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夫兄:
來信及書均已收到。本早想複信,隻因聽說你近期將發表一個新的中篇,所以等待了一些日子。這段時期裏,我先後讀了你的兩個長篇《刀客與女人》及《混沌世界》,直到昨天在《鍾山》上一口氣讀完你的新作《涸轍》。
讀了《涸轍》以後,我更加堅定了先前讀長篇時的想法,我覺得,你的創作正處於一個艱難的蛻變時期,你正在不自覺地拋棄你初期創作的最大優勢和特長:用喜謔的態度再現農村日常瑣事的出色手法,以及精巧的短篇小說結構和略帶一點狡黠的語言風格。這些特點給你的短篇創作帶來榮譽,由《賣驢》、《狐仙擇偶記》始,到《絕藥》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本來你順著此路悠悠寫下去會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會使注視你的讀者與批評家們駕輕就熟地進入你的藝術世界,從你筆下的戲謔性人物的身上激發起對當代生活的新鮮感受。然而你不,你用自己新的藝術實踐粉碎了這一既成世界。當然,這隻是一個精微而又多少嫌狹小的世界,你需要有更廣闊、更浩大的境界來充實自己,豐富自己。你是屬於黃河故道的兒子。
於是就有了名重一時的《絕唱》。我至今還認為,這是你最成功的短篇小說,也是近兩年來可數的短篇佳作之一。這篇小說既發揮了你以往短篇創作特長——結構的精巧圓熟,又注入了渾然大器的意境——濃鬱的文化意識。你依然用了幽默的筆調,卻寫出一個悲壯的故事,情緒不喜不憂,淡濃相宜。我當時讀了,壓不住內心衝動便寫下那篇《換一種眼光看人世》的評論,已把這篇作品分析過了,現在自然不必重複。可是在兩年之後的今天,我提到這個作品時仍然心中充滿著喜悅之情。由此我甚至片麵地認為,你的才華擅長於寫短篇小說。盡管你以後寫了許多中篇,又寫了兩個長篇,但是就藝術內涵與形式的和諧程度說,仍然數《絕唱》最好。望你珍惜。
這當然不是說你不該寫中長篇,恰相反,《絕唱》已經預示了你創作道路的變化,一個在種種天災人禍的錘煉中倔強成長起來的黃河故道人,一個胸中天地渾然成一的藝術家,是無法將奔騰浩翰的激情構思在狹小精巧的藝術天地中的。你必須突破自我,哪怕在突破以後一時達不到新的高度也在所不惜。從你新近創作的幾個長篇、中篇來看,新的高度也許離你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但是你畢竟衝出去,飛騰起來了,你的《涸轍》即是一個證明。
我到過徐州,憑吊過如今到處躺著死貓屍體的範增墓,也瞻仰過那荒涼的子房山。相傳楚漢相爭,張子房正是在這山上吹一管銅簫,風傳簫聲,瓦解了項羽麾下的八千子弟兵。傳說是美麗的,然而我舉目那一馬平川的古戰場,遙想這塊曆來為兵家必爭的土地上演化的種種故事,耳邊豈止風聲簫聲,簡直是一片啾啾鬼哭聲,陰霾沉沉的土地,被血滲黑了的土地。也許古戰場上死的人太多,生命的去存才不覺得怎麼珍貴,獷悍的民風由此而生。聞當年乾隆帝下江南,給徐州留下了惡劣的八字評語:窮山惡水,潑婦刁民。其實這後一句話出自封建帝王之口,倒不算怎麼辱沒了徐州人民。婦女謂之“潑”,當然包含了凶悍之意,也正說明封建道德文化對此地人民的控製比較薄弱,人民的自然本性表現甚強。民謂之“刁”,我想也應作如是解。連生死觀念都不甚重視,還有什麼封建倫理道德能夠約束他們?徐州,一是魯蘇豫皖交錯之處,二是天災人禍集中之地,居民的流動性大,文化的雜交麵廣,這一切都促使這塊土地上“準文化”的發展:民間俗文化影響大於正統文化。粗獷、通俗、悍蠻的藝術風氣也較之高雅清音更容易得以發展。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讀你的作品,才能真正地把握你藝術創作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