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點了飲料,又搭訕了幾句,俞威把依舊插在西服上的嘉賓胸花揪下來,扔在茶幾上,說:“好啊,中文的8.0版總算出來了,天時地利人和,咱們ICE全占上了,科曼還是半死不活的,維西爾馬上就要大亂,明年一定是咱們的豐收之年。”
鄧汶心裏一驚,維西爾要亂,真的假的?蘇珊顯然注意到了鄧汶的反應,整理一下圍著的披肩笑嗬嗬地說:“呀,你還不知道呀?我們以為你早聽說了呢。”鄧汶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俞威更來了精神,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心態,說:“你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圈子裏出了這麼大的事不知道可不行。維西爾的機構要有大調整了,他們剛成立了大中國區,從澳大利亞調來一個老外,應該是洪鈞的新老板吧,常駐上海,這下洪鈞可有好受的了。以前我在科曼的時候,就差點被大中國區那幫人搞死,除了盯著你管著你,他們什麼正事也不幹,科曼的大中國區在香港,好歹還不在我自己的地盤上,洪鈞可就慘嘍,老板就在上海,自己家裏住進來這麼一位爺,日子還怎麼過?”
蘇珊問俞威:“你在科曼的時候,他們沒設中國區總經理吧?那洪鈞的中國區總經理,會不會也。。。。。。”
俞威打斷說:“我看夠嗆,你想想,新來的老板得幹事呀,不幹事不就顯得他沒用了嘛,他能幹什麼?不就隻能折騰洪鈞嘛,外帶著折騰維西爾香港、台灣的兩個頭兒,這回有好戲看嘍。”
一旁枯坐的琳達,臉色顯得很不自然,但鄧汶並沒注意到,就連俞威和蘇珊一唱一和地又說了什麼,鄧汶也幾乎全沒聽進去,他的心思都跑到洪鈞那邊去了。
總算熬到上了出租車,鄧汶馬上給洪鈞打電話:“哎,你那兒怎麼樣?”
洪鈞帶著輕鬆的笑聲說:“喲,你今天不是要搞什麼盛大慶典嗎?怎麼有工夫搭理我?我挺好啊。”
鄧汶說:“我的事你倒是一清二楚,你那邊出了這麼大事我都不知道,你的老板換啦?”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年頭不是什麼東西都換得快嘛。”洪鈞依舊不正經回答。
鄧汶心急如焚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下午你在嗎?我去找你。”
“喲,抱歉,我在上海呢,剛到的,新老板不是大駕光臨了嘛,我得來拜見他老人家啊。”洪鈞嘻嘻哈哈地把手機掛了。
洪鈞此刻也是在出租車上,司機聽出客人情緒不錯,便想聊幾句,他從反光鏡裏看一眼客人是否在忙,卻被嚇了一跳,洪鈞與先前判若兩人,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變得和天空一樣陰霾低垂,嘴唇閉得緊緊的,凝神望著車窗外的一片水泥森林。司機仿佛剛親眼目睹了川劇的“變臉”絕活,他默念一句“活見鬼”,一言不發地向浦東香格裏拉大酒店駛去。
錦滄文華一樓的自助餐不錯,維西爾中港台三家公司的總經理聚在這裏還真不容易,用洪鈞的話說,兩岸三地的他們到了上海依舊是兩岸三地的格局,洪鈞住在浦東的香格裏拉,另兩位在浦西,香港人傑弗裏住在南京路上的波特曼,而台灣來的CK則喜歡茂名路上的由日本人管理的花園飯店。CK姓陳,比洪鈞稍微年長些,兩人在亞太區的會議上最喜歡湊在一起,CK是他名字拚音的頭兩個字母,他喜歡別人這麼叫他,洪鈞自打認識他,就再也不穿“CK”牌子的內褲了。
洪鈞發現傑弗裏和CK對上海的熟稔程度都不遜於他,兩人對上海的態度也大致符合他以往總結的規律,台灣人大都極喜歡上海,而香港人往往對上海帶些醋意。傑弗裏本來要去衡山路或者新天地,說雖然比不上蘭桂坊,但還勉強值得一去。CK則有些躊躇,不願意去有台灣人紮堆的酒吧,他說當年香港人犯了事就逃到台灣,如今台灣人犯了事就逃到大陸,坐在你桌子旁邊的很可能就是某位黑社會大佬或是某位金融詐騙犯,所以他遇到台灣口音的陌生人都盡量敬而遠之。洪鈞本沒有任何心情去消遣,便提議找家飯店安靜地聚聚就好,而吃自助餐還有個不可明言的好處,就是便於各買各的單,並不是因為他吝嗇,隻是在如今韋恩盤踞的上海,洪鈞再也沒有東道主的感覺。
三個人的胃口都不大,吃飽喝足之後話題便轉到韋恩即將宣布的大中國區組織結構上來了。韋恩在召集三地的頭頭腦腦來開會之前,已經把一份“征求意見稿”發給了他們,洪鈞看完郵件不禁笑了,韋恩的招數和洪鈞4月改組中國區的策略如出一轍,都是“強化中央集權、削弱藩鎮割據”,洪鈞將出任大中國區的銷售總監,統管中港台三地的市場和銷售,傑弗裏為大中國區售前支持總監,CK為大中國區售後和谘詢服務總監,三家公司的財務、人事和行政都由韋恩親自掌控。洪鈞的地盤雖說名義上大了,可是他去香港、台灣並不方便,對那裏的團隊和市場都不了解,而自己中國區的其他業務都被韋恩收走,新頭銜雖說挺好聽,實際上他卻被降格為中國區的銷售總監了。
傑弗裏對韋恩這個方案的意見最大,激動得原本就硬的舌頭變得更不聽使喚,他說:“It makes no sense!Wayne 這樣搞,除了把我們這些人搞得天天要四處跑來跑去,生意沒可能多做一點點。It’s ridiculous!我不懂得北京的生意要怎麼做,CK你不知道怎麼搞定香港的客戶,Jim 你去不了台灣,我們三個人都成了freshman,這樣誰最高興?我看Wayne也不會高興,隻有我們的petitor才會高興。”
相比之下,CK顯得沉穩平靜,他不緊不慢地說:“老實講,我也不曉得Wayne為什麼搞成這樣子。我們現在的架構蠻好的,平時各自做各自的,有需要的話我請你Jeffery、請你Jim幫忙也都沒有問題嘛。說實話,他讓我管三個地方的professional service,我也蠻頭疼的。”CK痛苦萬分地搖了搖頭,好像頭真的很疼,又說,“Wayne的考量是蠻怪的,我亂猜的嗬,他或許是擔心說,我們三個還都在現在的位子上坐著,他會不放心,他會覺得沒有自己的位子。”
傑弗裏很不為然:“他不可以這樣硬來的啦!他想我們尊重他,他就要先尊重我們的嘛。明天的meeting,我一定要杯葛osal!”
CK回應道:“我是建議說,應該多用一點時間,不要忙著把新的架構搭起來,嗬嗬,還是維持現狀比較好,等等看有沒有什麼更perfect一點的solution。”
傑弗裏敲著桌麵說:“最perfect的solution,就是讓Wayne離開!”
一直靜靜聽著的洪鈞,笑了一下:“Wayne把舊的架構打亂了,但他的新架構又根本不work,這樣一來,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全成了沒頭蒼蠅,恐怕什麼生意也做不成,做不成生意咱們誰也呆不長。不過,隻是杯葛還不夠,他也不會容許維持現狀,咱們得向他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CK也說:“杯葛他,逼他離開,都是做一個向他宣戰的動作,不管誰走,最後總要有人走,搞不好說就是我們走嘍,這樣子就搞得蠻厲害了,所以最好還是和和氣氣。”
洪鈞已經大致摸清了兩人的態度,便說:“咱們可以站在osition考慮一下,如果中港台一切照舊,Greater a隻有他一個人,他隻是我們三個人和Kirk之間的一個傳聲筒,什麼價值都沒有,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他能不擔心嗎?”
傑弗裏一聳肩膀:“可是Kirk隻給了Greater a一個heade就是一個人嘛。”
最讓洪鈞發愁的就是這個問題,既然韋恩成了他的新老板,他就必須想方設法讓韋恩忙起來,他得給老板找事,如果有朝一日老板開始自己沒事找事,那洪鈞的日子就沒得過了。洪鈞說:“我就是想在咱們三個之外,再給Way,讓他可以帶一個team,通過這個team來做中港台的ator,他就不隻是傳聲筒了。Headt好辦,從咱們下一個level的mae幾個人,仍然占原來的headt不就行了?我的想法是,business 還是咱們三個各自在local這個層麵負責,涉及resource和back office的,可以在Greater a這個層麵整合。隨便打比方,上海的Laura,把她promote成Greater aor,並兼任我下麵的Finanager,就不需要新的headt;Jeffery,你下麵的Pre-sales Manager怎麼樣?HR Manager怎麼樣?sulting Manager怎麼樣?如果不錯的話,都可以promote做Greater a的Director呀。這樣一來,有一個team托著他,Wayne就有了一個安穩的position,他就不會找咱們的麻煩,咱們三個一切照舊,下麵promote上來的幾個人也高興,皆大歡喜,怎麼樣?”
傑弗裏首先做出反應:“什麼皆大歡喜?!我就不歡喜。Hong Kong office就那麼一點點大,再從裏麵promote幾個人變成和我一樣level,able!”
洪鈞又看著CK,CK沉吟著說:“Jim的想法倒是蠻新鮮的,我覺得未嚐不是一個思路,隻是我下麵那些都是蝦兵蟹將,不曉得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提拔,這個部分要好好考量一下。”
傑弗裏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CK的主意是維持現狀,慢慢來;Jim的主意是要皆大歡喜,讓Wayne把位子一直舒舒服服地坐下去。你們有沒有搞錯?Wayne即使舒服了,也一定不會讓我們舒服。我的主意是,趁現在Wayne立足未穩,”傑弗裏吃力地擠出“立足未穩”四個字後,連他自己都笑了,笑罷又接著說,“我們就要把他搞掉,不管他提出來什麼方案,我們都反對,然後我們一起寫e-mail給Kirk,告訴他我們反對有Greater a這個level。”
洪鈞沒想到傑弗裏這麼有骨氣、有血性,他本來以為傑弗裏和CK雖然也會對韋恩的做法有些疑慮,但權衡之後仍然是會接受的,因為他們倆都可以方便地往來兩岸三地,畢竟從各自的地盤得以提升到大中國區的級別,為今後的跳槽創造了更好的條件。在驚訝的同時,洪鈞也燃起了一線希望,便和傑弗裏一起滿懷期待地看著CK。
CK說:“我聽說Wayne和Kirk之間搞得很僵這樣子,要不Kirk怎麼多一個headt也不肯給他?看來Kirk也沒打算讓Wayne做久。如果我們三個能齊心合力,做一個反對他的動作,Kirk可能馬上會讓Wayne離開。”
傑弗裏擲地有聲地表態:“當然啦,我們當然要齊心的啦,要好一齊好,要死一齊死的啦。”
洪鈞被感動了,甚至覺得有些自慚形穢,韋恩的到來對他的打擊最大,他的生存空間被直接擠壓得也最厲害,結果本應最強烈抵製韋恩的他,卻在發自內心地想方設法讓韋恩安頓下來,洪鈞鄙視自己太缺乏鬥爭精神了,骨子裏充斥著逆來順受的奴性。人在處於逆境的時候是最需要盟友的,如今有這麼兩位堅強的盟友擺在麵前,洪鈞當然是不會放過的。
洪鈞的鬥誌被喚醒了,他說:“roposal發給我們,說明他是在試探我們的反應,我們的反應必須強硬,而且必須一致。可不可以這樣,明天的meeting我們都不參加,沒和我們討論他是不敢貿然annanization chart的,而且我們也避免了和他麵對麵的衝突,你們明天就借口公司出了緊急事情,得馬上飛回去。同時,分別用e-mail正式向Kirk提出要求,我們不要聯名,要各自寫、各自發,隻明確反對設立Greater a這個level,不要提Wayne的名字。你們看怎麼樣?”
CK問:“那下一步呢?”
“Wayne肯定想分別找我們溝通,我們一定要齊心,不能被他各個擊破,他如果要見我們,我們繼續找各種借口躲掉。隻有Kirk召集並親自到場,meeting才可以開,這個meeting的議題也不能是我們三個的工作安排,而應該是Wayne的去留。”洪鈞進一步強調,“我們要討論的是該不該設立Greater a這個level,而不是Greater a的架構應該怎麼搭。”
CK點了點頭,又看著傑弗裏,傑弗裏沒說話,CK暗罵,這家夥嚷得比誰都凶,一個具體的主意卻提不出來,便說:“我覺得可以,先這樣搞他一下,我們隨時做密切的溝通,看看上麵會有怎樣的動作。Jeffery,你看呢?”
傑弗裏顯然走神了,CK把兩人的咖啡杯碰了一下,像在夢遊的傑弗裏才被拉了回來,他怔了怔說:“沒問題,現在正是year end,明天有一個大case的談判,我必須跑回去。”
主意已定,三個人便以咖啡代酒,慷慨激昂地模擬了一番歃血為盟,共同祝願著韋恩的早日走人。在結賬時,心潮依舊澎湃的洪鈞已把來時的盤算忘到爪哇國去了,心甘情願地搶著把三個人的賬一起結了。
走出錦滄文華的大堂,三個人依依惜別,準備回到各自的根據地遙相呼應、大幹一場,洪鈞住得最遠,便被另兩人推著上了第一輛出租車,CK上了第二輛,車開動後他轉過臉從後窗裏朝傑弗裏揮手,卻發現傑弗裏已經一頭鑽進了後麵的出租車。CK暗笑,從錦滄文華到一箭之遙的波特曼居然還要打車,這幫香港人,每天擠在人滿為患的健身房裏跑步,難得有安步當車的機會卻連這麼短的路都不肯走。
從錦滄文華到花園飯店也不遠,出租車三拐兩拐就到了,CK下了車,忽然不想馬上回房間,而是起了到花園裏散步的念頭。他繞過水池,沿著草坪外圈的小徑悠哉悠哉地走著,心裏卻並不輕鬆,他在腦子裏把剛才商量的事情翻來覆去地琢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CK抬頭向前望去,看到了那個被綠樹掩映著的白色圓亭,他忽然站住了,捫心自問,自己來上海原本最主要的目的是什麼?是和洪鈞、傑弗裏商量如何攆走韋恩嗎?不是。新官上任的老板召喚自己前來,自己沒有首先和老板好好溝通,卻先和老板的另兩個下屬見麵密商對策,自己不正像一個犯了次序錯誤的棋手嗎?
CK在職場打拚多年,最深的體會就是切勿硬打硬拚,小心使得萬年船。和韋恩徹底翻臉,作為下屬能獲勝的機會有多大?開弓沒有回頭箭,明天一旦宣戰,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剛才的信誓旦旦猶在耳畔,CK已經開始後悔了,他覺得應該首先和韋恩深談一次,兩人以前並不熟悉,如果真的是一場較量不可避免,更應該先充分了解對手嘛。CK走到亭子旁,佇立良久,終於轉身快步向回走,似乎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