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土地與人——《逝水》瑣記(2 / 2)

家族小說最普遍的主題,是通過家族的興衰表現人物的命運,表現曆史的變遷,這也是最傳統的主題。這當然無可非議,但諸多小說的雷同已是無法避免。

我走的是另一條路,就是離開社會學意義上的主題,去表現人和自然的關係。

產生這種想法並非刻意。

我的家鄉在蘇魯豫皖交界的豐縣,大體屬於中原。黃河曾在那裏流過八百年,清鹹豐五年黃河決口,從此改道山東入海。黃河走了,但黃河留給後人太多的遺產,最大的遺產就是幾尺厚的黃沙。一九八五年五月,我曾帶一個小夥子沿黃河故道考察,江蘇電視台一個攝製組聞訊跟進故道,想跟蹤采訪一段時間。我謝絕了幾位朋友的好意,因為那樣我就失去了自由。我和那個叫董亞平的小夥子一人一輛自行車,後架上帶著酒和豬耳狗肉之類。累了就在故道兩旁的樹蔭下喝酒休息,往草地一躺,醒了騎車又走。沒有具體的采訪任務,隻是走走看看,鄉村、野店、集市、土路、草坡、河溝,興之所至,就是想感受黃泛區的整體麵貌。用了二十天的時間,行程兩千多裏。那感受是豐富而奇特的,而最大的感受就是人類的再生能力。曆史上黃河每一次決口都是毀滅性的,中原盡成澤國,村莊毀棄,人民失所,大水過後,千裏平原幾成荒漠。至今從一些涸轍中仍可看出當年黃水的走向和洶湧。但現在展現在麵前的景象,卻是如此生機勃勃,村莊稠密,樹木蔥蘢。如果不是一道道隱約可見的涸轍,如果不是一座座遺跡猶存的救命墩,你幾乎不能相信曆史上曾有過什麼災難。有時坐在老黃沿,打量一片片土地及在土地上忙碌的人們,我會突發奇想:黃河決口前這一片片土地曾屬於誰?它原先的主人叫什麼?它原先的主人以前的主人又是誰?以此推上去,可以上溯幾千年。由此我突然發現,這一片片的土地其實不屬於任何人。它一代代的所謂主人,都成匆匆過客。他們隻是它的開拓者、耕耘者、收獲者,他們在這一片片土地和天空下生長、繁衍,又在這一片片土地和天空下化為枯骨成為泥土。而土地卻永在。

這才是真正的永恒。

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頭上的每一片天空,都是古老的。古往今來,多少人都想把它據為己有,包括皇帝的所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其實都是一個個極為短暫的夢。沒有誰能真正占有它。於是我想到父親和母親的兩個家族。那曾是兩個在當地很大的家族,都曾擁有大片土地,但在近百年的時間裏,兩個大家族都轟然倒塌,成為兩片廢墟。其間無數驚心動魄的故事幾乎都和土地有關。

土地在自然人眼裏並不是財富,它隻是生命的依托和根基。土地是神奇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萬物都從土裏生長,最終又回歸土地。大地是母親,而母親能是財富嗎?但隨著人類文明的進程,土地已不可避免地成為財富,悲劇也就無法避免。

《地母》第一卷《逝水》,主要是寫黃河決口以後的那一段時空。那一段時空是人類文明的中斷,原有的道德、倫理、觀念、秩序等一切文明社會的規範全消失了。大水中幸存的人們重新成為自然人,土地也重新成為自然之物,人和土地全都自由了。黃河決口對人類文明是一次毀滅,但對人和土地本身也許是一種解放,使人和土地重新找回迷失的本性。

但這種日子能維持多久呢?因為新的文明畢竟會重建。這就是我要寫的《地母》的第二卷了。

1996.1.2

注:(《逝水》後改名《黑螞蟻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