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魯迅文學院,一位作家朋友突然問我:“你們江蘇有個丁帆?”
我說:“是的。咋?犯案子啦?”
那位朋友笑了:“別搗!他是搞評論的?”
“嗯!”
“你認識他?”
“當然。哥們!”
我順口答曰,借了個詞。因為在北京常聽到這話。賣青菜的稱“哥們”,文學圈子裏的朋友也稱“哥們”。咱客居北京,別壞了人家的規矩。
其實,我和丁帆總共也沒見過幾麵。我常住蘇北,不大到南京去。他常住揚州,也不大到南京去。隻偶爾開會碰到一起,作過幾次深談。我們很快成為知己。人們常說,看透一個人需要長期觀察和接觸。可我沒那個耐性。那樣太累人。我想,一個人可交不可交,接觸一二次也就夠了。看來,丁帆也是這樣交朋友的。他視我為知己,什麼話都敢對我說,並不設防。我當然也一樣。其實,江蘇文壇上的年輕人都這樣。這不是毛病。
丁帆。年齡和我相仿。我想他是男性。但有一張白淨麵孔,一臉善相,還有點兒靦腆。隻在爭論問題時張牙舞爪,快語如珠,表現出他的機敏和智慧。
丁帆對批評的嚴肅追求,是令人佩服的。
而一個嚴肅的批評家,首先是他的獨立性。他認為,批評家就是批評家,既不要做政治的工具,也不要當作家的附庸。批評家在批評的過程中,完成對自己的塑造。
應當說,如今“工具批評家”是越來越少了。那種專愛打棍子、扣帽子的批評家已近乎絕跡(偶有個把,倒是應當作為珍禽加以保護)。但某一圈子裏庸俗的吹抬現象還是時有所見。比如某一作家,當然是某一名家,發出一篇作品。這篇作品大家有目共睹,也就那個樣。並不怎麼出色,也不複雜,更不深奧。發了也就發了。誰也不能要求名家的作品篇篇都是名篇。這誰也做不到。但偏偏關於這篇作品的頌揚文章一篇連一篇出現。張三說好,我聞出有花香;李四說不,還有麝香;王五說我又嗅出一味,還有奶香……於是弄得天花亂墜,不著邊際。大家看了傳為笑談,以至連那位作家也難為情起來。在這裏,嚴肅的批評不見了。
而丁帆偏安揚州,圈子意識是沒有的。據我所知,他是為賈平凹寫評較早的一位。那時,他還不認識賈平凹。平凹也沒有今天這麼大的名氣。但他看出他的作品好,看出他的才氣,於是欣然命筆。這就需要勇氣和慧眼。
丁帆和江蘇的一群青年作家關係是極好的。可他沒有廉價吹捧過任何一個人。倒是常有些不同意見。而且坦率地說出來。老實說,對他那些批評意見,大家也很少接受。於是就發生爭執。爭執的結果,仍然是你談你的,我寫我的。或者叫你寫你的,我談我的。誰也不可改變誰。正是這種坦誠的交鋒,使大家坐在一起感到開心。文學這東西,原本說不清。每一個作家的情況都不一樣,都應當而且也隻能依照自己的個性進行創作。批評家也是如此,可以是社會學的批評,可以是曆史學的批評,也可以是美學的批評。在如此眾多的個性選擇中,要求作家和評論家“輿論一律”是不可能的。
對此,江蘇的青年評論家丁帆、王幹、費振鍾,都是清醒的。在一篇題為《建設獨立的批評價值觀念》的文章中,三人有這樣的對話:
費振鍾:一切都是平等的,作家和批評家,創作和批評都在對等位置上交流,這正是建設獨立的批評價值觀念的理想氣氛。
王幹:我鼓吹創作和批評、作家和批評家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不是感情上和理念上的對立,而是指在審美創造上的對立。
丁帆:事實上,批評家與作家之間不可能沒有距離,企圖消滅距離是愚蠢的。
但作家和批評家之間,也會有視角的交合點,出現共同的審美愉悅。我的一個中篇《涸轍》在《鍾山》發表後,丁帆看到了,居然激動得一夜沒睡覺,寫出一篇評論來。又寫來信,他說這篇作品有“精靈般的藝術感覺”,無論從內容到寫法上,都有新的突破。我回了他一封信,說你對我的評論,好像從來沒有這般慷慨過。犯神經了怎麼的?
事實是,丁帆過去對我作品的評論,其實對我的創作是起了“滲透”作用的。而我的創作也在改變著他的批評。正是在這種各自獨立的精神活動中,我們互相之間加深了理解,而達到“神交”。我所說的“哥們”,也就是指這個。
丁帆不是所謂的“新潮派”,更不是所謂的“傳統派”。他的知識結構,他的研究方法,是融會了古今,貫穿了東西的。我想他是對的。這是一條厚實的路。
但丁帆仍需再多一點鋒芒。那種咄咄逼人的鋒芒。
眼下,批評界似乎整個兒都有點瘟頭瘟腦。豈止丁帆個人?
1988.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