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作良媒一股鳳頭釵 傳幽謎半幅花箋紙詩:(1 / 3)

情癡自愛鳳雙飛,汀冷難交鷺獨窺。

背人不語鴛心鬧,捉句寧期蝶夢迷。

涓涓眼底鶯聲巧,縷縷心頭燕影遲。

何日還如魚戲水,等閑並對鶴同棲?

你道適才在房門外咳嗽的是那一個?恰就是個韓蕙姿。原來他在門外站立了好一回,這韓玉姿在房裏自言自語,把那把紈扇看一會,想一會,都被他在門縫裏,明明白白,瞧得仔細。見妹子走出房來,便閃在那花屏風後。

玉姿雖是聽見咳嗽之聲,那裏提防就是姐姐韓蕙姿。

這蕙姿也正有心在那扇上,恰好乘他走出,悄悄賺進房中,將來匿在袖裏,故意待他來時,要把些話兒挑逗他。見妹子無言回答,倒一把扯了進房,便道:“妹子,莫要著忙,那把扇子是姐姐適才到你房中拿去送與老爺了。”

玉姿見姐姐說送與老爺,心中老大驚恐,便道:“姐姐,怎麼好?適才那把扇子,是我妹子亂題了幾句在上,若是老爺看見,決要發起惱來,如何區處?”蕙姿道:“這個何妨,老爺一向曉得你是個善於題詠的,見了決然喜歡,難道到要著惱麼?”玉姿道:“姐姐,你不知道,那首詩有些古怪,卻是老爺看不得的。”

蕙姿點頭道:“原來如此。妹子,我和你不是別人,原是同胞姊妹。何不把詩中的意思明對我說,與我得知,倘或老爺問起時節,姐姐替你上前分理幾句也好。”玉姿隻道真把了韓相國,事到其間,卻也不敢隱瞞,隻得便把那日玉鳧舟,兩下隔船吟和緣由,從頭到尾一一實告。

蕙姿聽妹子這一番話,正是錯認陶潛①是阮郎②,隻道是那晚把船窗推開偷覷的那康公子,卻就是杜公子,便道:“妹子,看將起來,那杜公子昨晚向人隊裏混跡到我府中了。見我姊妹二人,麵龐一般相像,卻也認不明白,因此把這紈扇暗投在圍屏側邊,要我們知道他特來探訪的意思。妹子,你休恁心慌,那紈扇卻不曾送與老爺,還在姐姐衣袖裏麵。不是我故意要藏匿你的,適才門外聽你自言自語,分明露出一段私情,正要把這把扇子為由,慢慢盤問你幾句。如今不提防著我,先把真情從頭實說,足見姊妹情深。難道我做姐姐的,到將假意待你不成。卻也有幾句心苗話兒,就與你實說了罷。”

玉姿聽說紈扇在姐姐身邊,方才放下肚腸,把個笑臉堆將下來道:“姐姐,便險些兒把我妹子來驚壞了。你既然有甚心事,向妹子說也不妨。”蕙姿遂把在那船中瞥見康公子,特地把琵琶撥唱一曲《昭君怨》打動他的話,明明盡說。玉姿聽姐姐說罷,竟也懵懵懂懂起來,連他也把個康公子想做了杜公子,對著蕙姿道:“姐姐,妹子想來,那晚杜公子在那邊偷瞧姐姐的時節,分明也有了一點心兒,不料妹子夜來倚闌看月,想是他到把我認做姐姐,故將詩句相挑。哎,這正是,‘混濁不分鰱共鯉’。”蕙姿道:“妹子,這般說,我和你不知幾時才得個‘水清方見兩般魚’。”

① 陶潛——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字元亮。

② 阮郎——西晉詩人阮鹹。

玉姿回笑一聲道:“姐姐,我如今姊妹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隻有這把紈扇知得。從今以後,若是姐姐先有個出頭日子,須用帶挈①我妹子。

倘或我妹子先有個出頭日子,決不忍把姐姐奚落就是。”

蕙姿道:“但有一說,這把扇子設使老爺明日送去的時節,拆開一看,見了上麵又寫著一首詩兒,可不做將出來,怎麼了得?”玉姿呆了一會,道:

“姐姐講得有理,妹子隻顧向前做去,倒不曾想著這一著。也罷,我如今既已如此,用個拚做出來的計較,把這扇子另將一幅上好白花綾整整齊齊封裹停當,再把一方錦匣兒,好好盛了。待到明日老爺送去之時,他見收拾得十分齊整,那裏疑心到這個田地。況且他又是個算小的人,要愛惜那幅白綾,料不拆開來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夠與杜公子一見,他是個伶俐書生,點頭知尾,自能觸悟,決然乘機趨謁,那時節,兩下裏便也得個清白。”蕙姿笑道:“妹子,既然如此,我和你各人賭一個造化,撞一個天緣便了。”玉姿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有詩為證:

疑信相參不可評,全憑見麵始分明。

今朝兩下休心熱,自有天緣出至情。說這杜開先,自從元宵燈夜,與康汝平混入到韓相國府中,瞥見蕙姿,錯投紈扇之後,依舊回到清霞觀裏。詩書沒興,坐臥不寧,心下半喜半愁,情悰錯亂。你道他喜的是那一件?卻是得了一個真實消息。愁的是那一件?卻是他姊妹二人一般麵貌,畢竟不知那一個是畫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紈扇落在誰人手裏。

這康汝平雖然曉得他想念的意思,那裏知道暗投紈扇一事,不時把些話兒詢問。杜開先再不露出一些影響,整日在書房中愁悶不開,神魂若失,癡癡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夢未醒的一般。那聾子見了這般模樣,再想他不著甚麼頭腦,老大驚異。

原來這聾子耳內雖是聽人說話不明,心中其實有些乖巧,背地裏不時把康汝平去探問口訊。康汝平卻又不好明對他說為著這件事兒,隻得把些別樣說話支吾答應。

聾子那裏肯信,一日,對著杜開先道:“大相公,我想你離家到館,還不滿個把月日子,就是這樣一個光景。在這裏,若也多坐幾時,便不知怎麼一副嘴臉。古人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必有淒惶淚。’那日元宵燈夜,我勸你不要進城,卻不肯聽,如今看將起來,都是那時節起的。你們後生家,盡著一時豪興,遊耍到夜靜更深,敢是撞著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爺知道了這個風聲,卻不曉得大相公元宵夜的情由,隻說小人在這裏早晚茶飯上伏侍不周。那時節,教我渾身是口,也難分辨。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稟過老爺,慢慢消遣幾個日子,再到館中,卻不是好。”

杜開先便不回答,著實沉吟了一會,道:“我的意思,倒也要回去消遣幾日,隻是這書房中,衣囊什物,沒有人在此看管。”聾子道:“大相公,你卻說這樣量小的話。古人說得好,‘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不把這書房鎖匙,托付康相公就是。”

杜開先道:“聾子,你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康相公也是個沒坐性的,見我不在這裏,一發沒了興頭,自然也要打點回去了。”聾子道:“這也極容易處的,待小人送大相公到了府中,再轉來看管便了。”

① 挈(qiè,音竊)——攜帶。

你看這杜開先,不說起回去便罷,若說起回去,巴不得一步就走進城去。

對著聾子道:“我有個道理,你去對康相公說,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壽,大相公今日要回府去一拜,隻消停三兩日就來。這書房中要康相公簡點一簡點,看他怎麼回答。”聾子轉身便去對康汝平說。

這康汝平原曉得他隻為那樁心病,不好相留,隻得憑他回去,便道:“你相公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相公房裏去,權坐幾日就是。”聾子就來與杜開先說知。杜開先就著他速去收拾幾件衣服,做一氈包提著,連忙起身,竟到康汝平房中作別。康汝平遂攜手送出觀門,卻把沒要緊的話兒,低低附耳說了幾句。杜開先微微笑了一笑,兩人拱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