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毅朗聲笑起來:“大娘,我怕你給我生飯吃呢!”石老太也笑了,隻好由他。陳毅往灶膛裏塞了一把柴,火光映在臉上,紅撲撲的。這時,他裝做不經意的樣子,抬頭問道:“大娘,昨晚你們娘兒倆那麼晚還不睡,幹啥子嗎?”
小周在廚屋外偷聽,“噗哧”笑了。老太太轉身看看小周,又扭回頭審視了陳毅一眼,像是明白了什麼,不好意思起來:“嗨,準是讓你們偷聽去了!可別笑話,俺娘兒倆睡不著,下棋呢。”陳毅又問:“怎麼,下棋也不點燈?”石老太笑了:“俺下棋向來不用棋的,隻憑嘴說。”
這時,恰好鳳蓮端麵瓢進了屋,腰肢兒一閃站住了。石老太用頭往她額上一捺:“死丫頭,這不!都是你纏著下棋。司令員正笑話咱呢!”說著笑了。老太太還有一嘴潔白的牙齒。
陳毅連連搖頭:“不敢不敢!你們婆媳不簡單,棋下得好!我喜歡下棋,什麼時候領教領教?”
兒媳婦抿嘴笑了:“婆婆下得好,你和她走一盤。”
石老太謙遜起來,又不無炫耀地說:“我算個啥?俺老頭子比我強得多啦。這幾十年,我就沒贏過他一次。”
陳毅聞言驚起,鄉間有此異人!連忙追問:“老先生現在哪裏?我能不能見他一麵?”
鳳蓮嘴快:“俺爹在七裏外的桃溪教書,平日難得回來一趟,你怕是見不到他了。”
“我去!”陳毅興致勃發。
婆媳倆麵麵相覷。石老太責怪兒媳婦:“都是你惹出來的吧!”
鳳蓮不服氣,一撅嘴:“別說啦!還不是你誇俺爹,誇出來的?”話音落地,連同門外的小周,四個人一齊大笑起來。石老太邊笑,邊追打兒媳婦:“死丫頭,耍貧嘴!”好鬧了一陣子。
飯後,陳毅算了算,離夜間發動攻擊的時間還有十幾個小時。大戰前的沉寂是最讓人難忍的。陳毅實在耐不住寂寞,又被那位神秘的石老先生所吸引,決定親去拜訪。他向石老太問了路途,便吩咐小周備馬。小周平日常看司令員下棋,也學個半拉醋,正在迷熱狀態,這次也想一飽眼福。再說,二十裏內都是自己部隊的防區,料想不會有事,便把粟裕司令的囑咐丟在腦後了。
他把兩匹戰馬拉到門外。陳毅翻身上馬,小周緊緊相隨,緩緩走出村口。陳毅突然雙腿一夾,揚鞭而去。不一會八蹄翻腕,兩匹大馬便潑風般飛奔起來。
桃溪是一個幽美的村莊。繞村有一條小溪闊有丈許,流水清澈,終年不斷,水中有魚,悠哉遊哉。村裏人隻在每年中秋和春節捕撈兩次,平日是倍加愛惜的。婦女在溪畔洗衣,常見成群的魚苗在手邊玩耍,卻無人捉拿一尾。這裏還保留著古樸的民風。更叫人讚歎的是,村子一周有數行桃樹夾溪而長,樹身粗大,枝條濃密。每年三月桃花盛開時,整個村子便成了花團錦簇,連空氣也透著清甜的味兒。待到桃娃頂臍,粉紅色的花瓣便隨風飛舞起來,滿田滿野滿村莊都籠罩在花霧之中,行人路過之處,莫不沾花帶粉。花瓣飄落清溪裏,魚兒便活躍起來了。更忙的卻是村子裏的姑娘媳婦們。她們忙著收集桃花。樹下溪畔,笑聲如鈴;春裝發叢間,桃花依依,到處是花的世界,詩的意境。可謂人到桃溪村,不思桃花源了。姑娘媳婦們收集桃花前,先要把手臉洗得幹幹淨淨,之後把收集來的一籃籃桃花加工曬幹了,泡茶用。客人來了,衝一碗桃花茶,呷一口,別有一番清香。
桃溪隻有百來戶人家。環境幽雅,空氣新鮮,人都長壽,光百歲老人就有十幾個。此間有個前清時的老翰林,已是古稀之年。他為人膽小,卻很善良,在村子裏頗有人望。老翰林當年曾參加康有為為首的“公車上書”,失敗後避難鄉裏。膽子大概就是那時嚇破的。老人家愛國之心卻未曾改變,此後一直在鄉間倡導教育救國。他家中很有些資財,就在桃溪辦了一所私學,讓本村子弟就讀。
石老先生是他的莫逆之交,為人剛直,不拘禮法。年輕時考上秀才後,再也無意功名,隻在家中布衣躬耕,捧書消閑。他尤其酷愛象棋,家中藏有明版古譜《適情雅趣》。由於年代久遠,此種版本在世上已稀如星風,因此石老先生視若拱璧,平日極少展示於人。隻在空閑時,自己搬出來揣磨,深得其中奧妙。
然而,曲高和寡,沒有對手,一個人弄來弄去不免索味,他便常和老伴對局。石老太原是小家碧玉,琴棋書畫雖不精通,卻也頗知一二,正是一撥即明,一點就通,久而久之,居然棋藝大進,乃至代代相襲,成傳家之風。這些,在吃早飯時,陳毅司令員從石老太閑聊中略略知道了一些,因而愈生景仰之情,巴不得立刻就見到石老先生。
兩人在桃溪村外跳下馬來。陳毅在前,小周在後拉著兩匹馬,走過橫臥溪流上的青石小橋,進入村內。一群小孩子圍上來觀看,追在馬屁股後頭嬉嬉笑笑。一個白須老漢將他們喝退了,陳毅忙上前拱手問路。老漢熱情地往前一指:“再走百十步,往東一拐,看見門口一棵大桃樹就到了。”陳毅忙謝過了,和小周繼續前行。環顧村中,皆是茅屋草舍,荊門籬笆。村裏很平靜,百姓看見兩個軍人進村,隻是微露驚訝,並未太多的注意。這一帶都有新四軍駐紮。
且說石老先生在桃溪教書,已有十數年了。當初在家閑居,老翰林三顧茅廬,他看在摯友的麵上,才肯出來的。他不相信什麼教育能救國。認為當前隻有武力才能掃蕩乾坤,平定天下。所謂“武將安邦,文臣治世”,他是極力推崇的。兩位老友常常為此發生爭執。老翰林雖不乏正義感,常歎國運多蹇,卻又徒歎奈何。從軍閥時期到國民黨專政,一些地方頭麵人物慕他德高望重,不覺附庸風雅,時有來往。老翰林雖不樂意,卻也不敢得罪他們,隻好虛與應酬。石老先生常為此譏笑於他。好在老翰林寬厚,每每苦笑了之。晚清以來,天下大亂,中國幾易馭手。石老先生看來看去,認為沒一個好東西。平日,老先生關心時局,和老翰林談論天下大勢,認定隻有共產黨才是真正為國為民的。毛澤東吞天吐地,可稱得上古今第一戰略家。他手下周恩來、朱德、彭德懷、賀龍、陳毅等等,人才濟濟。既不乏張良式的良相,文可以運籌帷幄;更不乏韓信式的戰將,武可以決勝千裏。可以說,自秦漢以下,曆來的開國帝王都沒有共產黨集結了這麼多雄才大略的英傑。將來的中國,是非共產黨莫屬了。
為此,老先生感到振奮,常給學生談古論今,按照他的理解,分析時局,讓學生懂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他教過的學生,大些的有不少參加了新四軍。他唯一的愛子也在前不久從軍去了。這一來,他和共產黨的感情就更加息息相通了。
但石老先生卻又為人清高。陳毅司令員住在他家,他是知道的,幾次耐不住想去親領一下這位傳奇式人物的風采,但又恐有攀高結貴之嫌。因此,這些天一直沒有回家。
又要打仗的消息,地方政權已經傳達。老百姓都在收拾東西,學生也暫時放假。院子裏冷清清的。老翰林怕他寂寞,也沒有回家,兩人做著伴兒,一邊呷著桃花茶,一邊閑聊。
恰在這時,陳毅司令員和小周牽馬來訪。雙方互通了姓名,好一陣寒暄。老翰林忙著重新沏茶。石老先生拱手讓座,心中頗為慚愧。自己敬而遠之,人家卻禮賢下士,屈身來訪,稍稍有些不安起來。大凡清高之士,你若看他不起,他便還你以白眼;你若敬而重之,他會以丈還尺。石老先生即是如此。當下,他和陳毅司令員交談甚洽,幾句之後,便開懷大笑起來。陳毅又是個天生喜詼諧的人,兩人談得十分投機,卻沒有半句虛假之詞。老翰林泡好茶,倒是說了好些“久慕盛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套話,雖無恭維之意,卻未免落套。石老先生一笑置之。
小周把兩匹馬拴在院裏兩根石柱上,隻在門口走來走去,周圍的地物都看在眼裏。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
陳毅一邊閑聊,一邊打量這三間草堂。東邊一間夾開了,大概是石老先生的居室。他們坐的這兩間是客廳兼辦公處所了。屋裏幾張簡陋的桌椅,正麵放一張條幾,前有八仙桌子一張。迎門牆上掛一幅不知何人臨摹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兩旁是兩簾條幅,一是蘇舜欽的《淮中晚泊犢頭》,用行書寫成,筆力內枯外柔,有淒涼之感: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另一幅是王安石的《北陂杏花》,用狂草寫成,筆走龍蛇,成飛動之勢: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
縱被春風吹做雪,絕勝南陌碾作塵。
這兩首詩意蘊不同,字體殊異。陳毅暗想,也許是麵前兩位老人各選一首抄錄上去的。如果真如此,倒很能說明他們不同的性格。
談話有些詞枯了。老翰林弄不清陳毅將軍究竟為何而來,心中不免惴惴。石老先生卻已猜出個七八分。他也曾聽說陳毅善棋,今天莫非特來和老夫對上幾局嗎?大戰就在眼前,他居然有心靜下來走棋,果然不失儒將風度!心中佩服起來。心想,不必讓人家先開口了,這次自己來個主動吧。
老翰林沒話找話,神色有些尷尬,正在讓茶,石老先生已離開座位,到八仙桌上取來一個大木盒,掀開頂蓋,露出一盒碩大的棋子,往陳毅麵前一放:“將軍莫非為此而來?”
陳毅兩眼一亮,猛抬頭,站了起來,四目相對,忽然朗聲大笑了:“石老先生真好眼力!陳毅正要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