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附錄:換一種眼光看人世(陳思和)(1 / 3)

土地·人·動物

他,就像他所來自的那塊土地:質樸、厚重,既保持了慷慨悲歌的豪爽古風,又略帶一點北方農民的狡黠。他一再在他的作品中描述那塊連接四省的兵家必爭的土地:每一塊磚石都仿佛是一部厚厚的曆史,每一寸土地裏都包藏著凝固了的故事。也許是因為雜居著來自各地的中國人的緣故,這塊土地“聚集了所有的國粹”。正如他在一篇創作談中所說:“在這塊古老的中原土地上,充溢著金戈鐵馬,誌在四海的雄傑之氣,也遊蕩著雞鳴狗盜之徒的頑賊魂靈;有世世沿襲的純樸敦厚的民風,也有代代不絕的陰險卑微的心理;有反抗、追求、永無止境的進取精神,也有麻木、安貧、知足常樂的惰性……”總之:古老而不變的土地,古老而豐富的人性。

誠然,他迷戀的是土地,而描寫的則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他描寫的是人類,而著墨的又往往是與人類共處一個世界的動物。這些動物——驢、羊、鳥、狗等等,可以說是趙本夫筆下最生動也是最成熟的藝術形象。當然,這決非說趙本夫的小說裏隻有動物的位置而沒有人的位置,他寫過不少精采的短篇作品如《“狐仙”擇偶記》、《羊脂玉》、《絕藥》等,甚至他的長篇小說《刀客和女人》,都沒有描寫動物,也決非說趙本夫隻擅長於寫動物而不擅長於寫人物,他出色地創造過許多角色,如那個既有精神創傷、又按捺不住發家欲望的農民孫三,那個把農民的愛情觀念與農民的生活道德融合為一體的小寡婦黑嫂,那個裝瘋賣傻、故作玄虛的賣藥老頭崔老道等等,都是栩栩如生的大活人。但我們不能不看到,趙本夫最優秀的幾個作品——《賣驢》、《絕唱》、《那原始的音符》——裏,都活躍著生動的非人類的藝術主人公。這些動物在趙本夫的小說裏不僅僅是一個道具,它們與作品中的人類幾乎處於平等的地位,它們也是主人公,而且不可缺少。

本夫寫動物,沒有離開人。換句話說,他著墨於動物的世界,著眼卻始終在人的世界。最近在杭州舉行的“長江三角洲”作家評論家討論會上,本夫的發言耐人咀嚼。他說,我們習慣了用人的眼光看人世,一切都順理成章,但為什麼不能換一種眼光來看人世,譬如用狗的眼睛,用螞蟻的眼睛呢?如果動物也有思維的話,它們眼中的人世應該是怎樣的呢?這個問題提得別致而且有趣,雖然我們無法了解真正的動物思維方式,也無從表現真正的動物世界,即使本夫筆底的“狗傑”白駒,也不過是人格化了的狗。描寫動物世界,歸根結蒂仍然是反映人的世界。但它確實提出了一個新的角度:當作家麵對著異常豐富複雜的世界時,他除了靠通常的理性思維方式來把握它以外,是否還能以其它的思維方式來理解和把握它?世界萬物之間,人事滄海之幻,除了通常我們所感知的邏輯的因果關係之外,是否還存在著其它方式的聯係關係?藝術作為一種人類感知世界的象征,必須通過各種方式構成的形象來表現自己,那麼,這種表現形態在藝術家理解與把握世界過程中可能會產生什麼作用?趙本夫是個農民氣質頗重的作家,他似乎想到了這些問題,卻不願意作過於玄奧的繁瑣探討,他隻是牢牢地把握著他生活的那塊土地上所能見到摸到感覺到的兩個世界:人的世界與非人的世界。他以敏銳的藝術感覺穿透了兩個世界,以非人的世界為媒介,來觀照人們的世界。驢、羊、鳥、狗,都是農村所常見的動物,借助這些動物,他不斷地變化著自己把握觀察人類世界的方式,開拓著他的探索領域。

驢——展現了的人世間

盡管《賣驢》在文壇上獲得了很高的聲譽,甚至被譯作外文在北歐一些國家出版。但我覺得要理解趙本夫的藝術世界還須從它說起。因為這篇小說不但為趙本夫走上文學道路打響了第一炮,更重要的是它製約了本夫的創作風格的基本傾向。趙本夫是個幸運的作家。在他的《賣驢》、《“狐仙”擇偶記》等最初的一批小說中就穩定地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來;以農民的幽默感來表現土地般深沉與質樸的感情,以民間傳說中的機智與神奇色彩來寄寓作者對生活中某些形而上領域的思索。前者表現出作者氣質上的多樣性的內在統一,後者則反映了作者所具備的寓抽象於具體的才能,他溝通了兩個互為對立的領域,使古老的民間傳聞賦有了現代的色彩。正因為他的藝術風格體現在氣質上和內容上的兩種互為對立因素的轉化合一過程之中,動物的形象就恰到好處地成為這種轉化的媒介。

《賣驢》中的驢,無疑是極其成功地完成了這一媒介作用。小說的人物世界無非是通過孫三老漢在賣驢事件上所表現的反複不定的態度,來反映部分農民對黨的農村生產責任製方針由懷疑到信任的思想變化與心理變化,這樣的主題在當時文學創作中也許可以說表現得比較早一些,但決不是唯一的。而且對農民這種心理狀態的藝術概括,往往包含著許多曆史的沉痛教訓,幽默感如果失去分寸,會影響甚至損害這一主題的嚴肅性和深刻性。然而趙本夫卻成功了,從大青驢誤走火葬場到王老尚一記“神鬼鞭”治好了驢傷,通篇小說寫得風趣、神奇、生機勃勃,幽默感與思想性有機地融合為一體。而這些風趣的場麵不是來自於人物世界的描寫,而是對動物世界的深刻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