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真到美國的第一天,就被人放了鴿子!
那個說得銅銅鐵鐵會來機場接她的人,壓根兒就沒來!
而她還老老實實按照約定,特意從Z市候機廳走出來,站在外麵US Airways(美國航空公司)的路邊檢票站前傻等。
正值盛夏,雖然已近黃昏,但室外的氣溫仍然很高,差點兒把她熱昏。
她憤懣地想,早知道是這樣,就該讓Z大中國學生會的人來接機了。
瞧人家多熱情,高舉著“Z大中國學生會歡迎各位新生”的牌子,一路深入機場內部,直接衝到地下通道的電梯口去接,那可是最有戰略意義的位置,絕對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獵物,因為到達Z市機場的任何一個航班的乘客都必須經過這裏,真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學生會派來的還不止一夫,而是三夫!
當她乘著電梯冉冉升上地麵的時候,劈麵看到的就是那個舉著迎新牌子的Z大一夫。幾乎是在同時,又看到另外兩夫,一邊一個,左右護法。
其他接機人都站在一條看不見的弧線後麵,像被一根粗大的繩子給圈住了一樣,無法上前。隻有Z大的那三夫,像三位勇敢的劍客一樣,衝出包圍圈,站在弧線之外,像一個凸起的乳頭。
其實她也就是在電梯剛冒出地麵的時候看了他們兩眼。
說“看”都嫌太過主動,因為她完全是無意識地看見他們三個的,隻怪他們占據了乳頭的位置,又正對著電梯,她想不看見都不太可能。
這種情況,應該用個“映入眼簾”才傳神,也才對得起中學語文老師。
此刻,映入她眼簾的那三個夫應該都是二十來歲的小毛孩,與旁邊人高馬大胡子拉碴的老外們相比,顯得非常嬌小,簡直就是幾個萌娃,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完完全全是龍的傳人,連身上穿的T恤衫牛仔褲運動鞋都散發著濃濃的淘寶風味,讓她這個看了一路外國麵孔的中國人感到格外親切。
她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想幾大步跑過去,跟那幾個家夥寒暄寒暄,不為別的,就為了看看自己憋了這一路沒講中文,還分不分得清“媽麻馬罵”。
但她不僅沒衝過去寒暄,還把頭轉向一邊,生怕那幾個接機人看出她也是Z大的新生,會衝過來要接她。她那時還不知道接機人會放她的鴿子,所以肯定會拒絕Z大的那三夫。
但是,還有一種尷尬的情況,如果那三夫不僅看出她是Z大新生,還看出她那奔三的年齡,說不定會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她的樣子,生怕她會死乞白賴要他們接機,更怕她會死乞白賴要跟他們結婚。
別以為這是天方夜譚杞人憂天,是真的有這樣的人的!
曾經就有那麼一個同事,長得其貌不揚,家境也很一般,工作更是毫無可圈可點之處,但就因為比她小幾歲,就覺得自己條件頓時好了若幹倍,配她就綽綽有餘了。
那時單位有熱心人在中間撮合,她還沒答應呢,那個男同事就到處傳播,說她想嫁給他,而他呢,還在她和一個小自己五歲的女生之間徘徊,誠懇地請人幫忙拿主意。
那個德行,那副嘴臉,真是讓人惡心!
而更惡心的,是居然有人相信他的話!真是把她給氣昏了!
怎麼聲明都沒用,所有人都認為現在是他配她正好,但再過幾年,就是他配她綽綽有餘了。
又把她給氣醒了!
這也是她在奔三年紀謀求出國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到美國來找個對象。聽說美國人不在乎女人的年齡。在美國留學的中國人受了美國佬的影響,也變得不在乎女人年齡了。但她沒想到Z大中國學生會的幹部們會這麼——年幼!
可能是因為她真把自己當“新生”了,所以覺得先她來到Z大的“老生”肯定比她老;又或者是因為她真把“學長”當長輩了,以為他們肯定比她年長。
哪知道,他們隻是幾個嘴上無毛的小孩子。她突然有種蒼老的感覺,還是她媽媽英明。
她媽堅決不同意讓Z大中國學生會的人來接機,一定要讓美國的熟人來接機。
其實她媽找來接機的也不是熟人本人,而是熟人的兒子。
而她媽媽和那個熟人也不算真熟,頂多是“熟-ed”(熟過),勉強算個“熟ing”(正熟著),但絕對不是“has been熟”(一直都很熟),因為兩人已經有很多年沒聯係了,差點兒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是她被z大錄取之後,她媽媽才通過層層關係,蜿蜒曲折地聯係上的。
說來真是誇張,自從她開始報考美國學校,她媽就開始向人打聽,看有沒有哪個熟人朋友在美國的,可以托付人家照顧她,隻因為她是家裏的獨女,一直潛心讀書,涉世不深。
她那時生怕老媽棋局開早了,會兆頭不好,把她的留學計劃給搞黃了,不禁抱怨說:“考不考得上都還兩說呢,你這麼早張羅個啥呀?”
“怎麼會考不上呢?我女兒可是踏了我的代的,最會考試了!”
這可不是吹牛,她媽媽的老同學都這麼說她媽:“她呀,別看她平時跟我們學得差不多,甚至還不如我們。但一到了考試,她就像有神助一樣,總比我們考得好!比如說多項選擇題吧,大家都不知道該選哪一個,給的四個答案,都是連字都不認識,都是靠蒙。但她就能蒙對,而我們都蒙錯了。”
她媽當著人家的麵不說什麼,隻嗬嗬笑,但背地裏總是說:“嘁,考試靠蒙能行嗎?你們聽說過誰是靠蒙取得好成績的?”
她曾經不知好歹地問過:“媽,你總說你考試厲害,那你怎麼不參加高考呢?”
老媽臉上頓時幾道黑線:“誰說我沒參加高考?”
“你參加高考了?那你怎麼沒考上?”
媽媽義憤填膺了:“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從上小學起就在為高考做準備?我們那時根本就不興讀書,剛進學校門,‘文革’就開始了,停課鬧革命,一鬧就是好幾年。然後才興複課……”
“那不就可以為高考做準備了嗎?”
媽媽那麼高雅的人也爆粗了:“準備個屁啊!我們那時根本不興上文化課,都是學工學農學軍……”
“還有唱歌跳舞!”
說到“唱歌跳舞”,媽媽就興奮起來:“那倒不假,我們那時候的生活比你們現在好玩多了!你們從進學校起,每天都是讀書讀書,學習學習。我們那時可不一樣,什麼都興,就是不興讀書。我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幹,嗓子又好,上哪兒演出都少不了我的壓軸戲,那些工人農民都知道我的大名,每次出去宣傳,如果還沒見到我出場,他們就知道演出還沒結束,如果我已經出來演唱了,他們就搬起小凳子走人,免得走晚了人家都想走,就很難擠出去了。”
韋真在候機廳外等得越久,就越後悔不該讓媽媽來安排接機的事。
她媽在衡量她年齡的時候,有兩套完全相反的標準,如果是在說她結婚的事,那麼她就已經人到醬油;但如果是在說結婚以外的事,那她就永遠都是人到奶瓶。
她剛一決定去Z大,她媽就向她宣布:“我已經給你找好接機的人了!”這人就是她媽那個熟人的兒子,那個不知道多少年都沒見過的、漂洋過海到了美國的老同學的兒子。
她覺得不妥:“你們剛聯係上,怎麼好意思讓人家去接機?我還是跟Z大中國學生會聯係接機的事吧。”
“絕對不能讓學生會的人去接機!你以為那些人會是活雷鋒?拉倒吧!他們就是想趁接機的當口,捷足先登,跟新生拉上關係!有對象誰還勞神費力去接機?就算他們自己願意去接,他們的對象還不同意呢。”
“那怕什麼,你不是一天到晚擔心你女兒嫁不出去嗎?”
愛情這個事,說到底是個機會問題。
你說要是祝英台她不突發奇想女扮男裝跑那學堂去讀書,她能遇見梁山伯嗎?如果他倆人不遇上,能成就一段咱們東方世界的曠世奇緣嗎?
還有朱麗葉,要是她不在半夜三更頭腦發熱跑到陽台上去吐槽,羅密歐會看見她嗎?如果看都沒看見,又怎麼能成就一段西方世界的曠世奇緣呢?
而機會,就像車禍一樣,有頻發地段,也有少發地段,還有不發地段。想邂逅愛情,就一定要到機會頻發的地段去。
而機場,就是機會頻發地段之一。
於是,她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媽媽的安排,但心裏卻有幾分無奈。
曾幾何時,她最討厭人家給她安排“機會”了,因為“安排”和“機會”是勢不兩立的。
什麼叫機會?
按照她的理解,“機”就是隨機;“會”就是相會;“機會”就是隨機的相會,如果事先就做了安排,那還怎麼能叫“機會”呢?
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這麼多年,步入“剩女”行列也有好幾年了,她對愛情已經沒有了別的要求,隻希望是自己遇上的,別是外人安排的,因為一安排就不叫“愛情”,而叫“相親”了。
她媽知道她這個底線,總是挖空心思為她尋找機會、創造機會。
這次能說動老同學的兒子來接機,她媽很有一種成就感:“隻比你大三歲,男大三,抱金磚,正好!”
她有點狐疑:“三十多了還沒結婚?是不是有問題哦?生理方麵的還是心理方麵的?”
“怎麼說話呢?你也是二十七八還沒結婚,但你有問題嗎?”
她咕嚕說:“可能我也有問題吧,隻不過我這個當事人不知道而已。”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可是頭腦最冷靜、最實事求是的媽。你想啊,他是學醫的,光讀書就讀了七八年,畢業了還要做四五年住院醫師,一個星期工作七八十個小時,哪裏有時間結婚?”
她默算了一下,覺得有道理,但仍然挑刺說:“難道美國的醫生都是到了三十多歲還不結婚?他們不能在讀書期間或者做住院醫師期間結婚?”
“別人要在讀書期間結婚當然可以結,但他不結你也不能說他有問題啊。美國人獨立得很,三十多歲不結婚算什麼?一輩子不結婚的都有!”
“你知道一輩子不結婚的都有,幹嗎還逼著我結婚呢?”
媽媽十分委屈:“我哪裏有逼著你結婚呀?我早就說了,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一切都隨你。你不願意相親,我就從來沒逼過你相親。如果單從我個人的角度考慮,我還巴不得你不結婚呢!那就可以陪我一輩子。”
“那我就陪你一輩子吧。”
“那怎麼行?媽媽已經是奔六的人了,還能活多久?到時候眼一閉,腿一蹬,就剩下你一個人……”
“不是還有爸爸嗎?”
“你爸能活一萬年?他比我還大兩歲,又是男人,說不定還在我前麵閉眼。再說,光是爸媽陪著你——也不是個事啊,你自己總得有自己的小家庭。”
她知道媽媽說得沒錯。
父母再好,也不能陪她一輩子,且不說他們遲早會過世,就算他們能活一萬歲,從頭到尾陪著她,也不是個事啊!他們能給予她的,隻能是親情。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生活中沒有一個男人,沒有一份愛情,還是很孤獨很淒涼的。
這幾年,她的同事同學都陸續結婚了,沒結婚的也都有了對象,一個個就像上了籠頭的馬,再不能陪著她到處瘋到處野了。偶爾聚一下,也都是拖家帶口,牽牽掛掛,搞得她渾身不自在,比自己一個人獨處還覺孤獨。
所以,找對象經成了她的當務之急,如果三十歲時還找不到,就準備走相親這條路了。
她裝作不經意地問:“他長什麼樣?”
媽媽可能被自己說的“眼一閉,腿一蹬,留下女兒一個人”的悲慘場景攫住了,竟然沒悟出她在說什麼:“誰長什麼樣?”
“就是——你美國那個老同學的兒子呀。你沒要張照片來看看?”
“我問他媽要了,但他媽說他不愛照相。”
她笑了:“恐怕不是不愛照相,而是——長得太醜吧?”
“不可能!他媽是有名的美女,兒子怎麼會長得醜?我聽說她嫁的是外國人,那她兒子就是混血兒,說不定長得跟費翔一樣。”
她見她媽兀自在那裏做著黃粱美夢,不由得潑冷水說:“如果人家長得跟費翔一樣,又是美國的醫生,人家會看得上我?”
“肯定看得上!不然的話,他會願意從X市跑到Z市去接機?”
她有點吃驚:“他不是住在Z市?”
“X市離Z市有一百多英裏呢。”
哇,一百多英裏?一英裏就是一點六公裏,那一百多英裏就是二三百公裏啊!
這等於是讓住在石家莊的他開車到北京去接她的機!
她媽這樣安排就相當於放著北京蝗蟲般的出租車不讓她坐,卻讓一個陌生人大老遠地從石家莊開車到北京去接她,把她送到北京大學或者人民大學,然後再大老遠地開車回石家莊。
怎麼看都很詭異!
但她媽一點不覺得詭異,反而很得意:“紮克這孩子很有心,願意跑這麼大老遠去接你。”
“他叫紮克?”
“是啊。Z——A——C,就三個字母,挺好記的。”
天啊,人家是英文名字Zac!
不知道為什麼,她媽一說“紮克”,她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個蒙古大叔的形象,身上穿著黃棕色的長袍子,腰裏紮著紅棕色的寬布帶,頭上包著煙棕色的頭帕,臉兒曬成了黑棕色。
想到是這麼一條莽漢去機場接她,真不知道媽媽怎麼會放心。
她心虛地問:“他又沒見過我,怎麼可能——看上我?”
“他沒見過你,但是見過你的照片嘛。”
她大吃一驚:“什麼,你把我的照片給他看了?”
老媽理直氣壯:“不把你照片給他看,他去接機怎麼認得出你來呢?”
“你把我哪張照片給他了?”
“就是你床頭櫃上那張。”
她舒了口氣,那張還算可以,是化了妝,又PS過了的。
她偷偷上網查了Zac這個名字的含義,“God remembers”,直譯就是“上帝惦記著”,如果一定要來個信達雅的翻譯,那就是“天之驕子”!
“天子驕子”的中文名字也好生了得,姓“資”,叫“天”,全名“資天”。
“資天”當然沒什麼好生了得的,甚至狗屁不通,不像一個人名。但按照英文姓名那種倒行逆施的念法,就成了“天資”!
天資,再加上Zac,那就是既有天資,又受到上帝眷顧。或者說正因為有天資,所以受到上帝眷顧。
或許應該這樣說:正因為受到上帝眷顧,所以很有天資。不管了,知道接機人的中英文名字就行了。
她知道有些老外愛給自己起個中文名字,而且貌似老外也很重視他們的姓,把姓稱為家傳符號,舍不得丟掉,哪怕是起中文名,都要想方設法保持住自己的姓的發音。至於名嘛,那就隨意了。
“那他爸到底姓什麼?”
“他爸?我沒問呢。”
“應該是以Z開頭的。不然他中文的姓怎麼會是‘資’呢?”
“哦,他是隨他媽姓的。”
“她媽姓‘資’?”
“是啊。”
“那她在你們那個年代時不是遭老罪了?”
“那還用說!”
她聽她媽講過她們年輕時的雷人事,貌似那時的人對名字特別講究,名字起得不好,可能讓你挨批鬥。
紮克的媽媽叫資祖芳。那時資祖芳絕對不認識張卓婭,但張卓婭卻認識資祖芳,還認識資家老老小小三代人。
可以這麼說,Y市的革命群眾,誰不認識資家人?
在Y市這個小地方,資家就是唯一的土豪之家,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比Y市普通人高出幾個檔次。
據說解放前,資祖芳原本在上海的爺爺因為愛國,痛恨日本鬼子,見不得日貨在中國猖獗,決心發展中國自己的民族工業,便把家裏的積蓄都拿出來,還借了一些債,跑到Y市這個產棉區來開了一家紡織廠,生產中國自己的布料,想氣死日本人。
從技術上來講,資家新開的紡織廠當然比不上日本鬼子辦了多年的紡織工業,織出來的都是粗拉拉的土布,但一樣能遮風擋寒,遮羞蓋醜。加上資家以身作則,帶頭穿自己廠子織出來的布,又廉價賣給中國顧客,生意還是不錯的。
那時的Y市人,很多都把資家當恩人:“資老板真是個好人,我們有口飯吃,多虧他開了這個廠……”
解放後,公私合營了,資老板也下台了,政府另派了一個轉業軍人來當廠長。但轉業軍人不懂紡織技術,技術員又不懂工廠管理,於是政府讓資老板留在廠裏,掛了個“技術員”的頭銜,實際上是沒有“廠長”頭銜的廠長。
資老板隻要能繼續辦廠就行,頂什麼頭銜,坐哪個辦公室,住多大房子,都無所謂。
於是,兩下相安無事。
資家的日子沒以前那麼滋潤了,但也比Y市的普通市民好上若幹倍。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資老板這匹駱駝還沒瘦死呢,還在廠子裏拿著技術員的高工資呢。
資家的女眷以前是不工作的,現在還是不工作,專職做Y市的一道風景。
她們到Y市若幹年了,但絕不入鄉隨俗,堅持說一口上海話,放著好好的“我”不說,偏要說什麼“阿拉”,還“儂”來“儂”去的,格外一根筋。她們連罵人都要獨樹一幟,不是按照Y市習慣問候人家的老媽,而是叫人“小赤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