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把人物寫活(1 / 2)

文學既然是人學,就要寫人。生活中的人是立體的,具有多麵性,但大都有一個主導的性格方麵,並都打著時代的烙印。沒有哪一個人是平麵的,單一的。就是神經病人,也知道吃喝,而且也有時代特征。文化大革命中,我就看到過幾個神經病人,他們在街頭義務宣傳“就是好”和“語錄”,有的甚至在胸前的肉上別一枚像章,唾沫四濺地高呼“萬壽無疆”、“永遠健康”之類。雖然聲嘶力竭,顛三倒四,卻很少不符合當時的氣氛。可見,一個人隻要生活在人群中,生活在社會上,就不可避免地受周圍環境和那個時代的影響。就說大腦吧,隨著人類的進步,社會的發展,人的智力水平是普遍地提高了。這本來是好事,是一種進步。但不幸逢上前些年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把這種進步在某種程度上引入了畸形發展。例如愚笨的人學會了耍小聰明,聰明的人反顯得大智若愚;卑鄙的人也能做些堂而皇之的事,誠實的人有時反要騙人,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總之,人們的精神世界,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狀況。

我們在表現這一段社會生活的時候,如果把人物都寫得那麼簡簡單單,那麼單一透明,就很難令人信服了。我在拙作《“狐仙”擇偶記》中,就力圖把其中的幾個人物,寫成具有時代特征的活生生的人。主人公黑嫂不是叱吒風雲的英雄,隻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村青年婦女,是一位在生活的教科書麵前,不斷成熟起來的人物。沒有出嫁前,她“原是個天真活潑的共青團員”,“學雷鋒做好事”,“幹什麼都是熱熱火火的”。但她把生活看得太純淨了,十八歲介紹對象時,讓漂漂亮亮、能說會道的小夥子玉泉迷住了。不料,新婚宴席上,一場鬧劇暴露了丈夫卑下的靈魂,頭一夜就鬧翻了,在後來的相處中,她越來越感到玉泉不是一個本份的莊稼人。文化大革命開始,玉泉造反武鬥,一命身亡,撇下老母、妻子和遺腹女。對玉泉假如僅用“這是他應得的下場”一句話來了結此案,是欠公允和準確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錯?丈夫玉泉在入黨問題上雖有不良動機,如果在正常情況下,是完全可能經過教育轉變過來的。但文化大革命卻為他這種不良思想的發展和惡性膨脹,提供了適宜的土壤。因此,他的悲劇不能不帶有時代的特征。

血的教訓,使黑嫂在愛情問題上成熟起來了。她開始重新設計未來的丈夫:“男人嘛,她想象著,應當是強壯有力的,能夠保護自己的女人;應當本份正直,沒有非份的要求;應當頂天立地,不要彎著腰生活;應當……”按照這個標準,她審視著周圍的光棍漢子們,結果都沒有一個人打動她的心。最後幾經曲折,經過十多年的觀察和相處,終於選中了老彎做丈夫,使自己的愛情有了圓滿的歸宿。這篇小說,用一個“擇”字貫穿始終,意在表現黑嫂在愛情問題上執著的追求和嚴肅的態度,以及對生活的信心。她有一句話:“命,命,我倒要看看,這命是方的還是圓的!”因此是否可以說,這種對命運不屈不撓的進擊者的姿態,是黑嫂性格中最主要的一麵。

這樣一個無依無靠,年輕貌美的寡婦,盡管在精神上是個強者,但在力量上畢竟是個弱者。母女三人,以她為舵手,駕著生活的小船,要在風波浪尖中到達彼岸,又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情!且不說丈夫看病欠下的債務,一老一少的拖累,家庭生活的窘迫,長夜的難熬,僅就一群光棍漢子的追求,也夠她招架的了!小夥子們有的向她獻媚討好,有的借各種機會討她的小便宜,還有的欺她無人,悄悄追到家裏耍流氓。對這樣一個難以應付的局麵,怎麼辦呢?黑嫂區別不同情況,巧於周旋,機智勇敢地保護了自己。在感到實在支持不下去時,她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毅然以一個家庭主婦的身份,一天數次地出入於左鄰大隊支書老石家,從而給外界造成一個假象,似乎她要做“候補太太了”。此舉很快引來許多流言蜚語,以至白眼咒罵。這使黑嫂發抖,戰栗、流淚,但她卻咬著牙沒有分辯。而是忍辱負重,不惜用犧牲自己名譽的巨大代價,保住自身實質上的清白,換得一份救濟糧款,以維持全家艱難的生活。老石對她抱有非分的幻想,黑嫂是早就知道的。但她確信“對付一隻螳螂,比對付一群黃蜂要容易些”,到底利用權勢者的力量,震住了那些圍著她胡來的光棍漢子們。在這之前還有一個細節。有一次,黑嫂在僻靜處被人攔住無法擺脫,於是裝出神秘的樣子,悄聲說:“這兒不行!晚上在河邊上等我。”把小夥子騙走了。事後,她當然不會去赴約。於是有人指責說,這個細節表現了黑嫂的“輕浮”,既不尊重自己,又不尊重別人。我以為,這裏首先要弄清楚,黑嫂麵臨的是一種流氓行為,而且在“逃脫不了時”,才施以“騙”術。這裏除了機智,哪裏有一點“輕浮”可言呢?至於那位想入非非的小夥子白等一夜,飽嚐風霜之苦,是由於他不“尊重”別人而自討苦吃,實在不值得同情。黑嫂在這件事上的“騙”,和前麵提到的屈身於大隊支書家裏,給人以假象,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是生活使然,命運使然,是一個弱者獨特的抗爭。這些行為也許算不得英雄行為,但卻表現了黑嫂的大智大勇和駕馭生活的能力。如果沒有這些細節,“狐仙”便不成其為“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