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雜木林的呼喚(1 / 3)

我受一位青年女作家的委托,也被她一次采訪中所經曆的故事感染,仍以她口述的形式,整理寫出了這篇原本不是屬於我的作品。

1

……林間的夜來得真是快!

這不,殘陽剛才還在西邊的樹梢上晃蕩,一眨巴眼,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了。就像密林深處藏著一個惡鬼,它急於要幹什麼壞事,日頭剛一沉西,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來,弓著腰背,拿一隻張開口的魔袋,到處施放濃煙。眼見得樹林子一層層發暗、變黑,終於什麼都分辨不清了。

我渾身粘乎乎的,內衣緊貼著背,實在不大好受。真想脫光衣服痛痛快快洗個澡。我忍不住轉身向南,百步以外的那片叢林間,就有大沙河底汪積的一個水潭,狹長如舟,麵積在七八十畝以上。我在白天見到過,水清淩淩的,裏麵遊動的野魚和水草都清晰可見。在沒有水草遮蓋的地方,能看到坦蕩的沙底。這種流沙河不同於一般的淤泥河,河底平靜得很,踩上去又光潔又鬆軟,大城市最高級的遊泳池也無法和它媲美。

我禁不住誘惑,剛想舉步,忽然哪兒旋起一股風。頓時間,萬木蕭蕭,四周的林子發出一陣低沉的吼叫,像無數種野獸一起在發作。我悚然打個寒噤,茫然四顧,在深不可測的夜色中,隱隱有股陰森的氣氛向我逼來。好像,我稍一動腳,四麵八方的野獸就會向我撲來,雖然我明知這裏最大的動物不過是野兔子。我被夜色鎮住了。再說,那積水潭裏萬一有水蛇呢?人都說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其實才不呢。人都有一怕,我就怕蛇,從小兒就怕。別說摸到,就是看到也兩腿發軟,想一想也頭皮發麻。唉——算了罷!這趟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別想得那麼美氣啦。

樹林子重又安靜下來。

我原地轉回身,似乎想搜尋什麼。我搜尋到了。水麵七八十步左右的那片林子裏,透出一點燈光,在墨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明亮柔和。我的膽氣又壯起來了。

那裏有一座看林人住的小木屋。傍晚,我來到這地方時,還聽到了狗叫。聽聲音,那條狗不大,叫起來又尖又脆:“呱!呱……”活像個調皮的孩子在學鴨子叫,真有趣。不管怎麼說,那木屋裏有人住著,我並不是孤單的。

神經稍一放鬆,我整個身心又立刻被疲倦占據了。旁邊是一個墳塚樣的大沙丘,我瞄了瞄,一頭栽在上麵就睡下了。

人在極度疲勞時,不管隨便往哪兒一躺,都會感覺到令人酥軟銷魂的快意。現在,我確信自己是世界上頂頂幸福的人啦。

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雜木林、刺槐、水柳、青楊,一片一片的;在林與林的縫隙間,還有一蓬蓬滑溜溜的蔭柳棵,又矮又亂的灌木叢。似乎為了掩蓋什麼秘密,夜的顏色幾乎都沉在上麵了。這是一個密封的黑洞洞的世界。

雖然,根據前六夜的經驗,我估計不會發生大的危險,但一個姑娘家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裏,仍免不了心頭有點兒發怵。我在黑暗中骨碌骨碌轉著眼珠,盡量鼓勵自己,怕什麼呀,你不是特意來這裏體驗生活的嗎?你的自信和膽量哪去啦?真丟人!要叫他知道了,更會挖苦你,奚落你:“自己找的,活該!”——去你的!我不怕,什麼也不怕!

我盡力為自己壯膽,身上的寒栗漸漸消失了,心裏安定了許多。說實話,我也顧不上害怕了。連日奔波,跋涉,我已經精疲力竭,大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僵硬了。僅僅是僵硬了倒好,糟糕的是,疼痛又像無數個微型炸藥包,在每一顆細胞裏連連起爆,炸得肌肉顫抖、痙攣,一會兒也不得安生。那是一種隱隱約約、持續不斷的疼痛。我真想生個法子把疼痛集中起來,不論在哪裏都行,使勁疼一下,然後完事。但顯然不可能。我隻能靜靜地躺在一座沙崗的斜坡上,任憑酸痛的折磨。

這裏是一片林間空地,並不平坦。一個沙崗連著一個沙崗。隻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依稀辨出黃河故道兩岸當年的麵貌。當然,這些沙崗如今都是“死崗”了,不像解放前那樣可以隨風流動了。現在到處是樹林,風沙已徹底被鎖住。但這些偶而殘存的地形地貌,對我來說,又顯得極其珍貴。我曆盡艱險前來搜尋的,正是這些東西。不然,如何能親自感受到當年那個土匪的生活呢?

沙崗上長滿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時節,草勢少了鋒芒,開始枯衰。沙土中的溫度要比空氣的溫度高一些。白天吸進的熱氣,正透過沙粒間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發。雖然隔著雙層衣服,背上仍能感覺到茅草的柔軟,沙土的暖意。那種感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十分細微,十分通靈。我動也不敢動,仿佛一動就能把它驚走……

如此躺了一陣,感覺越來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療,疲憊變成輕鬆,酸痛轉化為酥癢。我幾乎有點樂不可支了。這種舒適感不亞於躺在高級賓館的席夢思上,絕不亞於。這裏沒有令人憋悶的黴氣,沒有編輯記者好心的包圍。我可以從容地躺著,從容地思考,從容地感受。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能夠擺脫因為催稿而產生的緊迫感,進入從容狀態,真是太難得了。現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親溫軟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兒恣肆地伸開,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觀賞,清新滋潤的空氣任我吞吐,無拘無束,通體舒泰。這兒真好。

驀然,我害羞了。一個女孩子,這麼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本能地側轉身,雙腿彎起來,讓睡姿文雅一點。剛把姿勢擺好,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餘的。難看不難看,有什麼當緊?反正不會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麵朝上,又把雙腿使勁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這兒是我的世界。別以為女孩子都是文雅嫻靜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塊時,放肆起來,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遜色。

我充分地展開四肢,不時調整一下姿勢,始終讓感覺保持在良好狀態,盡情享受著遠離人類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蟲在鳴唱,沙崗背麵,蟈蟈兒緊一陣慢一陣地叫著:“嘟兒——嘟兒——!”像撥動的琴聲,像濺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悅耳,蒼穹下,星星眨著孩子樣的眼睛,在遙遠的地方說著悄悄話兒,似乎在猜測我這個大姐姐,一個人躺在這兒幹什麼。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而且你們看得到,大姐姐現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閑了,給你們講個人間的故事。故事並不是天上的才動聽,人間動聽的故事才多呢。怎麼,高興啦?一顆流星猛然跳起來,飛跑著給天宮報信去了……

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裏,萬一發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裏沒有人——除了對麵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裏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裏,每隔幾裏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麼事,他們隻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裏,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裏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裏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家夥呢?對麵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裏,住著一個什麼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麼善良?不知道。傍晚,我隻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裏頭堆滿了幹樹枝什麼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麼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首。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麼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隻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麼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家夥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籲籲,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悶聲悶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黴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些年,知青下放時,我們在一個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縣紡織廠保衛科。我分到縣屠宰場,殺豬宰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開始,我還害怕,後來越幹越大膽。二百斤重的豬,一棒打懵,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隻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順刀縫嘩地一下便流出來。很多人說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漢的勇武和粗獷,連文學作品也有偏愛。我喜歡讀荷馬史詩那樣的英雄篇章,喜愛梅裏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帶有野味和悲壯色彩。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有意見,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氣太重。後來,我堅持業餘創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連在省裏和全國獲獎。去年,我調到省作家協會青年創作組去了。這趟回來,是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土匪,寫他解放前後四十年的人生曆程,帶有悲劇色彩。本來,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萬事俱備。但我感到心裏還不踏實,缺乏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人物的原型,當年就是在古黃河灘上生活的。於是,我就一頭紮到這地方來了。

黃河故道已經不是解放前那種空曠、荒涼的樣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領導植樹造林。但隻是零零星星,而且因為沒有專業隊伍,缺乏保護和管理,成活率極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聲勢。當時,從省裏下放來一百零四個右派,不是大幹部,就是教授、專家。他們本來是被流放到這個偏僻地方的,但來到後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級提議植樹造林。於是,這一百零四個右派就成了第一個造林專業隊。當地群眾和他們一同苦幹,經過數年經營,梨園、蘋果園、核桃園、葡萄園、雜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裏內,黃河故道兩岸整個兒都被林木覆蓋了,風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學時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個右派中的一個。他是位林業專家,後來積勞成疾死在這裏了。

這裏有一條大沙河,是清朝鹹豐年間黃河決口時衝成的一條季節河,向東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時,水麵寬可達十裏,很淺,也很清,樹木都泡在水裏,影影綽綽的。枯水季節,隻剩下河心一線清流,在兩岸的樹木中隱現。從這裏看似乎斷流了,再走幾步,又看到水從那裏流出來了。在全長一百一十華裏的河道上,每隔十裏八裏就有一個積水潭,麵積都有幾十畝,被那一線清流連結著,就像一串晶瑩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黃河故道夾角地帶,是個橫向五六十裏不見人煙的地方,到處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茅草,成群的鳥兒在裏頭飛翔、歡叫。腳下時不時會有野兔竄出來。在林間空地上,還有一些起伏的沙崗,這正是當年的殘跡。我要寫的那個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經在這一帶活動。雖然時過境遷,但僅從這些殘跡中,依然可以體味到當時的淒涼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氣。一個姑娘家獨自闖進來,是要有點勇氣的。

但我還是決意來了,而且整整在這裏度過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女扮男裝,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個來此打鳥消閑的城裏小夥子。來時,在縣體委借了一杆小口徑步槍,提在手裏穿林蹚草,爬崗涉河,好不神氣!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幾個獵人。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唯恐露了餡。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裏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樣子有些凶,一臉絡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許是羨慕我的小口徑槍。後來,他湊上來說話,還扔給我一支煙。我又扔回去,擺擺手,表示不會吸。這時,剛好一隻麻雀飛到頭頂的樹枝上,我舉手一槍,打個正著。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這麼做,一來是掩飾,二來是逞威:“當心,別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讚歎:“好槍法!”我彎腰拾起麻雀,衝他一笑,算作一種禮貌,然後轉身走了。我有些自豪,當然好槍法!我插隊三年,當了三年基幹民兵,縣裏打靶射擊比賽,哪一次沒有我?哼!

走出幾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回頭看看,他仍在那裏盯住我,樣子愣愣的。糟了!說不定那一笑,不自覺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兒來。我心慌地低下頭——這胸脯也不對,盡管我在乳罩外麵又勒了一條綢帶,都有些疼了,還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麼裝扮,也不管性格怎麼野,總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天性。還好,他好像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些天是夠苦的。餓了就燒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討點水喝,我不怕護林老人們看出我是個姑娘,反正一天換一個地方。有時渴得狠了,就捧幾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體結實,水也幹淨,沒有生病。當年那個土匪穴居古墓,出入於沙丘之中,連這種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堅持住在林子裏,為的是體驗一下風餐露宿的苦頭。當然,這並沒有絕對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裏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夠的警惕,還是離男人遠一點好。不過,也不能太遠。我選擇露宿的地點,大多離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著他們,還依靠他們。萬一有事,總還有點指望。

現在,我就躺在這樣一個地方。北邊雜木林的小木屋裏,依然透著明亮的、柔和的光。那裏的人是陌生的,那燈光卻叫人感到親切、溫馨。

這一刻,我腦子裏靜極了,完全擺脫了那種職業性的沒完沒了的思考,一點事情的顆粒也沒有,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腦海裏隻是朦朦朧朧一團清霧。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時期,那是一個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的世界……怎麼,好像有什麼念頭闖進腦海,企圖使我的思想明晰起來。我輕輕揮揮手,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蓋住臉,於是,一切又歸於迷茫。

我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懶得想,我倦慵慵地躺著,漸漸失去了思想,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辦什麼事情,忽然聽到背後有“呱呱”的叫聲。我扭轉頭,是一隻鴨子,正一搖一擺地走來,車輛行人都給它讓路。我有點奇怪,鴨子怎麼跑到大街上來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於是扭轉頭繼續趕路。可是沒走幾步,那隻鴨子追上來了,“呱呱”地大叫著,呷住了我的褲管,使勁往後拉,居然使我不能邁步。討厭!猛地一伸腿,想把鴨子踢開。“呱呱呱!……”一陣急叫,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微微睜開眼,依然睡在林子裏,並沒有在大街上。那麼,剛才隻是幻覺。我正想重新閉上眼,忽然覺得鞋子被什麼咬住了,正使勁往外拖,還有一種輕輕的鳴叫聲,是一條狗!但我並沒有感到腳上疼痛,那畜生似乎隻是為了弄醒我。

我機靈地睜大眼,正要翻身躍起,忽又意識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這麼匆忙行動是要吃虧的!我努力控製住緊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來,不動聲色地左右瞄視。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皎潔的光穿過雜木林的梢頭,把這一片林間空地整個兒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賣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細長的人。他就站在我東邊,約有二三步遠,正低頭注視著我,偶爾向左右環顧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樣子。月光從他背後照來,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臉,使我能夠比較從容地觀察他。因為背光,他的臉也不容易看清。但從那身材上可以斷定,此人至多不過三十幾歲,也許隻有二十多歲。反正不是白胡子老頭,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就是說,我已經處在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控製之中了。

我心裏慌得厲害,也激動得厲害。來之前,我曾經幻想經曆一次凶險和搏鬥。當年那個土匪不就常有拚殺搏鬥嗎?自己真能體驗一次倒有趣。但我又從心裏害怕,希望那樣的險境不要出現,因為結果是毫無把握的。現在凶險真的來了,心情的複雜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膽怯沒有用處,那麼,就隻有拚一場了!一旦下了決心,心裏反倒安定了許多。拚吧,拚就拚了!阿Q教導我們:媽媽的!

那條狗仍在“嗚嗚”地叫著,一撲一撲地跳躍著咬我的鞋子。我把腳腕放鬆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來。它發出一聲歡叫,又去咬另一隻鞋,東西,它在開我的玩笑!身邊的那個人一會看看狗,一會看看我,似乎在猜測,這人咋睡得這樣死?……這是個什麼人呢?偶然經過的夜行人?歹徒?還是北麵雜木林那個小木屋的主人?看來,很可能是後者。這條狗不也像鴨子一樣叫喚嗎?很像傍晚聽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幹什麼?黃昏那陣,他是不是在暗中發現了我?或者,已經看出我是個姑娘,故意藏起來,以便穩住我呢?看來是。這麼說,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會到這時才露麵?狡猾的家夥!管他呢,反正不能讓他捉住!看樣子,他仍在猶豫,並沒有馬上撲過來的意思,我還有一點時間。

我在心裏飛快地盤算著,怎麼采取步驟。我很快就盤算好了。他在我東麵,我應當猛地往西打個滾,滾到沙丘底下。在滾動的同時,一手抓住右邊的小口徑步槍,一手從腰間拔出匕首。這三個動作要在一秒鍾之內完成。假使他在這時撲過來,就先給他一刀子,再贏得一秒的時間就夠了。這時,我可以滾到四五步遠的地方,翻身躍起,把槍端起來。子彈是上了膛的。他隻要敢動一動,我就朝他腿上開一槍。我不能打死他。我還沒有打死過人。起碼現在,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還談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繼續向我撲來,以為我是個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負,就不能客氣了。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還掌握著主動,隻要能贏得兩個一秒。而這是沒問題的。我已看清楚,他手裏沒什麼東西(真是個自信的男人)!我卻有一長一短兩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髒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已由最初的驚慌、害怕,轉而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了。那是廝殺前的衝動!也許,隻是一種孩子樣的行將冒險時的喜悅。誰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隻是心裏有點緊張。

我一秒鍾也不敢停了,必須盡快采取行動。說不定他隨時會撲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裏站著,隻是身子有點前傾。好!他轉過臉去了,正向那條狗揮手,示意它停下來。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I我熱血沸騰,突然一個翻身,準確地抓住了小口徑步槍,同時間,匕首也從腰間抽了出來,第一輪動作完成了!他並沒有撲上來。我又一個翻滾,滾到沙丘底下,然後騰地躍起來,用槍一指,猛然一聲變了嗓子的斷喝:“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