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河不遠,有一小院。旁有幾株怪槐,風吹不動,極僻靜的。大門常掩住,寂無人語。細聽,一房間內有窸窣聲,似鼠之啃書,陰陰然如臨岩洞。輕輕推門入院,逼近房間,忽聞有蝙蝠拍翅聲,遊蛇過草聲,蟾蜍噬蟲聲,暗河潺潺聲,鷹之啄石聲,牛之咻咻聲……噗!一聲悶響,如飛泥擲天,然後一切歸於沉寂。森然往門縫裏窺探,猛見一人瘦骨嶙峋,蓬首赤腳,山鬼樣貼壁站立,雙腿打顫,正捏緊一支煙吱吱吞吸。煙雲繚繞中,但見一身大汗淋淋,雙目炯炯,往四壁亂瞅。滿屋宣紙狼藉,飛墨點點。一支筆已拋落牆角,倦倦地臥在地上。牆上掛滿字幅,有的剛剛寫就,黑跡尚且未幹。字有行書、狂草。狂草如雷霆霹靂,氣貫長虹。行書如老根枯枝,怪奇古拙。方寸之地,包藏天地萬物,尺幅之間,讀盡人間滄桑。門外老人倒吸一口冷氣,驚得呆了,回首對身旁學生說:“十年之後,你當留心此人。可惜那時我已不在人世了。”
上麵文字見於我的一篇小說,但人物卻不是虛構。這人叫景大文,故鄉的一位朋友。大文在當地以迂癡聞名,走路邁著小步,飛快移動。深度近視眼,旁若無人。口中念念有詞,大街上有人喊:“大文!”猛丁站住了茫然四顧,然後又低頭趕路,依然是小碎步,而且越發快捷,如在競走。忽然幾日不見他在街上走動,便不是躲起來寫字,就是遠處訪師去了。
大文學書,除了臨帖,還很經過一些名家指點。但他不是學院派。他更喜師法自然,在古城鄉野間汲取靈感,秦磚漢瓦,古槐老柏,風雨雷電,都是他的老師,想想也有道理,中國字本源象形,師法自然是為搜根。臨近的安徽肖縣有幾位古稀老人,從少小就以書法自娛,功力極深厚,卻從來不曾出山,隻在山野間聚散無定,不求聞達。一壺酒,一支筆,也過了大半個世紀。老百姓視為高人,說冒出的多是小蝦,深水裏才藏得大魚。大文數次尋訪求教,風塵仆仆。歸來便愈見其癡,常常閉門端坐,幾日不出。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麼。
我和大文兄相知頗深。數年交往,深知他的厚道為人和對書法藝術的執著追求。我每回家鄉小住,必要和大文對飲一番。大文海量,斤酒不醉,我遠不及他。飲酒間,他把帶來的近期作品一張張鋪開來,展示於我。我不懂書法,但我喜愛大文的字,更願分享他的少有的快樂。之後,他把作品重新收好,兩人繼續對飲。那時我說些外頭的事,他說些故鄉的事,有一句沒一句的,然後就是沉默。短暫的相聚,又要很快分手,要說的話很多,可說什麼都屬多餘。我們終於不再說。從正午喝到黃昏,都有些醉了。大文告辭而去,歪歪斜斜的,腋下夾著他的那一卷書法作品。暮色中,我驀地發現他的腰有些佝僂了。
大文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