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在日本的地位,相當於中國的西安。那是一座古城,曾長期是日本天皇的宮城。京都保留著許多具有唐代風格的古建築,和典型的日本民族建築相輝映,顯得和諧古雅而莊重。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軍轟炸日本本土,把東京等許多城市和工業基地炸為廢墟,卻從沒向京都投過一顆炸彈。珍珠港事件後,美國人氣得抽風,恨不得把整個日本國炸沉海底,何以會對京都手下留情?據說此事和中國的一位迂夫子有些關係。此人大名梁思成,是梁啟超的長子,國際有名的建築學家。解放前任職中國營造學社,從事古建築和建築古籍的研究,曾任東北大學、清華大學建築係主任、聯合國大廈設計委員會成員。美日開戰後,這位梁思成先生也是愛管天下閑事,像當年乃父參與發動“公車上書”一樣,堂而皇之地向美國政府發出一封信,陳言日本京都古建築群乃人類共同財富,應當珍惜愛護,切莫轟炸雲雲。老實說,梁夫子之舉在當時堪稱“迂怪”,說不定會招來國人的唾罵。但幾十年過去,當世界各國遊人閑步於京都街頭時,我們不能不佩服那位梁老夫子的曠達和遠見。他不愧是一位真正的中國學者。
不知是梁思成先生那封信真的起了作用,還是尚有什麼別的原因,京都總算完整地保存下來了。這是一座美麗而寧靜的城市。不論街道房舍、皇城古堡,還是秀麗的嵐山,都浮動著一種古樸清新的空氣。我們在街上很少看到行人。我在車子裏有意數了數,街麵上每百公尺之內僅有三五人在走動,且多是上歲數的老人出外買東西。日本城市除節假日,大白天很少有人閑蕩,年輕人都在工作。絕不像中國城市每天都逢騾馬大會,有人自行車爆胎也會圍一群看客。
車子經過一條街道時,忽然有人叫起來:“看,那裏有一塊稻田!”大家忙轉頭,在一處像是私宅的門前空地上,果然有一方籃球場那麼大的稻田。如此繁華世界,居然會有田園風光,真叫人驚詫莫名了。於是引發一陣喟歎。我猜這稻田的營造者大約是一位來自鄉村的老人,種稻決非為了經濟效益。厚重的都市生活什麼都不缺少,唯獨缺少大自然的惠顧。於是他鬱鬱寡歡,於是他種稻,以此來追憶那遙遠逝去的田園生活,企圖撿回童年或少年時失落的日子。這真是個無解的問題。人類在追求更高文明的同時,卻又一步一回頭。貧窮時向往雞魚肉蛋,富貴時又想粗茶淡飯。人啊人,真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名古屋是一個獨立的城市,又是愛知縣縣府所在地。我們下榻的著名的城堡飯店,就在距愛知縣府不遠的地方。代表團對縣府進行了例行的拜訪之後,即等待參加愛知縣文化藝術中心落成典禮。這是此次赴日的主要活動。距落成典禮還有一天半,自然要安排一些參觀項目。其中最叫人難忘的是參觀豐田汽車製造廠。這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車製造廠,規模之大令人歎為觀止。每分鍾就有一輛新車出廠。後來參觀名古屋港時,看到豐田汽車廠的專用碼頭,正有一艘巨輪整裝待發,遠航國外,那上頭裝載著六千輛豐田車,看得人心癢。當什麼作家呀?當個國際倒爺算啦,倒一船車回去發一筆財,辦個足球隊什麼的多好。同行的B君和小繆,和我一樣都是球迷,為中國足球隊不知付出過多少感情,他們對我的想法深表讚成。可是團長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麼,然後以極其憐憫的目光看了我們一眼,每人發了一支煙。煙有鎮靜之功能。
愛知縣文化藝術中心是一個氣派而龐大的建築,內有全套的現代化設備,到處富麗堂皇。落成典禮上不僅有當地的頭麵人物,還邀請了許多國家駐日使館的文化參讚。晚上有雞尾酒會和音樂會,都搞得很有模樣。但我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尤對雞尾酒會時日本人的禮節很不理解。大家端著酒杯在大廳裏走來走去,互相打著招呼,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滿麵笑容,外國人倒不大拘泥禮節,穿著也隨意。日本主人都是清一色黑色燕尾服。他們之間說話,麵對麵站著,邊說邊不停地鞠躬,一躬就是九十度,一個剛抬起頭,另一個又鞠下去,沒完沒了。看著累人。平心而論,日本人是有教養的。姑娘說話像貓一樣,脆脆的甜甜的。男人則禮貌而周到,盡管你很難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日本人之間的交往,顯然不像中國人那麼富有人情味。在一個以法治國和物欲橫流的國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清淡而又刻板的。中國幾千年遵循的是儒家以德治天下的原則,人情味是重了,但“人情”卻又壞了許多事情。這是個怪圈。世間事怎一個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