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客廳的陳設與當初沒什麼變化,隻是收拾得整潔了許多。琳達已經知道洪鈞並不在家,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麼,隻好呆呆地站著,打量著菲比,菲比也已經轉回身,盯著琳達。

接下來客廳裏呈現的是一幅奇特的畫麵,兩個女人活像兩隻好鬥的公雞,在決鬥之前進行著無聲的較量,兩人的目光都肆無忌憚地在對方的臉上、身上掃視著,尋找著對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缺點,同時傲然屹立擺出自認為最理想的姿態,以求用氣勢取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功效。

一段漫長的僵持過後,最終是菲比敗下陣來,琳達在出門前用了將近一個小時把自己精心打扮得靚麗嫵媚,而菲比起床後隻隨便洗了把臉就投身於每周例行的掃除工作;琳達的穿著是正式社交場合的一身楚楚動人的正裝,戴的首飾也是環佩叮當、熠熠生輝,而菲比則是一身睡衣睡褲外罩一件圍裙,手上還戴著膠皮手套,這場淑女名媛和丫鬟仆婦之間的比美鬥豔,結局自然是顯而易見的。

菲比雖因自慚形穢而有些氣餒,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優勢在於目前的地位,便馬上轉守為攻地問道:“洪鈞不在,你找他有什麼事嗎?”緊跟著來了一句,“和我說就可以了。”

這句話果然擊中了琳達的要害,她本來看著周圍這些熟悉的舊物正覺得有些感傷,現在更意識到連自己也已經成了舊人,麵對新人的質問她垂下眼睛,有些局促地回答:“呃,沒事,過來看看他,嗯。。。。。。,希望他。。。。。。過得開心。”

菲比帶著幾分得意地笑著說:“那我代他謝謝你,他過得很好。”

琳達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著,想著如何不失體麵地脫身,菲比又追問道:“還有別的事嗎?”

琳達忙回答:“呃,沒了,那我先走了,還有個約會。”說完便轉身向門口走去。

不料,她剛走出一步,身後便傳來菲比的聲音:“請等一下。”

琳達驚訝地站住了,回頭一看,菲比已經跟到她麵前,伸出左手,手心向上攤開,琳達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第一反應是菲比要和她握手,但馬上否定了,沒見過要握左手的,也沒有握手時手心向上的,她詫異地問:“什麼?”

菲比朝琳達的右手微微一揚下巴,攤開的左手更加堅決地往前一伸,說:“鑰匙,你不是來還鑰匙的嗎?你已經不再需要它了。”

琳達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右手還握著剛才那串鑰匙,她的臉“騰”地紅了,恍惚間把鑰匙遞到菲比手上,便飛快地走到門口,好像地板忽然變得燙腳似的,她把腳塞進鞋裏就奪門而出。

琳達逃進電梯,仍然驚魂未定,手腳冰涼,等電梯門關上以後,她還呆呆地一動不動,都沒想到要去按1層的按鈕,她沒想到,房間裏的菲比也已經頹然跌坐在沙發上,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呆坐了好久才想起去把房門關上。

洪鈞步履沉重地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原本隻是想在周末約小譚吃頓飯、好好聊聊,沒想到小譚興致極高,非要拉著他去打高爾夫,使得他睡個懶覺的願望落了空,一大早跑到遠在河北涿州的一個球場,而真正令他沮喪的還不是因為早起,而是因為他打算叫小譚來維西爾的計劃意外地落了空。

洪鈞一直以為小譚仍在苦苦等待他的召喚,他隻需要在他願意的時候把門打開而已,可當他決定以恩人自居接納小譚的時候,卻發現小譚不想來了,這對洪鈞是個不小的打擊,他發現自己的運籌帷幄完全是一廂情願。

半年不見,洪鈞第一眼就驚訝地發現小譚當初的可憐相已經一掃而光,他便沒有馬上表明自己的意圖,而是先關切地詢問小譚的近況,小譚頗為發自肺腑地說幸虧聽了你的忠告啊,洪鈞卻不記得自己除了婉言拒絕小譚前來投奔之外還給過他什麼忠告,小譚就說是你建議我去和皮特搞好關係的嘛,洪鈞這才回想起來,忙問談得怎麼樣啊,小譚喜形於色地說談得很好啊,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等打完第一個洞,洪鈞才終於弄清個中奧妙,原來皮特成立了一個負責亞太區範圍內重大項目的小組,在ICE亞太區各分公司都安插了嫡係,而小譚就榮幸地成為該小組在ICE中國公司的惟一成員,得以直接向皮特彙報,雖然他下麵仍沒有一兵一卒,但總算逃出了俞威的管轄範圍。盡管俞威將“打狗還要看主人”的常理反其道而行之,“看了主人才更要打狗”,再也沒給過小譚任何好臉色,但他也隻能借此泄憤而已,卻不能奈何小譚了。

洪鈞的心已經涼了半截,隨口問怎麼一直沒在哪個項目上碰到你呀?你都負責哪些重大項目啊?一聲脆響,小譚用1號木杆奮力將球開出,手搭涼棚眺望著白色的高爾夫球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飛到了兩百碼開外,得意地說哪兒能真做什麼大項目啊,不找大項目是等死,找到大項目是找死,手上的大項目萬一有個閃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做銷售的誰不懂這個道理?對了,我現在惟一的項目就是俞威,我隻要替皮特盯緊俞威就行,你說這日子滋潤不滋潤?

洪鈞看到小譚的高爾夫球技突飛猛進,便知道他的確過得滋潤,也知道小譚近期不會再有離開ICE的念頭,而且,如今的小譚也已經不是洪鈞需要的那個小譚了。

洪鈞站在自家門前按響了門鈴,等了等裏麵沒有回音,便掏出鑰匙開門,進來看到的第一眼竟把他嚇了一跳,菲比像尊雕像一樣佇立在客廳中央,精心妝扮得近乎誇張的臉上掛著一層捉摸不透的笑容,與她冷豔的麵龐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身上一襲華麗的盛裝,洪鈞還從未見過菲比如此打扮,估計她一上午都沒幹別的。

洪鈞睜大眼睛,圍著菲比轉了一圈,仔細欣賞一番之後坐到沙發上,問道:“你這是幹什麼?要出去?”

菲比仍然保持著雕像的姿勢,冷冷地說:“不幹什麼,不出去。”

洪鈞更加莫名其妙,又問:“那你在家裏穿這麼一身幹什麼?”

“給你看的呀,你那麼有眼光,閱人無數,想請你給打打分,提提意見。”

洪鈞聽出菲比話裏有話,皺起眉頭問道:“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沒怎麼,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平時不怎麼化妝,並不說明我不會化妝;我平時喜歡穿長褲,並不說明我不適合穿裙子。我還想告訴你,我對我自己有信心,並不說明我就不需要你的欣賞和讚美。”菲比俯視著沙發上的洪鈞,期待著洪鈞對自己上述宣言的反應。

洪鈞的第一反應是“暈”,他猜不出菲比沒頭沒腦地在搞什麼花樣;他接下來的感覺是“累”,起個大早,來回開了兩百公裏的車,被小譚拽著勉強打完了9個洞;他最後的感覺是“煩”,所有這些都是白受累,自己還得另外物色人選來接替羅傑留下的攤子,而菲比竟用這種怪樣子來迎接自己。

洪鈞竭力和顏悅色地說:“好啦,我欣賞你,我讚美你。喂,你今天怎麼這麼反常啊?”

菲比生氣了,她坐到洪鈞對麵,厲聲說:“是你反常吧?你明明約了人,怎麼自己倒一大早跑出去了?”她停了一下,又問,“還是你成心想讓我領略一下她的風采?”

“誰?她是誰?”洪鈞徹底糊塗了。

菲比仔細端詳著洪鈞的表情,的確不像是裝出來的,看來他事先真不知情,便緊接著試探第二種可能:“她來過了,專門來找你的,。。。。。。你真不知道?就是你ICE的那個。”

“她?她來幹什麼?”這太出乎洪鈞的意料了,他奇怪地蹬大眼睛,同時覺得有些緊張。

“我怎麼知道?!她當然什麼都不會跟我說,你要是真不知道,那你自己去問她吧。”

洪鈞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他想不出琳達為什麼會突然來找他,應該不會有什麼具體事,況且就算有什麼具體事也輪不到他來解決的,也許,琳達隻是想舊地重遊,緬懷憑吊一下?他也不理解菲比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是琳達說了什麼刺激的話?還是菲比過於敏感?但洪鈞已經明白一條:用邏輯推理來分析女人是很難奏效的,因為女人根本不講邏輯,他隻盼盡早結束這個話題,便說:“算啦,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當她沒來過好了。”

菲比見洪鈞想蒙混過關,火氣更大了,她繼續窮追猛打:“我倒是想當她沒來過,我都想當她從來就沒存在過,可是,這個又怎麼解釋啊?”說著,她把從琳達手裏繳獲的那串鑰匙拋了過來。

洪鈞的確是累了,他連手眼配合的基本技能都消退了,明明看準了去接,鑰匙卻“啪”的一聲掉在了地板上,他歎口氣,彎腰撿起來翻看著,疑惑地問:“這是什麼?哪來的?”

“切!”菲比嗤之以鼻,說,“連你自己家的鑰匙都認不出來了?她說她是來還鑰匙的。”菲比有意撒了個小謊,盯著洪鈞的反應,以期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洪鈞拿著鑰匙愣了半天才想起來,也就一年多前的事,曾經的刻骨銘心,如今已是過眼雲煙,短短一年多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他不禁有生出滄海桑田的感慨。

洪鈞癡癡的表情讓菲比再也無法忍受,她覺得洪鈞肯定是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她雙腳在地板上跺著,說:“她怎麼還會有你這裏的鑰匙啊?!如果我是你,我不僅會把鑰匙要回來,而且早都把門鎖換了,你可真信任她呀,是不是一直等著她回來?對不起,我應該替你把她留住,好好招待她,等你回來和她鴛夢重溫。”

洪鈞也快忍不住了,他站起來提高嗓門說:“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呀?!她突然犯神經病似的跑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神經病?將來你也會這麼說我吧?我一直以為這是咱倆的地方,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可以自由出入!哦,看來是我搞錯了,你這裏原來是旅館,客人一撥接一撥,那好,我現在退房了。”菲比說完也“騰”地站起來,拿過自己的手包,從裏麵翻出鑰匙,正要扔給洪鈞,洪鈞卻已經首先爆發了,他額頭青筋暴突,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嚷道:“你今天犯什麼毛病啦?!就不能讓我安靜地呆一會兒嗎?!惹不起躲得起,我走還不行嗎?!”洪鈞大步跨到門口,拉開門走出去,把門重重地在身後摔上。

菲比驚呆了,門被摔上時發出的那聲巨響把她震得渾身哆嗦了一下,讓她逐漸清醒過來。怎麼會搞成這樣?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來想去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她覺得是洪鈞舉止異常,以她的經驗,洪鈞如此暴躁隻能是工作壓力所致,可洪鈞已經很少和她談及工作上的事了,他一定遇到了什麼非常不順心的事,菲比越來越擔心,她覺得該馬上打聽一下,而現在她在維西爾公司隻有一個信息渠道了。

菲比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剛等對方接起來她就說:“喂,小薛嗎?你好,是我。”可當她聽到電話那端的小薛回了聲“你好”,卻忽然冷靜下來,她告誡自己不能貿然行事,便盡量平靜地問:“怎麼樣?最近在公司還順利嗎?”

小薛對菲比的電話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還是如實回答:“呃,不怎麼順,客戶那邊抵觸挺大的。”

“哦,沒事,慢慢來,總會找到突破口的。”菲比有些後悔打了這個電話,她一邊應付著,一邊發愁應該如何結束通話。

小薛說:“嗯,好,我知道。下周我還要再去一趟客戶那裏,我沒別的優點,就是臉皮厚。”

菲比又不知所雲地搭訕了幾句,便說了聲:“那好,不打擾你了,祝你好運,等著你的好消息。”

小薛認真地答應著:“你放心,會有好消息的。”菲比卻沒往心裏去,說了句“bye”就掛了電話。

菲比獨自站在客廳裏,周圍安靜得出奇,她忽然想起洪鈞曾不止一次說過小薛很像當年的他,怎麼可能呢?菲比把現在的小薛和現在的洪鈞仔細對照了一番,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如果現在的小薛就是當年的洪鈞,那洪鈞經過這十年在商場和職場上的摸爬滾打已經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如果現在的小薛在十年之後能變成現在的洪鈞,那現在的洪鈞在十年之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自己能陪洪鈞幾個十年呢?菲比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冷顫。

洪鈞開著帕薩特漫無目的地行駛在三環路上,後麵不時傳來喇叭聲,這些聲音意味著催促、抱怨甚至咒罵,有些人在車子超越之時還要轉過頭惡狠狠地瞪洪鈞一眼。洪鈞不禁感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除了製造空氣汙染之外,還製造了情緒汙染,中國人越來越急的脾氣就是證據。

洪鈞憋了一肚子氣,已經不覺得餓了,他琢磨著今天已經夠倒黴的了,就不在乎再碰上更多的倒黴事,他不奢望錦上添花,也不懼怕雪上加霜,便拿定主意向鄧汶住的賓館駛去。一路上菲比不停地打他的手機,還發了好幾個情真意切的短信,洪鈞一直沒理睬,等到了賓館的停車場他才簡潔地回了一條短信:“在鄧汶處。”

洪鈞隻在鄧汶回國的那天到過這家賓館,他驚訝自己居然還記得鄧汶的房間號,如此出色的記憶力令他頗為自得,也讓他滿懷自信地按響了鄧汶房間的門鈴。

片刻之後,房間裏傳出鄧汶的聲音:“誰呀?什麼事?”同時,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後停住了,洪鈞知道鄧汶在透過門鏡向外張望,便衝著門鏡報以善意的微笑,不料門後傳來一陣低語聲,洪鈞正覺得詫異,門開了,裏麵站著兩個人,一個是鄧汶,旁邊是一位身著賓館製服的圓臉女孩。雖然看上去是鄧汶碰巧要送女孩走,但洪鈞立刻明白是自己的不期而至才使他們匆忙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