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很自然地先對洪鈞笑著說了聲“您好”,又轉頭對鄧汶說:“鄧先生,那先這樣,您要是還有什麼需要請隨時向我們提出來。”說完,就沿著走廊款款地走了。
洪鈞看了眼鄧汶,鄧汶卻是一臉不自然地往側麵讓了讓,抬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洪鈞沒有看出任何敵意,麵前的又是他熟悉的鄧汶,立刻放了心,他一邊往裏走,一邊笑著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怕打了招呼你就不讓我來了,所以直接闖來,結果破壞了你的約會。”
鄧汶尷尬地幹笑幾聲,說:“哪裏?怎麼會?沒事的。她是賓館的值班經理,你想哪兒去了?”
洪鈞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下,盯著鄧汶,鄧汶更窘了,隻好又說:“普通朋友,有空的時候聊聊天。”
洪鈞忍不住大聲笑道:“你看你,不打自招了吧?我又沒問你,你向我解釋幹嘛?”
“不是解釋,是怕你誤會,怕你想歪了。”鄧汶的臉色由紅變紫。
“嗬嗬,我沒誤會,我是過來人,這種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得出來,你還是先想好怎麼向廖曉萍交代吧。”
“向她?有什麼可交代的?我和Katie就是普通朋友嘛。”鄧汶變得緊張起來。
“哦,叫Katie,夠親熱的。就算現在還是普通朋友,恐怕將來不會還隻是普通朋友吧?”
“你這家夥,神經過敏,我又不是你,不會拈花惹草,我可沒那麼多想法。”
洪鈞聽了,不再嘻嘻哈哈,而是認真地說:“你不拈花惹草,並不見得花呀、草呀就不來惹你;你沒別的想法,並不見得Katie也沒有任何想法。”
“她很單純的,根本不會有什麼想法,她也不會耍心眼兒。”鄧汶下意識地替凱蒂辯護起來。
“單純?學過中學物理吧?單色不等於無色。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可能沒有想法?所謂的單純,單一而純粹,說明她隻有一個想法、一個目的、一個心眼,這叫什麼?這叫執著,可怕的很呐。我對此深有體會,當初菲比。。。。。。”洪鈞忽然頓住了,他沒想到說著說著竟繞到自己身上來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而自己正是典型的“能醫人不能醫己”,他張著嘴一時不知道換個什麼話題。
鄧汶從吧台拿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放到洪鈞身邊的茶幾上,然後坐下來,兩人沉默了一陣,鄧汶說:“這次的事,謝謝你啊。”他見洪鈞一愣,便解釋說,“卡彭特說你給他打過電話,說要不是你提醒他,他幾乎犯了大錯。我們昨天剛打的conference call,事情已經解決了。”
“哦,怎麼解決的?方便透露嗎?”
“有什麼不方便的?反正你肯定也都知道,不是你給卡彭特出的主意嗎?我們研發中心改名字了,不再叫中國研發中心,而是叫ICE北亞研發中心,不僅名字改了,而且和ICE中國區也不再有任何直接關係,財務、HR、運營完全獨立。如果俞威再要我們幫他做什麼,他要先去找Peter,由Peter找卡彭特,再由卡彭特來找我,這樣凡事通過總部協調,總部對一切了如指掌,俞威也就無法再搞什麼花樣了。”
洪鈞靜靜地聽完,輕鬆地說:“這不挺好嗎?隻當遠親,不做近鄰,也就不會再發生衝突。”
鄧汶說:“是啊,所以我要好好謝謝你啊,如果不是你把俞威是個什麼貨色告訴卡彭特,如果不是你把你、我和俞威之間的矛盾糾葛給他講清楚,他也不會明白這是俞威有意陷害我,我就真沒地方說理了。”
洪鈞搖了搖頭,歎口氣說:“你呀,看來還是沒明白啊,我如果和卡彭特說這些,恐怕現在我正在機場送你回波士頓呢。”
鄧汶一臉不解,問道:“那,那你和他怎麼說的?”
洪鈞又覺得身心疲憊,隻好緩緩地說:“公司的管理者,既不是幼兒園裏的老師,也不是法庭上的法官,公司內部那麼多的是非恩怨他們管不了,也不想管,所以,遇事就找上級去告狀、去討個說法之類在公司內部都是行不通的。道德上的是非、行為上的善惡,在公司管理者眼中並不是主要的判斷標準,管理者考慮的主要是如何保護公司利益、如何保證公司業務不受影響,而不願介入矛盾雙方的糾紛中去。就像球場上的裁判,他們不在乎球員在場下的曆史恩怨,隻盯著球員在場上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生衝突,他們判罰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主持公道、伸張正義,而是為了保證比賽的順利進行。所以,就像我當初給你分析的那樣,把整個事件歸咎於個人恩怨,指望卡彭特來當裁判,隻會適得其反。”
鄧汶說:“我明白,那你到底怎麼和他說的呢?”
洪鈞喝了口水,不慌不忙地說:“我沒有替你辯解,也沒有說俞威的壞話,相反,我強調的是這次衝突的原因並不在你們二人身上,而在ICE的這種組織架構。ICE在中國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人,兩人合作越多,職責劃分就越不明晰,會不斷介入對方業務,而合作中的摩擦也會更多,進而就會彼此提防,擔心兩個機構隨時可能合並,自己被另一個人取而代之,時間長了,就會從被動提防轉為主動攻擊,希望擠走或者吞並對方。我對卡彭特強調你和俞威之間沒有什麼個人恩怨,假設把俞威換成我,盡管咱倆是朋友,我也會想方設法把你除掉;即使把你換成別人,俞威也會和他鬧得雞犬不寧,所以換人不是辦法,應該換的是這種架構。我給卡彭特出的主意就是把近鄰改為遠親,不要小看改名字這個動作,深意都在於此,俞威管的是中國區,你管的是北亞研發中心,除了碰巧都base在北京,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就沒有彼此替代的可能,隻有這樣才能相安無事。”
鄧汶沒有馬上說話,在默默品味一陣之後,他把手在茶幾上方伸過來,拍了拍洪鈞的肩膀,說:“你不僅替我解了這次的圍,還替我徹底消除了後患,謝謝啦。”
洪鈞抬手拍了下鄧汶放在他肩頭的手,笑著說:“你呀,還是沒有危機感啊,哪有一勞永逸的招數呢?我了解俞威,他這人有個優點,就是從不放棄,所以你還是時刻準備著吧。當初我勸你回國時就對你說過,你的這個位置有很多人盯著呢,像你我這樣的,得時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
“嗯。隻是這麼一來,幹什麼都要經總部協調,也就不可能有什麼高效的合作了,對ICE在中國的業務其實是個損失。”鄧汶雖然連連點頭,可嘴裏說的卻是另一個話題。
洪鈞衝鄧汶擠了下眼睛,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說:“對我來說,這不挺好嗎?”
鄧汶也笑了,他感慨地說:“記得上次在Las Vegas的時候,我說過到北京後要好好謝謝你,結果不僅沒謝你,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次又欠了你一個人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還了。說真的,我前些天真覺得沒希望了,沒想到被你這麼輕鬆地就解決了。”
一場深深的誤會就此化解,就像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以洪鈞對鄧汶的了解,也沒指望他還能有什麼更多的表示,洪鈞剛想客氣一下,卻聽到鄧汶說出“輕鬆”二字,心頭一陣苦澀,看來日後也少不了要繼續“輕鬆”地幫他,便沒說什麼。
鄧汶問道:“哎,怎麼老是你關心我、幫助我啊?好像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們維西爾的事啊?”
“嗨,我能有什麼事?都是老樣子,習慣了,那些事就像家常便飯,有什麼好說的?”洪鈞敷衍著。
鄧汶的臉色暗淡下來,悶悶地說:“是你覺得和我說沒用吧?嫌我幫不上忙?”
洪鈞見鄧汶如此認真,覺得不說點什麼不太合適,便隨便撿了一條說:“對了,那個韓湘,在Las Vegas見過的,他們普發集團的項目這些天正忙著切換呢,一要go live什麼麻煩就都出來了,當初設置的不少參數都有問題,流程上也有漏洞,銷售部門明明賣出了東西,發票也開了,可是庫房的出庫單卻對不上,應收賬也沒增加,該匹配的全匹配不上,韓湘幾乎天天向我告急,搞得我頭都大了。”
鄧汶沉吟著說:“都會經過這個階段的吧,應該沒什麼關係,隻要再花些時間,慢慢這些問題都能解決的,你急也沒有用,解決這些問題也不是你總經理的責任啊。”
洪鈞心想,這些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就都成我的責任嘍,著急的確沒用,可對你講這些同樣沒用,你說得輕巧,隻要花時間慢慢來就行了,問題是哪有時間容我慢慢來喲?!
洪鈞不由得又想到了擺在自己麵前的一樁樁麻煩事,覺得頭又開始疼了,他忽然意識到,最可怕的並不在於這些壓力本身,而在於他已經找不到可以舒緩排遣壓力的辦法,他無人可以傾訴,也無處可以逃避。
浙江澳格雅集團所在的鎮上,檔次最高的飯店是三星級,而這家惟一的三星級飯店簡直成了澳格雅集團的招待所,因為所有的房客幾乎都是來和澳格雅談生意的。
小薛和從維西爾上海公司來的一位售前支持工程師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均無所事事,更談不上有什麼進展。他在北京時和澳格雅的沈部長通電話,得知澳格雅準備邀請幾家公司來宣講方案,便一再懇切地表示維西爾非常願意參加,沈部長推托不過,便懶洋洋地說你們非要來就來吧,而在小薛來了之後,便一直沒人搭理。
晚上,小薛和同事坐在飯店餐廳一個冷清的角落裏,默默地吃著他們早已吃膩了的那幾樣特色菜。而餐廳的另一側卻熱鬧非常,被屏風圍起來的幾張大圓桌上,澳格雅和上海洛傑科技的人正在觥籌交錯、吆五喝六。小薛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住在這家飯店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旁觀澳格雅集團的主要商務應酬,前一天在屏風那邊也是這樣一幅場景,不過推杯換盞中的一方是北京萊科公司。
小薛以前在公司裏隻見過羅傑一次,現在透過屏風的縫隙能依稀辨認出他的模樣,在羅傑旁邊的是沈部長,小薛在前一天沈部長酒足飯飽之後才在門口堵到他,總算和他見了第一麵,那時候沈部長舌頭已經硬了,腦袋已經暈了,所以小薛懷疑沈部長根本對他毫無印象。小薛還能辨認出另外一個人,瘦高的身子,細長的脖子,吊兒郎當的,似乎對周圍的一切全不放在眼裏,用小薛的話說,就是把他燒成灰也認得出來的那個“麻稈”陸翔。
小薛悶頭吃著,心裏盤算不能老這樣當吃客和看客,他記得洪鈞常說的一個英文詞“breakthrough”,得想法設法“突破”才行,他打算等一下再找個機會和沈部長打招呼,希望能爭取到讓維西爾宣講的機會。
小薛站起身往大堂走去,他想借著上洗手間的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那幾張桌子上的“戰況”,他順路湊近屏風,盡量自然地把頭微微轉過去,放慢腳步掃視著。羅傑和沈部長等人都已經酒酣耳熱,根本注意不到小薛的舉動,看上去沈部長似乎比前一天還要盡興,小薛暗暗叫苦,估計用不了多久沈部長就會滑到桌子底下去了,和這麼個不省人事的家夥還能談什麼呢?
小薛又掃了幾眼其他人,也都已經沒什麼戰鬥力了,倒是那個陸翔似乎與眾人有些格格不入,臉色還是白白的,應該沒喝多少酒,旁若無人地用牙簽剔著牙,小薛好像看到陸翔斜著眼睛翻了他一眼,忙把臉扭回來朝向前方。小薛對羅傑是憎恨,對沈部長是怨憤,而對這個陸翔就隻有厭惡了。
小薛走到洗手間裏,站在洗手池前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愣,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看來今天晚上又將一無所獲,隻好等到明天再去硬闖沈部長的辦公室了。他正想著,忽然“哐”的一聲,洗手間的門像是被人踢了一腳而豁然洞開,陸翔雙手插在褲兜裏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小薛連忙打開水龍頭,裝出正在洗手的樣子,心裏念叨著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同時強迫自己堆出一臉笑容,在鏡子裏看著陸翔,準備向他打招呼。而陸翔卻對小薛視而不見,他先把整個洗手間掃視了一遍,再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廁位前,彎腰低頭從門板下方的縫隙向裏張望,然後直起身用腳踢了一下門板,廁位豁然洞開。小薛猜陸翔是要找一個空著的廁位方便一下,好把腸胃騰空以便再次投身飯局,便磨蹭著又擠出一些洗手液,準備等陸翔進去關上門後便離開。
不料,陸翔並沒有走進去,而是又移到旁邊的廁位,先彎下腰去張望一下,再一腳把門板踢開,直到他如法炮製把洗手間全部四個廁位逐個巡察一番之後,才放心地走回來,站在小薛的身後。
小薛有些緊張,猜不出陸翔如此怪異的舉動是什麼意思,他抬起頭衝著鏡子裏的陸翔咧嘴笑了一下。陸翔沒笑,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開了口:“你的房間號是多少?”
小薛下意識地回答:“315.”
陸翔說:“你晚上在房間等我,我找你有話說。”
小薛心裏一驚,不知道陸翔打的什麼主意,也不相信從他嘴裏能說出什麼好話,但這起碼是個新動態,總算比一天白白地過去有些收獲,便點了點頭。
小薛剛要開口說句什麼,陸翔已經用命令的口吻說:“你先出去,等一下我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