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鳳坡湖龍舟鬥會 杏花亭狐怪迷人詩:(1 / 3)

龍舟鬥會端陽節,風俗依然到處同。

起自當時沉屈子,相傳此日鬧龍宮。

波翻日下千層浪,水湧湖中百尺風。

鑼鼓喧闐真快事,紛紛士女樂無窮。

你道這個相知姓甚名誰?原來姓陳名亥,卻便是汴京城中人氏。為人一生樸實,不事虛文,不沽世譽,相處的人,隻要和他見一麵過,兩三句話說,自然兩下投機。這婁公子自請他在家,竟把當日好嬉耍的念頭盡皆撇下,一心隻是談文論武,做幾分正經事業。一日,與陳亥在書房裏吃得午飯過,忽見書僮走來相請,連忙走到堂前,見了夏方,唱了一喏,仔細看他兩眼,甚覺襤褸形狀,便扯過婁公子向背後,問道:“這一位何人?”婁公子笑道:

“原是我的舊相知。”陳亥道:“叫做甚麼名字?”婁公子道:“就是沙村裏住的夏方。”

陳亥想了一想,嗬嗬笑了一聲,道:“莫非就是公子時常談及騙馬去的這個人麼?”婁公子點頭道:“正是,正是。”亥道:“公子,自古道:‘君子不念舊惡。’他當先既做了那一樁歹事,今日複來相見,心中豈不自愧,也隻是沒奈何。你若提起前情,反無容人之量矣,倒要好好的將體麵款待他才是。”婁公子道:“多承指教,小弟自有分曉。”當下便又整治午飯出來,與他大家吃了,遂同到舊房裏去,留他住下。

自此以後,三人依舊過得投機。隻是那夏方畢竟是個詭詐的人,時常心裏不服,思量得當年的時節,原在這個所在喝水成冰的,今日落在人後,卻有些忿氣不過。那陳亥本是個正直的人,雖然與他早晚相處,口兒裏一樣,心兒又是一樣。論來不要怪他,總是自己為人有些不是處,這也不須說得。

說那汴京城外,有一座鳳坡湖,開闊三十餘裏,四圍俱是鄉宦人家建造的莊所。那汴京原有一個規例,每年到端陽節屆,那鳳坡湖裏大作龍舟勝會。

這日正是端陽,林二官人著人來請婁公子出城去看龍舟。婁公子對陳亥、夏方二人道:“今日林二官人相邀往鳳坡湖去,二兄可同行一行麼?”陳亥道:

“我們怎好同去?婁兄到請自便,待小弟與夏兄隨後慢慢踱來看一看罷。”

婁公子道:“既然二兄不肯同行,怎麼是好?也罷,待我著小廝攜些酒肴,隨了二兄往湖口去盤桓一會兒何如?”陳亥、夏方道:“我們既相知在這裏,你那裏盡情得這許多。”婁公子一邊笑,一邊便分付小廝打點酒尊食罍①,隨即別了陳亥、夏方二人,起身前去鳳坡湖不題。

且說這陳亥、夏方兩個,在家賞了午節,著小廝擔了酒罍,慢慢走到鳳坡湖。隻見人蹤雜遝,來往紛紛,都是看龍舟的。兩個挨身到人隊裏站立,看了一會,遠遠見一隻畫船,裏麵笙歌鼎沸,從上流撐將下來。不多時,看看攏到岸邊,一齊簇擁上前。隻見船艙裏擺列著三桌酒席,坐著三個齊整後生,兩旁坐著兩個妓女相陪。

你道這三個後生是甚麼人?原來一個就是婁公子、一個是俞公子,一個是林二官人。那兩個妓女,就是向年在杏花亭裏陪酒的劉一仙、秦素娥。

① 罍(léi,音雷)——古代器名。用以盛酒或水。

那林二官人一向在婁公子處來往,卻是認得陳亥的。這回卻靠在欄杆上,向岸邊一看,見陳亥站在人隊裏,連忙走到船頭上來,把手亂招道:“陳兄,陳兄,請下船來。”陳亥被他叫破了,便不好轉身回避,竟把扇子展開,把臉兒遮著。夏方攛掇道:“陳兄,你好沒見識,別人見了酒席,巴不能夠撞將去,你卻是他相招,反做做作作起來。”陳亥道:“哎,我向道你是個好人,卻是貪圖口腹的主兒。”說不了,林二官人跳上岸,一把將陳亥扯了便走。陳亥不敢推卻,隻得同下船來。

這夏方見了,好生著惱。卻也怪他不得,林二官人他原隻認得個陳亥,卻不認得個夏方。夏方沒了興,連個龍舟也不看,喚了小廝,徑折轉身便走。

一路裏思想道:“我與陳亥打夥這幾時,兩個俱心腹相待,並無一言抵觸。

原來他卻人一般敬重我,賊一般提防我。適才我好好勸他去飲酒,他便出言說我不是個好人。如今我既出了不好的名頭,連連修飾得來也不妙了。不免趁早去罷,省得在此被他疑忌。”心中計較已定,飛忙走將回來,徑到書房裏麵,將陳亥的書囊衣袱,逐件件都收拾起來,做了一箱,不把一個人知覺,賺出門來,一道煙飛奔去了。詩曰:

公子寬宏度,端然念舊情。

千金寧使負,一義豈能輕。

禮貌還如昨,胸襟尚不平。

貪心猶未厭,竊盜且逃生。

說這陳亥,至晚同了婁公子回來,走到書房裏,叫了好幾聲的夏兄,那裏見個夏方答應,心中便想道:“我猜著了,敢是今日見我拋撇了他,因此睡在床上,故意不答應的?想來今日雖然是我不是,卻是林二官人的好意,怎麼拂得?但是他專好在這些小事上動氣的,待我喚他起來,說幾句盡情話罷。”輕輕走到床邊,又叫了幾聲,並不見些影響。再把手向床帳裏一摸,又摸不著。正疑慮間,那小廝點了一枝燭走進房來。陳亥接過燭,轉向床上一照,並沒個夏方睡著。四下仔細再照,衣架上的幾件衣服也不見了,書箱上的一個皮箱也不見了。慢慢細揀一揀,這件也沒有,那件也沒有,方才發起惱來,大叫道:“罷,罷!連我也落他的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