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惹眼的是她們的長相和打扮,一個個都是又高又瘦,眉毛彎彎,鼻子尖尖,嘴巴紅紅,眼睛大大,特愛穿高跟鞋,走起路來,哢哢地響,老遠就能聽見,也不怕崴腳!
她們那個膚色,簡直不像中國人,白得令人發指。
不知道是誰把她們的美容秘方給泄露出來了:“聽說都是用牛奶洗臉洗澡洗出來的。”
對這一點,Y市人憤憤不平:“難怪Y市的牛奶這麼難買到呢!都讓她們拿去洗臉洗澡了。”
“還不光是用牛奶洗,還用雞蛋滾。”
雞蛋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件,尋常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雞蛋,更別說用雞蛋“滾”了:“用雞蛋滾?怎麼滾?”
“就是把雞蛋煮熟了,剝掉殼子,放在臉上滾,皮膚才白。”
“那雞蛋滾完了,還能不能吃呢?”
“人家才不會吃那樣的雞蛋呢!人家吃的是吃的雞蛋,滾的是滾的雞蛋,不相同的。”
“那雞蛋滾完就扔了?”
“不扔還能咋地?”
“哎呀,太可惜了!”
“你嫌可惜?那你去他家垃圾桶裏撿回來吃啊!”
“你以為我不敢?”
“你去試試,看人家不一頓亂棍把你打將出來!”
那時去過資家的人不多,因為他們孤芳自賞,從來不請人去他家玩。隻有他們家請的保姆有幸瞥見他家的內景,所以誰要是到他家當幾天保姆,身價立即翻番,成了二線明星,總有自產散裝狗仔隊圍著打聽資家的事。
“文革”開始後,紅衛兵到全國各地去串聯,將革命的火種撒向四麵八方,Y市也榮幸地收到了火種,燃起熊熊大火。
Y市革命群眾的覺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你以為是資老板養活了你們?錯!不是資本家養活了工人,而是工人養活了資本家!你們想想看,資老板他織過一尺布嗎?從來沒織過吧?都是工人織的!他不織布,哪來的錢養活工人?是工人在那裏織布,創造了財富。資本家是靠剝削我們工人才發財的!”
這麼一分析,有些人就糾結了,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資老板,是繼續點讚呢,還是扔幾個臭雞蛋?
播火種的革命小將注意到Y市的政治糊塗蟲比較多,居然說資本家養活了工人!這還得了?他們傲嬌地問:“‘剝削’聽說過沒有?‘剩餘價值’聽說過沒有?”
沒聽說過不要緊,因為聽說過了你也未必真懂。
但懂不懂是技術問題,恨不恨資本家就是態度問題和立場問題了。
於是革命群眾趕緊站穩立場,表明態度:資老板是資本家,是剝削階級,是敵人,應該打倒,我們要堅決與他劃清界限。
怎麼劃?
到資老板那裏抄家去!
張卓婭是聽著資家人的傳奇故事長大的,但還沒真正見識過資家人,現在機會來了,正好她爸媽忙著幹革命,都不在家,她就像沒套嚼子的野馬,撒歡跑出家門,跟在抄家隊伍的後麵,去資家看熱鬧。
那扇革命群眾想進而從來沒進過的門,被一腳踢開了,大家蜂擁而進,翻箱倒櫃,找到什麼拿什麼,有人看見就上交組織,沒人看見就裝入腰包。
資老板家是真有錢,一個裝針頭線腦的竹編的圓匣子裏,就翻出了兩大把硬幣!
革命群眾大獲全勝,挑的挑,扛的扛,把抄家所獲贓物悉數搬走,不知道搬哪裏去了。
張卓婭那時還小,對金元寶什麼的還沒有認識,但對資家大玻璃櫃子裏的大玻璃罐子很感興趣,因為那裏麵裝滿了花花綠綠的糖!
她巴望革命哥哥、革命姐姐、革命阿姨、革命叔叔們能把罐子裏的糖拿出來——批判批判,批倒了,批臭了,就往天上一撒,落到誰頭上就是誰的。
她興許也能撿到幾顆,那就太美了!
因為她一年到頭都吃不到幾顆糖,而這個資老板家居然有這麼多糖,真是太不公平了!
資老板太該挨鬥了!太該掃大街了!
他家的糖太該拿出來瓜分了!
後來,張卓婭被音樂老師看中,選入學校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擔任芭蕾舞劇《白毛女》的伴唱。
她赫然發現,扮演劇中喜兒的,不是別人,就是資老板的孫女。
那個用牛奶洗澡洗臉,洗得雪白雪白的女孩。
很多人對音樂老師有意見,喜兒是雇農楊白勞的女兒,楊白勞窮得還不起賬,才被地主逼著在賣身契上按手印,把女兒賣給了黃世仁抵債。這樣一個勞苦人民的女兒,怎麼能夠讓資本家的孫女來扮演呢?她能演出雇農女兒的無產階級感情來嗎?
但音樂老師有說法:我讓她扮演喜兒,是對她的一種考驗。
Y市一中是Y市最大的中學,還帶著附小,全校最少得有八九百號人,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排演整部芭蕾舞劇《白毛女》。
聽說連Y市歌舞團都沒能力排演整部《白毛女》,要省歌舞團甚至中央歌舞團才有這個本事,因為《白毛女》從頭到尾需要四個女一號,從黑毛到灰毛到灰白毛最後到白毛,每個毛都需要一個女一號扮演,不然換毛都來不及。
Y市一中可找不出四個女主來,隻勉強找出了一個,就是洪學林,因為她小時候學過幾天芭蕾,能用腳尖站起來,別的人都沒學過,都沒這個本事。
這個洪學林不是別人,就是資老板的孫女資祖芳。
現在當然沒人叫她爺爺“資老板”了,都是叫“資老頭”。資祖芳也不叫“資祖芳”了,改成了“洪學林”。
但派出所的人說沒有“紅”這個姓,要不就姓“洪”吧,發音是一樣的,樣板戲《紅色娘子軍》裏的黨代表就姓洪,叫洪常青。
就這樣,資祖芳變成了洪學林。
洪學林雖然學過幾天芭蕾舞,但也就是能用腳尖站立而已,別的高難動作都不會,所以音樂老師決定隻排《白毛女》的序幕和第一場。
序幕的場麵比較熱鬧,有一大幫群眾出場,穿著破衣爛衫,背上背著竹筐和枕頭,弓腰駝背地在台上走來走去。
哦,忘了解釋,群演背上背的,雖然是枕頭,但象征著糧食,也就是交給地主的租子。“文革”那會兒糧食是計劃供應的,每個人每月才二十多斤,吃都不夠,哪來糧食演戲呢?所以隻好用枕頭了,裏麵裝的是空穀殼,很輕,但背的人必須做出沉重的樣子。
序幕裏這麼多群演上場,總算滿足了廣大革命群眾參演的要求。
然後是第一場。那時“白毛女”還是“黑毛”,且有個很喜慶的名字,叫“喜兒”。
開場的時候,劇情很喜慶,有幾個妙齡少女到喜兒家來剪窗花,貼窗花,跳起“窗花舞”。
再然後同村青年王大春來給喜兒送年貨,按照原來的劇情,王大春和喜兒是戀人關係,但經過偉大旗手江青同誌修改之後,這層關係就去掉了,改成了一般的村民的關係。
夜幕降臨,喜兒的爸爸楊白勞從外麵回來了,給喜兒帶回二尺紅頭繩,看著女兒那麼興奮,做父親的不禁悲從中來。
然後,劇情迅速從大喜跳躍到大悲。
楊白勞欠了地主黃世仁的債,還不起,被迫簽下了賣身契,把女兒賣給黃世仁當小老婆。
不過,這個情節也被江青同誌修改過了,不是楊白勞自己在賣身契上按的手印,而是地主狗腿子把他打昏之後,抓著他的手在賣身契上按的手印。
於是地主黃世仁理直氣壯地帶著狗腿子搶人來了,楊白勞與他們拚死搏鬥,最後被活活打死,喜兒也被搶走。
王大春聞訊趕來,已經晚了一步,他一怒之下,參加了遊擊隊。
以上這些情節用舞蹈來表現,都不是太難,即便是好人壞人打作一團,也就是肉搏而已,不需要用高難度芭蕾舞動作來表現。
但後麵幾場就不同了,喜兒為了逃避給黃世仁做小老婆的厄運,跑到山裏躲了起來,風餐露宿,爬樹上崖,過著野人般的生活。
舞蹈動作為了表現這一點,也相應地艱苦卓絕起來,動不動就來個“劈叉大跳”,就是跳到半空中,兩腿畫個“一”字,像一條扁擔橫在空中,上麵坐著一個沒腿的人。
或者來個“倒踢紫金冠”,也是跳到半空中,兩腿畫個“一”字,不過是道斜著的“一”字,像一條斜放的扁擔,兩手要使勁向腦後舉,腰要使勁向後彎,一直彎到頭挨著腿才行。
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所以民間很少有能演後麵那幾場的,都是點到第一場為止。
張卓婭就是在排練《白毛女》的過程中跟資祖芳成為熟人的。
隻不過她們那時的官方名字已經是“張擁真”和“洪學林”了——張卓婭也改了名字,擁護真理。
那時的洪學林,非常不合群。她一聲不吭筆直地站在那裏,該她上場的時候,她就上去跳,跳完了就下場,再一聲不吭筆直地站在那裏。
群眾對她的意見堆成山,說她驕傲自大,瞧不起群眾;說她愛打扮,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說她缺乏無產階級感情,看到她爹楊白勞被狗腿子打死,眼淚都沒流一滴。
別的意見,音樂老師都可以不聽,聽了也有辦法解釋,但這個“缺乏無產階級感情”,連音樂老師都聽不下去了,找洪學林嚴肅地談話,讓她注意改進,不然的話,不光不能讓她演喜兒,還要給她開批判會,深挖思想根源。
洪學林這下慌了,偷偷來找張擁真,懇求說:“你晚上可不可以陪我單獨排練?”
“我爸媽不讓我晚上到處跑。”
“我們不到處跑啊,就在一個地方排練就行。”
“但他們隻許我在門口玩,不許我到別處去。”
“那我們可以在你門口排練。”
“那會有很多人跑來看的。”
“看怕什麼,我們是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在練功!”
張擁真狐疑地問:“但是你為什麼要晚上單獨排練呢?白天宣傳隊不是在學校排練了嗎?”
洪學林把音樂老師的話轉述了一遍,鬱悶地說:“我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就是哭不出來,我想先偷偷練練,練到哭得出來了,到學校排演時就好辦了。”
“但你幹嗎要我陪你練?我又不跳舞,隻給你們伴唱。”
“就是要你伴唱啊!如果你不伴唱,我什麼音樂都沒有,怎麼跳呢?”
張擁真還是不敢答應,怕人家知道她跟洪學林搞在一起,會連她也不理了。
洪學林小聲說:“如果你陪我排練,我就給你糖吃。”
張擁真想起抄家時看到的那幾罐子糖,嘴裏開始生津了,但她狠鬥私字一閃念,堅定地說:“我可以陪你練,但那是為了演好革命樣板戲,而不是為了你的糖。”
“我知道,我隻是覺得吃糖對嗓子有好處!”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還有潤喉糖呢。”
“你的糖——是哪來的?”聽說有些階級敵人就愛用糖衣炮彈拉革命群眾下水,咱可不能上那個當。
“是我伯伯從上海帶來的,但你可別對人說,因為我媽已經和我爸離婚了。”
這個“婚”字,可是個黃色字眼,張擁真從來沒說過這個字,連聽都很少聽。現在聽洪學林這麼毫無顧忌地說出來,頓時嚇了一跳,低下頭,不敢出聲。
洪學林的臉皮好像有城牆厚,繼續說:“我爸很疼我,但他現在這樣,很怕連累我,所以就把我讓給我媽了,但他私底下還是會來看我,帶糖給我吃。你可千萬別告訴任何人……”
“我不會的。”
兩人達成了協議,每天晚上吃過飯後,洪學林就到張擁真家來找她,然後兩人在門外的空地上排練。
洪學林真是找對了人!因為張擁真對整個序幕和第一場的歌曲都爛熟於心了,連伴奏音樂都記得清清楚楚,有時音樂老師參加政治學習,或者在給別的劇組排練,沒空來給《白毛女》劇組伴奏,她就在那裏用嘴給劇組伴奏。
她倆晚上練的主要是楊白勞被地主和狗腿子打死後,喜兒撲向爹爹的屍體,呼天搶地的那一段。
排練了幾個晚上,洪學林就哭得出來了,她開心地說:“其實我還是哭得出來的,就是那個演我爹的羅紅,每次倒在地上都還在喘氣,肚子一鼓一鼓的,一點都不像死了的樣子,有時還冒出一個鼻涕泡來,我一看就哭不出來了。”
最終洪學林真的哭出來,並不是張擁真的功勞,而是自己爺爺的緣故。扮演貧苦農民的女兒,想著自己的資本家爺爺哭出來,總讓人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喜感,可是,這件事在當時一點都不搞笑,要是被別人知道是要掉腦袋的。
“她爺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頭發都白了,風一吹,像亂稻草一樣,看著就讓人心酸。但這還不算,革命群眾還讓他勞動改造,叫他掃街。他一手拿著個綁了長棍子的掃帚,另一手拿個綁了長棍子的畚箕,在大街上蹣跚著掃垃圾。因為他腰不好,不能彎。”張擁真回憶道。
韋真想象一個腰都不能彎的老人在街上掃地的情景,也覺得很可憐,但貌似還哭不出來。
“革命群眾看了他掃地的樣子,很不滿意,說他沒有改造好,腰杆挺得筆直,這哪像掃地的樣子?”
“他可以告訴革命群眾,說他腰不好啊!”韋真問。
“他是告訴他們了呀!他說他腰不好,做過手術,裏麵打了鋼釘的,所以不能彎。但革命群眾不相信,說你騙誰呀?腳上紮根刺都走不了路,你腰裏打根鋼釘還能走路?分明是狡辯!有人提議說:踹他幾腳,我包他馬上就彎得下去了!他被踹倒了,可是腰是真的不能彎,他直接趴地上了,像我們學軍的時候學過的一個動作一樣——匍匐前進。”
韋真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媽媽擦了擦眼角,說:“這都是她告訴我的。我聽了之後,擔心得要命,怕人家知道她跳舞時在想什麼,會把她抓去坐牢。”
“你沒揭發她吧?”
“沒有。”
“那你還挺夠朋友的。”
“哪裏是我夠朋友啊!是你外公外婆叫我別對任何人說。他們也是怕連累到我,進而連累到全家人,因為我知道這事,但沒有立即去揭發,那就是同案犯。而且你外公外婆出身都不好,兩個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隨時有被揪出來批鬥的可能,所以隻能謹小慎微,盡量別惹事。”
韋真恍然大悟:“難怪資阿姨這麼熱心幫忙呢,因為當年你有恩於她。但是你怎麼說是最近剛聯係上的呢?你們沒有一直保持著聯係?”
“沒有,因為後來我們就分開了。”
“你們下到不同的農村了?”
“不是,她還沒讀到中學畢業,就被市歌舞團招走了。後來我們見過麵,因為她有時還回一中來幫我們排節目。之後她又被省歌舞團挖走,去了省城,離太遠了,就沒聯係了。聽說是因為上麵有當官的看上了她。”
“真的?那她跟當官的——結婚了沒有?”
“不知道,有的說結了,有的說沒結。我覺得應該沒結,因為她那時還小。再說如果結了婚的話,恐怕就不會出國了。按當年的說法,她是‘叛國投敵’——隨團出國訪問期間跑掉的。她們團到亞非拉的某個小國去訪問,所以她失蹤之後,大家都以為她被當地土人擄走了,一直到她去了美國,才知道她是‘叛國投敵’了,而且早有預謀。”
“她是怎麼去美國的呢?”
“這個我都還沒機會問她呢,等你去了美國,上她家玩的時候,慢慢問吧。”
“你這麼肯定我去了美國會去她家?”
“肯定會去的,她托我給她在國內找裁縫定做了幾件旗袍,我也給她和她丈夫買了一些禮物,你去的時候帶過去給她。”
韋真故意說:“那我可以在機場就交給她兒子。”
媽媽急忙製止:“交給她兒子幹什麼?先留下,等過幾天再給資阿姨打電話,說周末把旗袍送過去。”
她打趣說:“那是不是先隻送旗袍,把你給他們買的禮物留到下一次再送?或者一次隻送一件旗袍?”
“那倒不必,我相信你資阿姨會經常邀請你去她家玩的。”
“哇,聽你的口氣,好像你和資阿姨已經成了親家似的。”
媽媽樂嗬嗬地說:“我和資阿姨是肯定沒問題的,就看你們兩個有沒有緣分了。”
“懸乎。”
“我覺得一點都不懸乎。資阿姨和她兒子都看了你的照片的,如果不喜歡,就會找個借口不去接你了。我一再客氣,說他們住太遠,你可以找中國學生會接機,但他們堅決不同意,一定要親自去機場接你。”
韋真聽得心花怒放,嘴裏卻說:“那是人家在報答你當年不揭發之恩呢。”
8月的美國,是最能顯示平等宗旨的月份,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全國各地都是那麼炎熱。
韋真一邊擦汗,一邊踮起腳尖,眯縫著眼睛,朝著車來的方向張望。
她這一生可能還從來沒有這麼聚精會神地觀察過這麼多車,她的頭隨著一輛輛車從左轉到右,然後很快回到左,再從左轉到右,再很快回到左,腦海裏滾動播放著同一句詩“過盡千帆皆不是”,“過盡千帆皆不是”……
也有一些“帆”就在她眼前停下,讓她的小心髒因為欣喜而怦怦亂跳。但車門開了,跳出幾個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反正絕對不是“天之驕子”那個年齡段的人來,直奔後備廂,拿出大大小小的箱子,到US Airways的路邊檢票點托運行李,然後就走進候機大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