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和陳思和的通信(1 / 1)

思和同誌:

你好!

收到你的信,格外高興。九月杭州會議上,我們雖是初次見麵,事實上早就成了朋友。在我,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四年前,在上海《文彙報》上,你率先對拙作《“狐仙”擇偶記》作出了肯定的評價,此後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並因此使我在當地無法生活下去。但我仍要感謝你。因為正是那場爭論,使我的作品擴大了讀者麵,也使我自己增長了見識,世間的事原來這般有趣。

我以《賣驢》起步,至今在文壇上已走了四年多,長篇、中篇、短篇,乃至微型小說,都作了嚐試,共發表了六七十萬字。按速度不算太慢,然而慚愧,作品多屬平庸,自然也就沒有在文壇上“走紅”。好在我還沉得住氣。我一直在走著一條孤獨的路,慣了。

說實話,發表作品之前,我並非不想投師。但不可能。我那地方四省交界,太偏僻,環境迫使我隻能靠自己。我已經習慣於用自己的眼睛觀察斑斕的塵世,用自己的腦袋領悟人生的道理。除了讀書,我最喜歡一個人坐在那裏納悶,那實在是一種享受。人做什麼會受到限製,而想什麼卻是自由的。想想好笑,便獨自笑了;覺得可惡,便發一通脾氣;感到可悲,便紅了眼圈,一個人在那裏洶湧著感情。我曾擔心,這樣下去會弄出神經病來。據說,文壇是個熱鬧的去處,而我卻獨自在荒野裏躑躅,會有個什麼結果呢?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鍾山》的一位老編輯,他沉思良久,隻說了一句話:“文壇的事,知道也好,不知道更好。”這位老編輯當年和趙樹理是至交,他本人曆經磨難。我知道他的經曆,也就掂出了這話的分量。就這一句話,我把他看作恩師。可惜他已不幸去世了。

當然,我並沒有打算與世隔絕。事實上,我每年都出去二三趟,看看聽聽,心中有數。我仍要走自己的路。

我腳下是一塊沉重的土地,我無法寫輕的作品。我喜歡凝重的東西,比如鐵塊、石頭和黑色的土壤。但我又怕讀者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因此作品中又常有些幽默,盡管有些是流淚的幽默。回顧自己的作品,大致不外寫人生、人性、人情、人道、人格。我還會繼續寫這些東西。但一年多來,我有些不滿足了。總感到一種莫名的東西在左右我的情緒。八四年春天考入魯迅文學院以後,這種莫名的感覺愈發強烈。置身於繁華的京城,到處都有現代文明的誘惑。但我卻陷入深深的孤獨。不知為什麼,反而那麼強烈地思念曠野。我相信,這決不是一個鄉下人不能享受現代文明,而實在說,我可憐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們。他們什麼都不缺,獨少了大自然的恩惠。那麼喧囂,那麼擁擠,天空那麼混濁,月亮昏昏的,連太陽都不夠光豔,人在這裏,怎麼受得了呢?但人們生活得極其愉快。他們看鄉下人的目光幾乎都是居高臨下的。我愈發覺得悲哀,也就愈發想往大自然。

八五年夏天,趁學院放假期間,我帶一個小夥子騎自行車在鄉下跑了二千裏路。從家鄉的蘇北出發,經皖北,入豫東,轉道魯西南,對黃河故道進行實地考察。我一直在寫黃河故道,我不能不看它,這條養育了中華民族而又屢屢給人民帶來災難的河,究竟是一副什麼形態。沿河走去,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搖撼得厲害。黃河確是一條偉大的河。故道雖已破敗,但那空闊、遼遠的氣勢仍叫人驚心動魄。我分明感到這裏埋著一部輝煌的史詩。那史詩沉睡在地下,透過厚厚的黃土,發出一種放射波,我感覺到了!曆史上,黃河曾決口一千九百多次,每一次決口,都使大片大片的土地變成澤國。而每一次決口之後,緊隨而來的又必定是亂兵、土匪、殺戮和饑餓。當然,人並沒有因此而滅絕,而是一次次地站起來重建家園。我真是感歎中華民族的再生能力。但隨著思維的延伸,我同時又在想,黃河老是決口,是不是因為人過於貪婪,把森林砍伐得太厲害了?人和大自然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包括今天“為人類造福”之類的口號是否有極大的狹隘性?科學和技術究竟會把人類引向何處?如此等等。竟是越想越覺得不妙。也忽然明白,一年多來那種莫名的悲涼感是什麼了。

顯然,人不能退回蒙昧去,必然會走向更高的文明層次。但如果不清醒,“現代文明”給人類的威脅將遠比黃河決口大得多。我寧願以偏激的觀點表現這種擔心。《那原始的音符》就是一次探索。今後一段時間,我可能還會寫一點這類作品,並懇望聽到你的意見。

順頌

撰安

趙本夫

1985.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