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慢慢吃著。我吃完第三個的時候,他已經拿起第四個茶蛋。
這時,來了一位小姑娘,十三四歲。要買茶蛋帶回去。要十個。主人忙著從皮包裏掏出一個幹淨的塑料袋。然後用筷子揀茶蛋,一個一個裝進去。遞給小女孩。收好錢,又叮囑:“慢慢走。”這才舒了一口氣,很欣慰的樣子。這一陣生意不錯。於是乘興又朝來往的行人吆喝了一聲:“熱騰騰的茶葉蛋哦!”
女主人把目光收回,看我們兩個都在默默地吃蛋,忽然想起來什麼,紅著臉遲疑地問他:“你吃……五個了吧?”卻沒有問我。也許因為我吃得慢,而他吃得太快。快得讓人不放心。
事實上,他已經吃下六個。手上拿的是第七個茶蛋。我看得很清楚。而女主人這一陣卻不曾留意。看架勢,他一氣能吃卜個。他好像太餓了。
聽到女主人的問話,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很輕微。抬起頭,看著她的目光,恍然大悟似地回道:“嗯?……嗯……嗯!我吃五個了。這是……第六個。”同時,就舉了舉手中的第七個茶蛋。卻飛快地覷了我一眼,臉上是尷尬的神態。
女主人並沒有懷疑什麼,“噯”了一聲,說:“慢慢吃,不急。”又把注意力轉向來往行人去了。而且故意不看我們,做出十分信任的樣子。又顯然帶點兒為剛才的核對歉疚的意味。
我的心卻無法平靜了。我差點脫口而出,對那個男人說:“不!你已經吃下六個茶蛋。”可我猶豫了一下,終沒有出口。卻渾身不舒坦起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明明吃下六個,為什麼要說吃了五個呢!莫非我記錯了?我重新回想了一下,沒錯。我並沒有監視他的打算,也沒有監視他的必要。但我的眼睛確實告訴我:他隱瞞了一個。
那麼,是他自己記錯了嗎?不像。因為他的慌亂而尷尬的神態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在撒謊。但何必要撒這個謊呢?一個茶蛋,值什麼?而且,憑一個作家的直感,我相信麵前的這個男人,決非時下那種浮浪子弟,更不是什麼壞人。相反,說不定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優秀青年,或者是一位先進工作者。
但此刻,他撒了一個謊。為一隻茶蛋!
我真為他惋惜。
我們兩個仍在繼續吃茶蛋。默默的。
現在,他不再狼吞虎咽了。這第七隻茶蛋,他吃得很慢很慢。兩眼閃動著不安的光。不時瞟過來一眼,又立刻逃開。看得出,他很怕我揭發他。又在經受內心的折磨。我越發相信,這是個從未撒過謊的男人。
我決意保持沉默。
並非我怕惹事。我相信對一個有著羞恥心的人來說,自省自責遠比外人的責備要痛苦得多,也許這時,他很希望我站出來糾正他。那樣等於從泥淖中把他拉出來。他會很輕鬆地做出一副詫然回想的樣子,然後承認,是自己記錯了。然後如釋重負,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但不!我要保持緘默。我決不揭發他。讓他在自省自責中去痛苦地懊悔去吧!為一隻微不足道的茶蛋,而經受如此嚴厲的靈魂審判,他會記一輩子。
他的臉孔——一副穩重而誠實的臉孔,由開始漲得紫紅,漸漸變得蒼白,好像虛脫的樣子。滿臉沁出細碎的汗珠。他快要支撐不住了。
這一刻,我才發現,我有時是很殘酷的。
我多麼希望,他能有勇氣由自己來糾正錯誤。那樣,他仍不失為一個男子漢。但沒有。直到他終於吃完第七個茶蛋,付了錢,也沒有糾正。
他走了。在昏黃的路燈下,蹣跚著搖搖晃晃地走了。他肯定沒有吃飽。
我真為他惋惜。他本來不應當犯這個錯誤的。當他最初走來準備吃茶蛋的時候,決沒有要占人家便宜的打算。後來,假如女主人問他:“你吃……六個了吧?”我相信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對!我已經吃了六個。”但不幸的是女主人記錯了,問錯了。就是說,生活偶然地為他提供了一個犯錯誤的機會。而他在那一瞬間發生了迷亂,終於犯下了一個茶蛋的錯誤。如此而已。
這錯誤太小了。也許隻能稱為一個小小的失誤。也許不值得我把他寫出來。我決不是那種以揭人瘡疤為快事的人。但事後,我確實想了很久。生活太紛繁瑣細了。它會隨時為我們提供這樣那樣的機會。當這類機會偶然而又突然降臨的時候,我們會迷亂嗎?
1987.10.31於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