麼要幫維西爾,而不幫洛傑、不幫萊科、不幫ICE?當初羅傑代表維西爾有沒有向他承諾過什麼?他的胃口有多大?他要的好處難道不能從洛傑或萊科要到嗎?他真會露骨到如此厚顏無恥?會不會是在試探、甚至耍弄自己?自己可以不向洪鈞請示就擅自承諾嗎?自己做的承諾他會相信嗎?

小薛苦思冥想的結果是問題越來越多,卻得不出一個答案,最後竟想到了陸翔剛才說的一句話,死豬不怕開水燙,覺得這倒正是自己如今的真實寫照,便打定主意說道:“如果能有機會與澳格雅合作,我們維西爾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澳格雅把項目做好,到時候,整個澳格雅公司都將受益,而您作為主要的決策者和直接的參與者,肯定也會受益,不僅對您的事業有幫助,也能給您帶來極大的成就感,這都是很大的好處啊。”

陸翔聽了,冷笑一聲,不屑地看了小薛一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就這些?”

小薛的心一沉,覺得陸翔是來真格的了,麵對他的獅子大開口,小薛感到了絕望,澳格雅惟一聲稱能幫助自己的人竟是這麼一個貨色,小薛不相信陸翔真想並真能幫他,也不相信洪鈞會同意他和這種人做交易。小薛對這個項目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想到以後不必再和麵前這個家夥有任何瓜葛,他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對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又何談喜歡或厭惡呢?

小薛看了眼陸翔,似乎他已經不再是客戶,隻是一位剛剛萍水相逢、又將形同陌路的聽眾而已,小薛已經沒有任何負擔,定了定神,沉穩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您剛才問,我為什麼還在這裏泡著,其實,我也老這麼問我自己,知道項目沒戲了就走唄,起碼不傷自己的麵子嘛,為什麼死皮賴臉地還不走;我甚至還問我自己,為什麼要幹這份工作,為什麼要來維西爾,我圖的是什麼。圖錢?不瞞您說,我工資不高,每個月到手的也就剛夠買一張北京到杭州的往返機票,就算贏了澳格雅的項目,提成也沒多少,可能都不夠我還上公司的欠款。圖工作條件?寫字樓裏是挺舒服,西裝革履的,出門打的,出差坐飛機,可那是驢糞蛋兒表麵光,像我這樣被人瞧不起的新手,在公司裏沒少受擠兌。那我為什麼還來維西爾?因為洪總看得起我,洪總尊重我,他覺得我行,我不能讓他失望、不能給他丟臉。項目沒戲了為什麼還接著做?因為我就是要爭口氣,寧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輸也要輸個明白,死也要死出個樣來。我圖的就是別人對我的尊重,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客戶尊重我,說我這人地道;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競爭對手尊重我,說我這人不玩兒黑的;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公司同事尊重我,說我這人值得合作。”

小薛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陸翔居然沒打斷他,而是一直木無表情地看著正前方的牆壁,小薛想到自己此前卑躬屈膝、好話說盡,又換來了什麼?便一不做二不休,把憋悶已久的話一吐為快:“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從第一眼看見我就瞧不起我,當然,可能你這人就是誰都瞧不起。話說回來,我也覺得你這人不怎麼樣,但我以前一直沒有瞧不起你,可是你剛才問我能得到什麼好處,我就開始瞧不起你。你要的好處,我們給不了,我們給的再多也比不上那幾家公司。但是,他們雖然願意給你好處,可心裏肯定瞧不起你,他們給你的越多,就越瞧不起你。您要是願意幫我,咱們就是朋友,我從心眼兒裏尊重您,我們洪總也會尊重您,也會把您當成真正的朋友,在您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也會盡全力來幫您。雖然我沒掙過多少錢,但我覺得掙錢並不太難,難的是贏得別人的尊重,這是用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忽然,陸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說:“你一會兒說‘您’一會兒說‘你’,累不累呀?你們北京人就是這個毛病,你就說‘你’,好不啦?”

小薛又一驚,他沒想到自己豁出去說了這麼多重話,陸翔竟會是這種反應,他正覺得詫異,陸翔又說話了:“哎,你怎麼不喝酒呀?”

小薛的膽子已經徹底放開了,他笑著說:“你是客人,酒是招待你的,我怕我一開喝就沒你的了。”

陸翔嗤之以鼻地說:“吹什麼牛?!你是舍不得這點錢吧,小冰箱很貴的喲,一聽啤酒要35塊的。”

小薛被徹底激怒了,他拿起另一個易拉罐打開,對陸翔說了句:“你看著表。”然後仰起脖子,把易拉罐舉到嘴的正上方,直接把啤酒往嘴裏倒,他的嘴像漏鬥一樣始終張開,喉結有節奏地上下運動,手上穩穩地調節著易拉罐傾斜的角度,使傾瀉而下的啤酒始終保持均勻的流量,不一會兒,等最後幾滴啤酒落進嘴裏,小薛便把易拉罐往茶幾上一放,擦了一下濺在麵頰上的酒滴,自豪地看著陸翔。

陸翔的嘴也一直張著,到此時還沒合上,他猛醒過來忙看了眼手表,說:“12秒鍾!”然後又呆呆地看著小薛。

小薛又懊惱又惋惜地說:“水平太差!我以前的最好成績是9秒。”

陸翔仍是一副活見鬼的表情,癡癡地一連問道:“怎麼可能呢?你是怎麼喝的?不是應該喝一口咽一口的嗎?你不咽的呀?你最多能喝多少?”

小薛很坦然地說:“我也不知道最多能喝多少,啤酒根本就不算酒。我生在陝北榆林,從小就喝土法用穀子和高粱混釀的酒,根本沒什麼勾兌一說,都不知道酒有多少度。回北京上小學,我爸老讓我替他到胡同口的小賣部打二鍋頭,回家路上我就老偷喝,小賣部的老頭每次往酒裏摻水是多了還是少了我都能品出來。胡同裏一幫小子老欺負我,有一次攔住我要把酒搶走倒掉,我也不敢跑,一跑酒就全撒了,我一想,與其被他們搶了倒了,還不如我喝了呢,我就往胡同中間一站,一手叉腰,一手舉著酒瓶子,‘咕嘟咕嘟’把三兩二鍋頭都喝了,那幫小子都嚇傻了,這下全服我了,嗬嗬。”

小薛說著竟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他當著陸翔的麵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陸翔沒有笑,不知道是因為酒的效力還是別的原因,原本慘白的臉紅了,他端起杯子抿了口啤酒,說:“你剛才說對了,老子就是誰也看不起,老子也不愛喝酒,一喝就醉,但老子一旦肯和誰喝酒,就說明看得起他。”

小薛根本沒在意這些話,他不相信這張口口聲聲自稱“老子”的嘴裏能吐出象牙,但是,從“狗嘴”裏接著吐出來的一席話就不僅讓他在意,更讓他感到震撼了。陸翔憤憤地說:“老子為什麼看不起人,就是因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沒有一個人能讓我看得起,以前還有一個,就是陸明麟,我就是他請來的。他在上海遇到我,對我說澳格雅要搞信息化、要搞國際化,要由一流的人才用一流的軟件來打造一流的企業,請我來幫他搞這個軟件項目,所以我才來的,要不然誰會從上海跑來這麼個鳥不下蛋也不拉屎的鬼地方?!來了一看,傻眼了,這裏都是些什麼人呀?!沈部長是個什麼東西?他原來是市裏的記者,他懂個屁企業管理,早先就是個給陸明麟寫馬屁文章的;企劃部是幹什麼的?就訂了一堆員工守則、寫了首《澳格雅之歌》,每個星期一早晨升旗的時候唱的,啊喲,難聽死了,這還號稱是什麼CI工程,‘澳格雅’這個惡心死人的名字也是他們起的,就這個樣子的企業形象呀?結果陸明麟倒把這麼重要的軟件項目交給企劃部管,我算什麼?我就成了個顧問,有人顧沒人問。Roger那個家夥,本來我對他印象還不錯的,可他像變色龍說變就變,昨天還說維西爾好,今天就說ICE好,哦,你賣維西爾的東西我就該買維西爾的,你賣ICE的東西我就該買ICE的,當我是傻子呀?!其實他才是個傻子,連ICE都不拿他當回事,剛才吃飯你也看見了,隻有他們洛傑的人在,可是昨天萊科就是和ICE一起來的,ICE的人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對萊科公司有信心’,哦,你ICE讓我選萊科我就得選萊科,當我是你兒子呀?!這麼一幫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項目搞得一塌糊塗,把我當成木偶、當成廢物,你說,我能看得起他們嗎?”

小薛趁陸翔停下來喝酒的工夫趕緊插了一句:“Roger和澳格雅關係那麼深,ICE為什麼偏要支持萊科呢?”

陸翔鄙夷地啐了一口,說:“他關係深個屁!我現在就很討厭他,他隻搞定了沈部長,萊科雖然來得晚,但好像已經搞定了賴總,而且他們本來就是被ICE推薦來的。”

小薛有些糊塗了,問道:“他們也給賴總好處了?你不是說賴總是陸總的親戚嗎?澳格雅就是他們家的公司,那些錢本來就是他兜裏的錢,他怎麼還能被別人搞定呢?”

陸翔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他有個屁!澳格雅隻姓陸,不姓賴,他一點股份都沒有,和我一樣都是打工仔,整個公司都是陸明麟一個人的,陸公子今年十七歲了,陸明麟可能很快就要讓兒子接替賴總的位置,他不想讓兒子念大學,說大學培養不出企業家,先幹起來,以後需要學什麼再去學。所以,賴總的日子不多嘍,怎麼會不拚命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