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岸前緣(3 / 3)

而送行的車則加入到車流之中,徐徐向右開去,消失在地平線下。

她越等越著急,越等心裏越沒底。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是路上堵車了,還是出車禍了,或者根本就沒打算來?

她越想越覺得是最後一種可能。

她媽跟資阿姨多年沒聯係了,這次是輾轉經過了多道關係才聯係上的。那多道的關係,就像相聲裏說的一樣,無比糾結,是媽媽的一個老同學的丈夫的親戚的朋友在上海工作,那朋友跟著自己的丈夫去參加同學會,見到了從美國回來探親的資阿姨,不過那個圈子的人並不知道資阿姨姓資,叫資祖芳,他們隻知道她叫“洪學軍”。

也虧得媽媽有“人肉精神”,就根據“洪學軍”這個名字,再加上“叛國投敵”的典故,還有“文革”中爺爺匍匐在地上掃大街的細節,終於確定這個美國華僑不是別人,就是多年前一起演過《白毛女》的洪學林。

想必“洪學軍”這個名字也是出於革命的需要才改的。

媽媽就憑著推理把資阿姨給“人肉”出來了,然後就給人家打電話,發電郵,終於接上了關係,並雙雙推出自家的剩男剩女,編導了一出接機的鬧劇。

說不定資阿姨根本沒跟兒子商量,就自作主張敲定了接機的事;或者商量還是商量了的,但是在跟老同學敲定之後才商量的,兒子看了照片,完全沒有接機的興趣,當然不會到機場來露麵了。

她惱怒地想,你不接就不接,直說不就得了?難道我還會死乞白賴求著你接?就算你臨時有事走不開,你也該通知我一下啊!但她立即想起自己沒有美國的手機,人家怎麼通知她?

當初她媽說給她國內的手機辦個漫遊,就能在美國用了。但她聽人說漫遊很貴,就沒答應辦漫遊,想到這裏,她決定去候機大廳給那位“天之驕子”打個電話,她有他的電話號碼,還準備了幾個美國硬幣,就是以防這種萬一的。

她正在錢包裏找硬幣,US Airways的一位工作人員走到她跟前,跟她說話。

那人是個黑人,長得倒還和藹可親,但嘴唇厚得讓人無法根據其嚅動來判斷他在說什麼。

她以為他是嫌她擋住了他們的攤位,急忙拉著行李往旁邊讓,但那人不屈不撓地跟著她,嘴裏還在嘰裏咕嚕地說呀說。

她用英語解釋說,我是從中國來這裏讀書的,我的朋友說好來接我的,我在這裏等他。

那人指著候機大廳的方向,好像是叫她去那裏。

但她哪裏敢離開?站在這裏都怕錯過了接機的人,還能躲進大廳去乘涼?“天之驕子”叫她在外麵等,肯定是有道理的,因為她已經注意到了,車到跟前不能久停,都是停一下,讓人下個車,然後就開走了,根本沒機會進大廳找人。

她一邊“No”著,一邊再往旁邊挪一點,心想你不就是嫌我擋住了你那小攤了嗎?我讓開還不行?

那人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搖搖頭,就自己跑進候機大廳去了。

她慌了,這是幾個意思?難道是去叫城管來執法嗎?如果不能站在這裏,那“天之驕子”幹嗎讓我站在這裏等呢?難不成是故意坑我?

她心說“天之驕子”應該不會毒到這種地步,就算鄙視我的長相,也用不著放了我的鴿子,還害我被警察抓走吧?很可能是暫時在這裏站站還是可以的,但像她這樣長期站在人家的攤點前,就會影響人家做生意,人家就不高興了。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打英語腹稿,想著待會兒城管來了該如何為自己辯白,就看見那位黑人兄弟帶著一個亞洲人模樣的男生走過來了。

那個男生一上來就用中文問道:“你是z大新生吧?”

一個“新生”,把她的臉都聽紅了,一大把年紀了,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新生”,隻好囁嚅道:“我是來Z大讀碩士的。”

“剛到?”

“到了半個多小時了。”

“怎麼站在這裏?”

“是接我的人讓我在這裏等的。”

“不會吧,這裏是departure(離開,乘機),怎麼會讓你在這裏等?”

她心說我不就是要departure嗎?難道你還準備讓我在機場常住下來,安居樂業?但她突然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些車,全都是送人的,看來這條通道是供那些送行的車輛用的。Departure是指乘機離開Z市,而不是像她這樣,乘車離開機場。

她很不好意思:“是我搞錯了。我聽他說在US Airways的標誌附近等,我就跑這裏來了。”

“沒事,我帶你去arrival(到站)那邊吧。”說著,就拉起她那個大箱子。

她趕緊拉起另一個箱子,跟在男生後麵,走了兩步,想起應該謝謝那位黑雷鋒,便轉過頭,看見黑雷鋒正親切微笑地目送著他們。

她感激地說:“Thank you!”

那人回了一句,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但肯定不是書上教的標配“You are wele(不用謝)”,也不是“Not at all(別客氣)”。

中國男生邊走邊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韋真。”

“魏征?”

“不是,是韋伯的韋,真理的真。你呢?”

“禺傑。”

“庾澄慶的庾?”

“不是,曹禺的禺。”

“還有這個姓?”

“怎麼沒有呢?我不就姓這個嗎?”

兩人默默地走了幾步,禺傑問:“你哪個係的啊?”

“Social work(社會工作)”

“哇,還有人出來學這個?畢業了幹什麼?”

這個問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她選這個專業,完全是因為它好錄取,而且有獎學金。至於畢業之後幹什麼,她真的沒想過。

她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反問道:“你學什麼的?”

“MBA(工商管理碩士)。”

她頓時失去了往下問的興趣。

MBA,那就是來讀碩士的,頂多二十三四歲。雖然她自己也是來讀碩士的,但她本科畢業後工作了好些年,肯定比這個小碩大很多歲。

她現在看人都要經過兩道篩選工序。

第一道:看年齡。

如果年齡比自己小,馬上篩掉,根本沒興趣打聽他的其他方麵。無論他是好是壞,是醜是帥,是人是鬼,是高是矮,都跟自己無關。

過了年齡這道關,她才進行第二道工序:看婚否。

如果是已婚的,也馬上篩掉,根本沒興趣打聽他其他方麵。無論他是好是壞,是醜是帥,是人是鬼,是高是矮,都跟自己無關。

也就是說,她現在看異性的眼光完全是找對象的眼光,一個不能成為對象候選人的異性,對她來說就是毫不相幹的路人甲,沒有關注的必要。

禺傑把她帶到候機大廳的另一邊,這裏也有US Airways的標誌,但沒有剛才那種小攤點,隻有帶著行李的男男女女,顯然是在等人來接。

這邊的車也是一輛接一輛地開來,但停下之後,不是車裏的人跳出來直奔後備廂取行李,而是外麵站的人直奔後備廂放行李,然後火速鑽進車裏,絕塵而去。

看來今天完全是她自己的錯。估計“天之驕子”也曾開著車從這裏經過,但沒看見她老人家,隻好悻悻而去。

發現了這一點,她心裏好過多了,雖然錯過了接機人是個很嚴重的問題,但總比被人放鴿子強。

禺傑問:“你就站這裏等?”

她拿不定主意:“我把地點搞錯了,不知道他——”

“他沒接到你,肯定會轉回來的。”

“但是這麼久了……”

“沒事,他可以一圈一圈在這裏轉。”

“轉半個多小時?”

“如果他聰明的話,他會把車停在short time parking(短時停車場)那裏,然後進來找你。要不你到大廳裏麵等吧,涼快些。”

“我——還是站這裏等吧。”

“也行。那我進去了,我師妹的飛機應該快到了。”

她聽到“師妹”兩個字,不由得一陣心酸,自己也不知道在酸什麼。

她謝了他,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說:“喂,禺傑,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機借我打個電話?”

他走回來,把手機遞給她。她找出“天之驕子”的電話號碼,一下就撥通了,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心一慌,立即掛掉,然後再看一遍號碼,再撥一次,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她尷尬地把手機還給禺傑:“算了,不用打了。”

“怎麼了?”

“打不通,可能我把號碼記錯了。”

電話裏的女聲肯定不是資阿姨,因為英語發音非常純正,隻有美國土生土長的人才能說這麼地道的英語。再說,資阿姨也是奔六的人了,聲音不可能那麼年輕,隻能是“天之驕子”的女朋友。除此之外,韋真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都是媽媽鬧的!成天在她耳邊“紮克”長“紮克”短的,把她這麼沒自信的人都說得信以為真,讓他連過兩道篩選工序,哪知道人家是有主的人!說明她媽又被人騙了,是的,你沒看錯,是“又被”。

那是前年秋天,她媽媽學校新調來了一個老師,姓木,跟她同年。木老師是教體育的,長得人高馬大,在這個“一高遮三醜”的年代,木老師就算得上一個帥哥了。

自從她跨入“大齡剩女”的行列以來,她媽就開始著急她找對象的事,雖然還沒到求神拜佛的地步,也沒到逢人就托付“幫我女兒找個男朋友”的地步,但已經親自動手了,視線範圍內所有年齡相當的未婚男性都被納入考慮範圍,都要私下拿來跟自己的女兒匹配一下,如果覺得還合適,就要想方設法撮合。

這個木老師是她媽認為最合適的人選,成天在她麵前講這個木老師,說他雖然姓木,但其實一點也不木,不光會打球跑步,還會唱歌,又特虛心好學,聽人說張卓婭老師以前是教音樂的,便經常來跟老前輩切磋技藝。

其實張老前輩也就是師範剛畢業的那會兒正兒八經地教過幾年音樂,風光了一段時間。那時學校還興搞彙演,六一兒童節、五四青年節什麼的,各班都要表演節目。作為全校唯一的一個音樂老師,唯一的一個風琴高手,唯一的一個金嗓子,張老師總是忙得要命,每個班級都在等著張老師去伴奏,有些班級還要靠張老師幫忙排節目,甚至伴唱。

但好景不長,學校越來越重視考試,越來越不重視音樂美術等與統考無關的科目,語數外老師經常占用音樂課的時間,學生也越來越不在乎音樂課,反正又不統考,上不上無所謂。

不僅如此,老師的收入也跟課時掛起鉤來,你課時少,收入就少,所以張老師老早就改行教語文去了,雖然是半路出家,但她特別用心,天分又高,還到教師進修學院拿了個漢語大專文憑,所以不僅一直教下來,還成了畢業班的把關老師。

至於張卓婭的老行當,也沒完全丟掉,一直是Y市業餘合唱團的主唱,還抽空搞點家教,輔導輔導那些想考聲樂專業的學生,賺幾個外快。木老師也有一條好嗓子,不過不是張老師那種民族唱法的亮嗓子,而是通俗唱法的暗嗓子,音域不寬,高腔唱不上去,但模仿那些當紅歌星,唱唱流行歌曲,還是綽綽有餘的。

張老師經過暗中考察,覺得木老師可以當自己的女婿,便說可以介紹木老師參加Y市的業餘合唱團。她還真把人木老師帶到合唱團去了,剛好那裏是陰盛陽衰,大把女聲,就差男聲,所以很願意接受木老師入夥。但木老師對合唱團唱的那些曲目不感興趣,嫌太老土了,反過來攛掇張老師去走穴賣唱。

張老師謙虛說:“我是個民歌嗓子,唱流行歌曲不行。”

“怎麼會不行呢?民歌嗓子捏一半嘴皮都能唱過流行歌手!”

說得張老師心裏十分熨帖,又給木小夥加十分,這麼有知人之智又有自知之明的青年人,真是鳳毛麟角啊!

木老師說:“張老師,哪天我們一起去K歌吧,我介紹你認識那裏的老板,讓他有走穴機會就給你留著。”

張老師趁機說:“唱K我不行,比不上我女兒,她是K歌皇後!”

“真的?那一定把她叫上。”

“沒問題。”

媽媽回來跟韋真一說,她不肯去:“你把我吹這麼高,到時讓人看笑話。”

“你是唱得好嘛,他看什麼笑話?再說,人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不是去考核你唱歌技術的!”

她知道媽媽的用意,直接問:“他還是單身?”

問到這兒她媽媽可是打開了話匣子並且放低了底線。先是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木老師肯定是單身,因為他曾經無數次在辦公室要給各個剩女大媽當女婿。聽到這兒她就覺得有點不對了,先不說這人臉皮得有多厚,要是真像媽媽說的那麼優秀,至於滿世界認丈母娘?而媽媽對於這點完全不以為然且覺得臉皮厚是優秀男青年必備技能,退一步說,媽媽認為,這麼優秀的男孩子,有女朋友也可以鬆鬆土的,沒結婚就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於是,她被媽媽說動了,本著不看白不看的原則,跟著媽媽去唱K。

結果發現木老師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著一個女生,一見麵就介紹說:“張老師,這是我老婆。”

媽媽氣急敗壞,當場就以開玩笑的方式,把木老師相親的事講了出來,她想製止都沒製止住。

不過木老師的老婆並不介意,還笑那幾個女老師:“她們還真的給他介紹女朋友,笑死人了!”

媽媽敲打說:“小木在外麵花,你得好好管管。”

“這有什麼要管的?越是嘴頭子上花的人,其實越老實。反而是那些悶聲不響的人,花花腸子才多!”

她心說這真是一朵男奇葩遇到了一朵女奇葩,絕配啊!回家後,她媽說:“幸好我沒說把你介紹給他,隻說一起去唱K。”

但她受到的打擊,不比相親被拒好多少。

看來她的運氣是一蟹不如一蟹了,人家那個木老師好歹還露了個麵,這個紮克兄弟連麵都沒露,隻讓老婆在電話上打發她,說明他心裏跟明鏡似的,老早就看出了她媽的用心,人家將計就計,變著法子耍猴呢!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禺傑見她鬱悶地站在那裏,關心地問:“那你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還繼續等下去嗎?”

瞧這話說的,簡直就像是在問她還要不要繼續單戀下去一樣!

她沒好氣地說:“不等了,我去坐班車吧。不是有機場到Z大的班車嗎?”

“有是有,但不一定在你住的地方停。你住哪裏?”

她把地址找出來,遞給他。

他看了一下,說:“班車應該不到那塊,你還是坐我的車吧。”

“但是你——不是來接你師妹的嗎?”

“是來接師妹的,但幾個人擠擠應該坐得下,就是得再等會兒,她的航班晚點了。”

“等倒沒什麼,就怕坐不下。”

“總共四個人,坐得下。”

“她要是帶很多東西怎麼辦?”

“不會的。現在誰還帶那麼多東西啊?都知道這裏什麼都能買到,有的東西比國內還便宜,帶錢來就行了。”

她看看自己兩個差點超大超重的箱子,很是自慚形穢。她媽心疼她,什麼都往箱子裏塞,恨不得她把整個家都搬到美國來。她自己也是狠勁地塞,盡量多帶點,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家沒那麼多現金讓她帶過來,也沒錢讓她一來就買車,得做好長期吃老本的準備。

禺傑招呼道:“走吧,我們先去接我師妹,接了一起走。”說罷,就拉著她的大箱子往候機廳裏走,她隻好跟上。

來到機場地鐵出口處,禺傑把她介紹給另一個中國男生,也是MBA的,看上去比禺傑還小,而且像生怕自己不夠小似的,起了個名字叫“朱小亮”,自然被她第一把篩子給篩掉了。

她心目中的MBA女生,是那種事業型女強人,學工商管理的嘛,肯定有點魄力,做事風風火火,頗具領導風采,穿一套正規西服裙,足蹬中規中矩的黑色皮鞋,五官長得不難看,但沒什麼女人味。

等了一會兒,師妹駕到,不是什麼女強人,而是一個小蘿莉,年齡肯定比兩個師兄都小,穿戴也很蘿莉,一條馬尾辮快紮到頭頂去了,戴了美瞳的眼珠又大又黑,上身穿一件胸前印著一條小狗的T恤,下麵穿著一條隻到大腿的circle skirt(圓形裙),露出兩條竹竿腿,腳上是一雙厚底的白球鞋,可能是“楊數學”(楊冪)的粉。她頓覺自己蒼老了三個世紀。

兩個男生先跟師妹互相介紹,輪到她的時候,師妹主動問:“阿姨,你是來探親的嗎?”

她直接進入老年癡呆狀態。

禺傑嘻嘻笑著說:“阿姨不是來探親的,是來讀書的。”

她差點兒跳起來給他一耳光。一行人來到禺傑車前,是一輛七八成新的豐田佳美。兩個男生把幾個箱子塞進後備廂,還剩一個小點的實在塞不進了,隻好塞在後座上。兩個男生坐前麵,師妹坐在後座靠窗的那邊,她像個陪嫁的粗使丫頭一樣,很自覺地坐在後排中間,盡量不擠著師妹,也盡量不在轉彎時被倒過來的箱子給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