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兄:
大劄拜讀,感謝你酷暑中讀完《逝水》。原說要你不必寫文章的,有一短信足矣。兩年前去長白山,我們才真正相識,一路上你話不多,偶爾數語,發現你一肚子數,和我見慣的雄辯滔滔的評論家不同,也是大音稀聲吧。可惜時間匆忙,未及多請教,因此《逝水》出來就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喜歡這樣的交流。
正如你信中所說,《逝水》出版一年多,雖陸續看到一些評論,但並未引起更大的反響。對此,我是有思想準備的。現在的文壇已和八十年代大不相同。傳媒已差不多代替了文學批評,很多評論家似乎懶得再說什麼。而且這麼多年,我在文壇上基本是獨行者,並不在熱點關注之內,且又寫得少,冷不丁出一部作品,不能指望人家都看。再有,就是你信中所說的原因了,《逝水》因其“麵貌太奇特”,是一部不太好說的作品。既然不太好說,就還是不說好。這也很正常。
李潔非先生在一篇評論中說,《逝水》“是一部好讀的小說。我所不解的,似這樣一部好讀的小說何以讀來並不十分好懂?”李潔非先生當然不會讀不懂,但他確實道破了我創作的一貫追求。小說就要寫得好讀,不能讓人讀得太累,因此我從來不主張把小說寫得晦澀,寫作中連一些生僻字也盡量不用,為的就是閱讀順暢。內容要吸引人,讓讀者翻開每一頁都能看下去。在第一層麵上給人愉悅感,一個普通讀者也能喜歡。但如果僅限於此,還算不上一部好作品,隻能是一部通俗意義上的流行小說。如果讀後掩卷沉思,覺得作品還有更深層的意義,還有更豐厚的內涵,這部作品才真正算得上成功的。作品高下之分也就在這裏。《紅樓夢》誰都看得懂,但誰又能說真正看懂了呢?我並沒有達到那個境界,然心向往之。
多年來,我在許多作品中所關注的是人的生命形態,生命意識,在人類繁衍發展的曆史長河中,它是永恒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社會的變更,政權的交替,都成為過眼煙雲。因此在《地母》係列中,我的注重點將不在社會學意義的層麵上。我要表現的是人類文明過程中的生命形態。當然,文明向更高一級發展,是誰都無法阻擋的。文明可以使人覺醒,但也會使人迷失。《地母》第一卷《逝水》描寫黃河決口以後,使一方天地又歸於蠻荒。文明發生了斷裂。在這一特定的時空內,人類的生命情狀又是怎樣的呢?正如你所說,這一蠻荒時空,並不完全是“封閉”的,它和外部世界是有聯係的。而且,生活在這裏的人群“也不是原始的”,他們是大水以後的幸存者,或是從外部文明社會走進來的,都帶著文明社會的印痕。在回歸原始的過程中,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在文明與野蠻的較量中,誰更脆弱?這實在是一個有趣且有重大意義的追問。在這樣一段時空內,不僅人發生了變化,而且物質的世界也發生了變化,比如土地。土地不再是財富,也不屬於任何人,土地和人一樣又回歸自身。晉代張華有詩雲:“洪鈞陶萬類,大塊稟群生。”土地像大地母親一樣承載和養育著萬物群生,土地成為人類真正的宗教。
《逝水》中的男男女女,發生了許多故事,有善有惡,有美有醜,有情有欲,呈現著生命的恣肆。你已經注意到,在所有這些人中,都是以女性為中心開展的,你談到了文化人類學的意義,這點令我高興。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教授王海龍先生在來信中也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充分肯定了《逝水》的價值。我想這不是偶然。記得巴爾紮克在《驢皮記》裏說過這樣的話:天下的男人都是女人的孩子。這是一句大實話,又是一句十分深刻的話。世界是由女人創造的,男人的一切表現不管多麼強大,最終在精神上是皈依女人的。人類的繁衍和發展由母係社會開始,不僅是創世紀的,而且是有終極意義的。
《逝水》中寫了很多動物,狼、狗、螞蟻。它們都是作品中的角色,帶有神秘色彩。從它們的視角審視人類社會是有意義的。人是個什麼東西,恐怕不能光由人說了算。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僅僅屬於人類。
最近已完成了《地母》第二卷,估計年底前出版。《逝水》寫了文明斷裂的那一段時空。但文明畢竟會重建,在重建的文明社會中,人的生命形態又將怎樣?在第二卷裏將有所探索。
信寫得很長了,仍沒有說清什麼。第二卷出來仍會寄你指教。再次感謝!
祝好
趙本夫
199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