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夫兄:
六月中旬寄來的《逝水》收到已近兩月,因為俗務幹擾,加之西安暑熱難耐,遲遲未曾開讀,隻是最近才匆覽一遍。雖然兄所在的南京,文士風流,大家迭出,但為了不辜負朋友的期望,我還是鬥膽談一點讀後的印象,供兄參考。
總的來說,《逝水》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自始至終是飽滿的,生命充盈的,沒有明顯的敗筆,它說明你在寫作時是很投入的,而且有一個正當藝術生命盛期的創作狀態;另外你的想象力的豐富也讓我吃驚,《逝水》的世界雖然有“鳳城”這個地方(它可能是你的家鄉豐縣)為實際的依托,但主要的是虛構的寓言小說,它涉及傳說、曆史,人界、獸界,自然、社會的方方麵麵;涉及的空間有過去、現在,荒原、城市、鄉鎮;涉及的人物有兵、匪、盜、丐、士、農、漁、商、娼妓、流浪者,還有“人化”的動物,狼、犬、螞蟻等,要把這種種的生活,種種的形態,很到位很藝術的結構在一個意象的世界中,該是多麼不容易,對作家的想象力該是一個多麼嚴格的考驗!單就作品已達到的這兩點來說,《逝水》就是有意義的,也是成功的,我向你表示祝賀!
同《逝水》世界的豐富奇特相對應,《逝水》中的人物也是豐富而奇特的,給人以人性是美麗的總體印象。但是相比於鐵血冷麵、俠骨柔腸的男人世界,其中的女性世界更為多彩多姿,相映生輝。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除了妖女小迷娘、仙女桃花,聖母茶、石女(應該說是苦女)夢柳、才女文君以外,當然就是主人公柴姑了,她是集豪俠氣、妖浪氣、仙、聖於一身的奇女子,到作品的後來她又有向世俗良家女人過渡的一麵,但她的謎仍未完全解開,如她與螞蟻世界的關係,蟻王的化身;狼王花狼其實也是一個集權力欲、冒險欲,占有欲於一身的武則天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有的是男權社會的犧牲品,有的卻是男權社會的反抗者、複仇者,但無論哪種類型的女子,她們都是美豔而迷人的,對男性有極強的征服力。你的世界雖然出現的許多男人都是強悍、粗獷、殘忍的,但他們幾無一例外地被女性所征服,男人最終被女人所塑造,被女人所完成,有的還出現了心理的皈依。這讓我想起成一的一部很好的長篇《遊戲》,你們似乎有同樣的曆史哲學認同:世界是以女人為中心的,人類曆史最根本上說是女人所創造的;人的世界是欲和情的世界,欲和情雖為男人、女人所共有,但女人都是主導的主動的。包括《逝水》中的黑馬、老大、老二,表麵上他們是征服者,但情感和心理深處都是女性崇拜者。在這方麵《逝水》不光有曆史哲學的意義,也有文化人類學的意義。
《逝水》問世已經一年到兩年了,據我聽知至今為止,它在文學界的反應不算很強烈,這可能很令你痛苦,但我以為這不能說是你這部作品的失敗,而隻能說它的麵貌太奇特了,既不是麵向當前生活的現實主義,又不是麵向心理情緒的現代主義,既不是農村題材,也不是城市題材,既不像曆史,又不像現實。一般來說,占全作三分之一的第一部應該已經能夠暗示出全作的主題和意向,但讀完《逝水》,人們對你的主題意向仍很茫然。人們習慣於注視某種新的或時髦概念的小說,不習慣於思想主題散漫不顯的小說,習慣於故事單一、因素鮮明的小說,不習慣於許多故事套在一起,看了28萬字仍不能以理意命名的小說,……成一《遊戲》的命運同《逝水》的命運幾乎相同,我們奇怪於人們為什麼可以接受張煒、張承誌、賈平凹的獨特性,甚至殘雪、陳染、林白的獨特性,卻不接受趙本夫、成一的獨特性!這是一個關於作者、讀者,作品、社會的謎!但是,我們都大可不必為此而悲哀,不應該因之失去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