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晚上,準確地說應該已是星期六的淩晨,因為早已過了午夜,俞威靠在床頭抽著煙,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新搜羅來的一部A片,不時按動遙控器讓畫麵靜止、慢放、快進,忙得不亦樂乎,期望盡快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忘掉。
一旁的琳達已經又困又累,無力地靠在俞威肩頭,她的眼皮幾經掙紮還是慢慢地垂下來,忽然,俞威捅了她一下,讓她渾身一激靈,像回光返照一樣精神起來。俞威一邊把電視音量調大,一邊說:“嘿,你聽聽,這女孩的叫聲怎麼和你的這麼像啊,你跟她學的吧?”
琳達又萎靡不振了,想揚起手錘打一下俞威,可胳膊抬到半路就像沒了骨頭一樣耷拉下來,她嘟囔說:“聲音關小點,這房間不隔音的,隔壁的韓國人都聽得到。”
俞威壞笑著說:“嘿嘿,隔壁聽得還少啊?你叫的時候怎麼不記得把自己音量關小點?百家爭鳴嘛。”
琳達沒有反應,俞威側過臉看見她的眼皮又閉上了,便一拱肩膀把琳達晃醒,說:“別睡啊,你不是老埋怨我不陪你嗎?我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不走了,你還不充分利用一下?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不能虛度啊。”
琳達不想搭理俞威的撩撥,她知道俞威正在醞釀下一回合,但她實在是無力也無心奉陪了。琳達瞟了一眼電視,場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切換到一片高爾夫球場,一對男女正在果嶺上聯係著推杆進洞,她羨慕地說:“嗨,咱們什麼時候也能搞些室外活動啊?成天隻有這種室內活動,像老鼠,悶死了。”
“喲嗬,沒看出來你還挺想玩新鮮刺激的呀,好啊,趁現在天氣還不冷,哪天我帶你出去,咱們也找地方來場‘野戰’,在車裏也行啊。你看你看,這倆在果嶺上就幹上了吧?不過這個咱們可學不了,想辦高爾夫包場可包不起。”
琳達扭了下身子,說:“你想哪兒去啦?惡心死了。我是說,什麼時候咱們也能大大方方地一起出去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逛街,像現在這樣,每次在一起都是在我家,除了那個還是那個,你把我當成什麼啦?”
俞威嘻嘻哈哈地說:“也不隻是在你家啊,咱們在公司不也見麵嘛,哦,原來你還想在辦公室裏‘那個’,早說啊,我求之不得呢。”
琳達有些生氣了,她覺得俞威不僅根本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分明也根本沒把她當回事,她手撐在床上坐起來,歪頭看著俞威,說:“喂,我問你,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俞威顧不上回答,他的目光正投在電視上,恨不能跳到畫麵中去,因為屏幕上正好是“高潮”時刻。琳達伸手在俞威的眼前晃悠,試圖阻擋俞威的視線,俞威挪動腦袋躲閃著,氣得琳達一翻身騎在俞威身上,用整個上身遮擋住電視畫麵,這下俞威不再看電視了,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騎在自己身上的琳達,笑著說:“喲,都急成這樣了,可我還沒準備好呢。”
琳達這才意識到她和俞威正擺出一種什麼姿勢,頓時又羞又惱,她馬上從俞威身上下來,隨手把被子罩到俞威頭上,等俞威把被子掀開,琳達噙著眼淚說:“我和你說正經的呢,你說呀,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這個問題琳達已經提過無數次了,而這次俞威卻並沒有馬上煩躁起來,他從白天煩躁到現在,已經煩透了,他想不清楚自己與鄧汶之間劍拔弩張的態勢怎麼忽然偃旗息鼓,對自己非常有利的形勢怎麼在卡彭特召集皮特、鄧汶和他開了一個電話會議之後便被悄然化解,但他已經不願再想了,他現在隻想在琳達身上尋求宣泄、尋求逃避、尋求解脫,俞威的視線又投到電視上,他在培養情緒、積蓄力量之餘心不在焉地說:“現在都流行出選擇題,你也給幾個答案我來選吧。”
琳達氣哼哼地說:“那好,你聽著,A, 老婆;B,情人;C,二奶;D,雞;E,什麼都不是。”
俞威搖頭晃腦地說:“老婆嘛,肯定不是,戶口本上的名字還不是你;情人和二奶有什麼區別呢?哦,是不是情人可以有好多個,二奶隻能有一個,別的隻能叫三奶、四奶了?雞,也肯定不是,嗬嗬,因為我從來沒給過你錢嘛。算了,我不猜了,你說吧,你覺得,或者你希望,我把你當成什麼?”
琳達拿俞威沒辦法,她對俞威從來不敢發火,也無法發火,俞威的話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家是假,哪句是玩笑、哪句又一語雙關,她覺得俞威就像是包圍著她的四麵牆,讓她無處可逃,她也不想逃,因為失去圍牆的保護會更危險、更沒有歸宿感,她想揚手向牆上打去,但疼的隻會是她自己。
琳達竭力克製著說:“我所指的二奶,是被男人包起來滿足欲望或者生兒育女用的,我不需要你包,我自己養得起自己。我所指的情人,是指真有感情的,是因為彼此真心喜歡而願意守在一起的,但情人都做不長久,而且也像你說的,情人不一定是惟一的。所以我覺得現在我是你的情人,不過我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你的老婆,你聽好,我說的是‘當成’,我隻要你在心裏把我當成你的老婆,我才不要什麼結婚證、戶口本之類的,但是,我也不想老像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俞威撓撓頭,打了個哈欠,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可我還沒準備好呢。”
琳達感到身心俱疲,但困意全消,她追問道:“什麼沒準備好?還需要怎麼準備?”
“我不了解你,或者說,我隻了解過去十多個月裏的你,但之前的你,我不了解。”俞威把煙頭掐滅,接著說,“比方說,我剛接手一個項目,隻了解眼前這麼點情況,但項目的曆史我並不了解,我怎麼能確定這個項目就是我的?我怎麼敢全力以赴投入到這個項目上?這是同樣的道理嘛。”
琳達聽俞威把自己比作項目,並不生氣,她反而覺得俞威總算重視自己了,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與他的那些項目平起平坐,問道:“好吧,那你說,你還想了解什麼?”
“你的情史啊。”
“你不是早都審問過無數次了嗎?我也早告訴你了,之前是和洪鈞。”
俞威來了興致:“可你每次都交代得不詳細、不徹底,你說,他和我比起來,怎麼樣?”
“哎呀你煩死了,問過八百遍了,他哪方麵都比不上你,你哪方麵都比他強,行了吧?你到底是要了解我,還是要了解他呀?”
俞威被琳達的一針見血弄得有些尷尬,忙說:“好啦好啦,說別的吧,我可不信那是你的初戀。”
琳達很痛快地說:“當然不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是大學裏的同學,在一起時間倒是不短,可當時什麼都不懂,畢業以後他不願意來北京,就這麼分手了,早都不聯係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還有呢?接著說。”
“說什麼?沒啦,然後就是洪鈞啦。”
俞威冷笑一聲,說了句:“沒了?你呆在北京的頭幾年一直是一個人?騙誰呢?!”就又把眼睛移到電視上去了。
琳達瞪著眼睛一臉無辜的樣子,說:“真沒有,我騙你幹嘛?”
俞威麵無表情,琳達拉著他的胳膊晃了晃,俞威冷冷地說:“算啦,愛說不說,什麼時候想說再說吧。我倒要看看,你什麼時候可以做到對我毫無隱瞞。”
琳達辯解道:“可是,那些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嘛,那時候咱們根本還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以後會和你在一起呀。”
“沒錯,那些事情本身是和我沒關係,所以你為什麼不可以告訴我?而且,你對那些事情的隱瞞,就和我有關係了,我可不希望我老婆的心裏一直有塊自留地。”俞威接著又欲擒故縱地補了一句,“算啦,我也不想知道了。”
琳達聽到“老婆”二字心裏一陣感動,她開始覺得俞威的要求合情合理,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俞威,似乎是換取俞威真心承諾的前提條件,她試探著問:“那我告訴你,你可不許生氣,不許胡思亂想,那時候的我和現在的我不一樣,那時候我還沒遇到你呢。”
俞威“嗯”一聲,沉住氣努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琳達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她原本是希望踏上階梯升堂入室,卻像是閉著眼睛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跳了下去,她說:“我剛到北京的時候,在一家美資的廣告公司打雜,公司一個客戶的老板對我印象不錯,就把我招到他們公司做marketing,後來,我就和他好了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年吧。”
俞威撲哧笑了出來,揶揄道:“喲,難怪,看來你和公司的老板就是有緣啊。”
琳達紅了臉,接著說:“他是個美國人,從總部派到中國來做總經理,他老婆也跟來了,但他們各忙各的,他老婆特別喜歡香港,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去香港像發瘋似的買東西,我就經常去他家。”
美國人,到哪兒都躲不開美國人,俞威開始覺得心中好像有一股火在升騰,忍不住插了句:“看看,我早說你肯定吃過老外的肉吧,你當初還不承認。”
琳達仿佛沒聽見俞威的話,而是沉浸在那段回憶中不能自拔,她幽幽地說:“那兩年,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沒有小孩,家裏隻有一隻大狗,特別大,簡直不是狗,是狗熊,從美國帶來的,他老婆不在家,可那隻大狗在啊,對他,我是盡可能地取悅,對他老婆,我是盡可能地提防,可對那隻大狗,我是既要取悅又要提防。有時候我還能想起那種感覺,說不出來,反正不是滋味,我再也不想過那種生活了。”
“後來呢?”俞威追問著,他心頭的火熊熊燃燒。
“他的合同任期就是兩年,後來他就帶著老婆,還有大狗,回美國了。”
俞威咂了幾下舌頭,既像是為琳達和老外的結局感到惋惜,又像是對故事就此結束感到遺憾,他壓抑著不讓自己的火爆發出來,掐著手指說:“嗯,據不完全統計,我是你的第四個。”
琳達抓住俞威的手,伏到他身上,說:“你是我的最後一個。我呢?你說,我是你的第幾個?我不在乎你以前有幾個,我隻要你把我當作最後一個。你到底怎麼想的嘛?我不想老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俞威眯起眼睛,打量著琳達,說:“我對你挺好啊,我又沒養狗,你抱怨什麼?哦,我知道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了。”俞威說完,自己已經忍不住了,“謔”地翻身把琳達壓在身下,發狠地說:“行啦,我準備好了,你是被老外開發過的,功夫不一般啊,來,我倒要看看我一個晚上能不能過五關、斬六將!”俞威咬牙切齒地動作著,他恨美國人,恨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恨被美國男人幹過的中國女人,而現在,他隻有把對卡彭特和鄧汶的恨一並發泄到琳達身上。
琳達覺得自己已經身心交瘁,既不能也不願再去迎合俞威,她掙紮著想把俞威推開,但完全是徒勞,她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條船,失去了動力也失去了方向,隻能聽天由命地承受。琳達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淒涼,她發現自己想要的要不到,想守的守不住,她明白了,和俞威這個半人半鬼的家夥在一起,注定了她也隻有半人半鬼了。她無意中瞥了一眼電視,竟然發現她和畫麵上的女主角有些相像,難道。。。。。。自己已經像這種人一樣了嗎?這個想法把她驚呆了,覺得天旋地轉,她用盡最後一點氣力把遙控器抓到手裏,關上了電視。
一大早,俞威就走了,他約了人去打高爾夫,當然和以往一樣沒有帶上琳達。琳達暈暈沉沉地起來,洗漱完畢,在梳妝台前坐了半天,望著自己熊貓一樣的黑眼圈唉聲歎氣,等總算把自己打扮好了,便渾渾噩噩地出了門,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隻手指引著她,她又指引著出租車,下車的地方竟然是洪鈞所住的小區門口。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琳達又像回家的主婦一樣衝保安點頭微笑,保安還沒反應過來,琳達已經進去了。花園的小徑、樓裏的電梯,一切都那麼熟悉,可是等她走到洪鈞家門口時,她像一個夢遊的人突然醒了。
看著那扇她開啟過很多次的門,琳達覺得非常恐懼,甚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想來幹什麼。她像個幽靈一樣站了好長時間,終於抬起手,在門鈴按鈕上隻輕輕一按,手指就像觸電一樣彈開了,然後緊張地等待著。一陣清脆悠揚的鈴聲過後,什麼反應也沒有,門裏又恢複到一片沉寂。
琳達的手伸到手包裏摸索著,居然摸到了那串鑰匙,是洪鈞家的鑰匙,是洪鈞當初交給她的,兩人分手時就像足球場上的“突然死亡法”,之前毫無征兆,之後再無聯係,她都想不起來這串鑰匙究竟是她一直帶著的還是早上出門前特意拿上的,她哆嗦著把鑰匙取出來,弄得鑰匙嘩啦啦地響,她找出那個最大的鑰匙,對準門上的鎖眼湊了過去。就在這時,門裏麵忽然傳來劈哩叭啦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麼這麼快啊?”琳達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呆了,拿著鑰匙的手向前伸著,僵在那裏。
門打開了,兩個女人麵對麵地隔著門框站著,雖然素未謀麵,但兩人都立刻知道了對方是誰。
菲比首先反應過來,問道:“你是要找洪鈞嗎?”
琳達點了下頭,緊接著又搖了下頭,菲比說著“請進”,同時把門完全打開。
琳達下意識地抬腳走了進去,在門廳裏習慣性地把高跟鞋脫掉,正要換上拖鞋,才發現鞋櫃上曾經屬於自己的那雙拖鞋早已不在了,隻好不穿鞋隨著菲比走進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