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與Z大之間,隻隔著二十多英裏的路程,但因為碰上了堵車,走走停停,搞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幾個人先去師妹的住處,是一個公寓小區,門前的花壇苗圃什麼的,修飾得挺漂亮,小區裏有七八棟風格相同的公寓樓,都是黃色的牆壁,白色的欄杆。禺傑在最裏麵那棟樓前停了車,三個MBA幾乎同時推開車門下了車,但韋真因為右手邊放著一個箱子,打不開門,隻好等師妹下車之後,才從左邊門裏鑽出來。
師妹就地轉了幾個圓圈,把裙子轉成了一個蓮蓬,然後對兩個男生驚歎說:“你們給我找的就是這破地方啊?”
朱小亮急忙撇清:“我說給你找好點的,他硬要找這裏的。”
禺傑解釋說:“這裏怎麼了?已經很好了,還有更破的呢。”
“沒有比這好的了?”
“有啊,西麵有sorority(姐妹會)的房子,比這好十倍,但你住得進去嗎?北麵有‘小劉莊’,都是single house(獨立屋),比這好五倍,但你願意跟‘小劉’(小留,小留學生)們住一起嗎?”
“我才不跟‘小劉’住呢,都是些沒文化的暴(發戶)二代。”
“就是嘍,所以才幫你找這裏的。”
禺傑打開後備廂,兩個男生抬了一個箱子往樓上走。她也湊過去,想找個小點的行李幫師妹拿上去,順便上個洗手間,但被師妹攔住了:“你歇著,讓他們男生去搬吧。”
她見自己受到阿姨級別的待遇,隻好訕訕地收回手。師妹背著小小的雙肩包,甩著手跟在兩個男生後麵,蹦躂蹦躂地上樓去了,兩個男生氣喘籲籲地跑了兩趟,把師妹的東西全都搬了上去。過了一會兒,兩個男生從樓上下來,嘴裏聊著一些她摸不到風也不想摸到風的話題。又開了大約十五分鍾,才到她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公寓小區,但樓房矮一些,建築舊一些,連外麵的路燈都昏暗多了,她是從Z大中國學生會的網站上找的這個住處,主要是看中了它的價格和地理位置,離學校近,在校車線上,是個一臥一廳的小單元,跟一個藥學係的博士生合住。
朱小亮有點驚訝地說:“她住在剩女樓啊?”
她沒搞懂朱小亮的這個“她”是指誰,但聽禺傑回答說:“這裏住的好多都是訪問學者,大媽級的了,還剩女?”
“訪問學者最窮酸了,不是沒錢,就是舍不得用。但她不是說她roommate(室友)是藥學係的嗎?怎麼也住這裏?藥學係的不是很賺錢的嗎?”
“賺錢也是畢業之後找到工作才賺錢,讀書的時候賺什麼錢?藥學係很多人都是自費。”
她這才知道朱小亮說的那個“她”就是自己,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朱小亮當著她的麵卻要用“她”來指代她,搞得好像她根本不在場似的。她突然很後悔選了這麼個住處,其實師妹住的那種公寓,她也不是住不起,月租也就比這裏多兩三百美元。她有獎學金,完全出得起那個錢,幹嗎要節約每個月的兩三百,搞得被人瞧不起呢?特別是“剩女樓”這個名字,兆頭多不好啊!
禺傑把車開到她住的樓前停下,彎腰去拉後備廂的蓋,但被朱小亮製止了:“你慌什麼?讓她先上去看看她室友在不在家,免得我們白爬一趟樓。”
禺傑問她:“你住幾樓啊?”
“我忘了問了。”
“住幾號呢?”
“13號。”
朱小亮叫起來:“哇,這麼衰的門牌號她也住?要是我的話,打死都不會住。”
禺傑說:“這種房子一般是按門洞排的,每層六戶,13號可能是三樓。”
朱小亮又說:“所以叫她先上去探路嘍。”
禺傑附和說:“你先去看看你室友在不在家。”
她看看陌生的樓房,心裏發怵,樓道裏燈光很昏暗,每個房門都緊閉著,大多數窗戶都是黑的。遇到這種情況,難道不應該男生先去探路,等到證實的確是安全的了,才請女生進去嗎?但現在是她求人,不是人求她,本來坐人家的車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哪裏還好意思讓別人去探路?她隻好鼓足勇氣,一個人下了車,走進一個門洞,數著門上的號碼往上爬,一直爬到三樓,才找到自己的13號,敲了敲門,沒人應,使勁再敲,還是沒人應。她就著樓道裏昏暗的燈光,核對了一下門牌號碼,沒錯,就是13號,但怎麼沒人應呢?是不是睡著了?她想問問鄰居知道不知道室友是否在家,但她不敢去敲鄰居的門,因為聽人說過,美國人的門不能隨便亂敲的,那是他們的私人領地,搞不好會拿著槍衝出來向你掃射,打死了都不用負法律責任。
她鬱悶地下樓來,對兩個男生說:“她好像不在家。”
“你敲門了?”
“敲了,沒人應。”
“你事先沒告訴她你今天到?”
“告訴了啊,但是我——晚到了幾個小時,可能她——以為我今天不來了吧。”
朱小亮嘀咕說:“我說她室友不在吧,你們還不相信!”
禺傑問:“你有她手機號碼嗎?”
“她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的,不知道是不是手機。”
“是不是手機都沒關係,隻要有聯係方式就好。你給她打個電話吧,看她把鑰匙放在哪裏。”
她接過手機,撥了室友給的號碼,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女聲,說了一串英語。
她雖然沒聽懂,但可以聽出跟“天之驕子”電話裏的那個女聲不同,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估計就是室友,便大膽地問:“Can I speak Chinese(我可以說中文嗎)?”
“Yes,of course(當然可以)。”說完這句,對方就改說中文了,“是不是韋真啊?”
“是,是我。”
“我是何純芳,你室友。你到z市了嗎?”
“到了。”
“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你樓下。”
“我實驗室樓下?”
“不是,是在你——網上打廣告的那個——”
“哦,我知道了,你在我們住的樓下。”
“對,對對。你——在哪裏?”
“我在實驗室。我等了幾個小時,你都沒來,我想可能你朋友把你接去他家,今天不過來了。”
她不想講述今天丟人現眼的事,便避過這個話題,問:“那——門鑰匙——”
“在我這裏,但我做著實驗,走不開。你讓你朋友載你到我們係的實驗大樓來,到了給我打個電話,我下樓把鑰匙給你。”
她想到又要麻煩兩個男生載她去拿鑰匙,心裏說不出的恐慌,但現在那兩人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麻煩他倆,也沒別的辦法,隻好回答說:“呃——好的。”
她掛了電話,把室友的安排對兩個男生一說,朱小亮就不樂意了,背對著她向禺傑抱怨:“還要我們去拿鑰匙?叫她室友送回來不行嗎?”
她急忙回答:“我室友在做實驗,走不開。”
“那我們開來開去的,得搞到什麼時候啊?師妹還等著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呢。”
禺傑說:“沒事,藥學係離這兒沒幾步路,馬上就到。”
“既然是馬上就到,那她roommate怎麼不能把鑰匙送回來呢?”
她已經不想再解釋,更不想再哀求了,大不了我坐在門口等室友!但她太需要上廁所了,因為自從下飛機之後,就再沒機會上廁所,一直憋到現在,肯定憋不到室友做完實驗回家來。
朱小亮又說:“就讓她跟我們一起去吃飯不行嗎?吃完回來,她室友就到家了,也不用去學校拿鑰匙了。”
禺傑邀請她:“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她一想到又要跟那個師妹攪在一起,就覺得頭皮發麻,那真是度日如年,分分鍾都在衰老,急忙推辭說:“我不餓,你們去吃吧,我就在這裏等我室友。你把後備廂打開,我去拿箱子。”
朱小亮打開了車門,一副幫她拿箱子、好盡快打發她的架勢。
但禺傑不肯:“那你得等到什麼時候啊?他們做實驗的人,一做就是大半夜,誰知道你室友什麼時候才能做完?”禺傑說著,把車發動了。
朱小亮老大不高興,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她尷尬至極,隻好裝作沒聽見沒看見。車還沒到藥學係實驗大樓,朱小亮就對禺傑說:“你叫她給她室友打電話,好讓她室友早點下來。”
手機還在她手裏,她趕緊給室友打了電話,說馬上就到,到了藥學係樓前,室友已經等在那裏。她下了車,走過去拿鑰匙,發現室友也是個小蘿莉,至少是個小個子,穿著一件空蕩蕩的T恤,下麵是一條skinny jeans(緊身牛仔褲),說的是慢條斯理的南方普通話:“是韋真嗎?”
“是我。”
“你飛機晚點了?”
“呃——晚點了。”
室友掏出鑰匙遞給她:“這把是你的。”
“謝謝。”
“晚上關門不要反鎖,免得我用鑰匙打不開門,會把你吵醒。”
“好的。”
“你睡客廳那張床,是我前麵那個室友留下的。”
“好的。”
她匆忙感謝了室友一通,趕緊告辭回到車上。禺傑邊開車邊笑嘻嘻地說:“哇,你膽子好大啊!敢找藥學係的人做室友。”
“怎麼了?”
“嗬嗬嗬嗬,藥學係的惹不起啊,隨便配點藥,就可以要你的命,神不知鬼不覺,CSI(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犯罪現場調查,一部美劇的名字)都查不出來。”
她雖然嘴裏跟著笑,但心裏還真有點害怕。幾個人又返回她住的地方,兩個男生幫她搬箱子,朱小亮哼哼唧唧地說:“哎喲喂,哥快餓死了,腳都提不起來了,哪裏還搬得動這麼大的箱子。她怎麼帶這麼多東西?是不是把家都搬來了?”
她聽得鬱悶至極,恨不得喝令朱小亮放下箱子,讓她自己來搬,現在有門鑰匙了,誰還怕誰呀?大不了把箱子打開,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一點一點往上搬。但她忍著沒發作,不想到美國的第一天就跟人撕破臉皮,畢竟人家幫了自己的大忙。兩個男生走後,她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剛才應該跟他們一起去吃飯的,她請客,作為答謝。但她光顧著逃避那個師妹了,把人情禮節都忘了,沒辦法,隻好以後再補了。
然後,她又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沒問室友拿Wi-Fi(無線上網)的密碼,雖然她的電腦搜到了附近好幾個Wi-Fi賬號,但一個都上不去,因為都要密碼。她父母肯定等急了!說好一到Z市就給父母報平安的,但那個破紮克放了她的鴿子,把一切都打亂了。她無可奈何,隻好洗澡鋪床睡覺,祈禱父母不要急出病來。到美國的第一晚,她躺在陌生的房間裏,陌生的床上,感覺自己是一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小可憐。不對,說“小可憐”都太作了,不小了,隻能是老可憐。
第二天早上八點不到,韋真就醒了,主要是惦記著向爸媽報平安,一夜都沒睡踏實。她很想去問室友拿Wi-Fi密碼,但見臥室門緊閉著,估計室友還在睡覺,隻好按捺著。她心裏急得要命,眼前全都是爸爸媽媽焦慮不安的模樣。等到九點左右,室友的門還是緊閉著的,也不知道是沒起床,還是起床了沒出來。她覺得實在不能等了,怕把爸媽急出病來,便厚著臉皮去敲室友的門。敲了一會兒,室友開了門,睡眼惺忪地問:“什麼事?”
“能把Wi-Fi的密碼給我一下嗎?我到現在還沒跟我爸媽聯係上,怕他們著急,想上網跟他們報個平安——”
“你怎麼不昨天一到就聯係呢?”
“我沒手機。”
“你朋友有手機啊。”
她本來是計劃一到機場就借“天之驕子”的手機給父母打電話的,但人家根本沒露麵,借手機的計劃自然就泡湯了。雖然禺傑有手機,但她跟人家不熟,而且已經蹭了人家的車,給人家添了那麼多麻煩,還怎麼好意思借手機打國際長途?
她不想跟室友說這些,便支吾了兩下,說:“咱們——有Wi-Fi吧?”
“當然有啊,難道我在招租廣告裏還會撒謊?”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問你拿Wi-Fi的密碼——”
“密碼不是貼在router(路由器)上嗎?”
室友說完,咕嚕了一句“我兩點鍾才睡”,就關上了門。韋真顧不得尷尬或生氣,趕快到處找路由器,終於在一個牆角找到了,的確貼著一張兩寸見方的留言條,上麵寫著一串數字和字,她扯下留言條,走回床邊坐下,打開電腦,輸入密碼,終於上了網。她媽正掛在QQ上,見她上線就驚喜地問:“你們那邊是早上吧?這麼早就起來了?怎麼不多睡會兒,倒倒時差呢?”
“急著給你和爸報平安,怕你們擔心。”
“我們不擔心啊,你再睡會兒吧。”
她撒嬌說:“啥?你們不擔心?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哪裏會忘掉?紮克今天早上就打電話告訴我們說你到了。”
她吃了一驚,他怎麼會知道我到了?難道禺傑就是紮克?或者朱小亮就是紮克?但不是說紮克很高嗎?這倆小矮人怎麼可能是紮克呢?但除了他倆,還有誰知道我到了?難道禺傑和朱小亮是紮克的朋友,他派他們去接她的?也不可能呀,人家明明是去接師妹的,禺傑還是機場那個黑人兄弟幫她找來的。
她不相信地問:“紮克——給你們打電話了?”
“呃——不是他親自打的,是他讓他媽打的。”
“但是——他怎麼會知道我到了呢?難道他去機場了?”
“他沒去,但他爸爸去了。”
她一聽,覺得太荒唐了,什麼意思?他自己有老婆,就把我讓給他爸爸?難道他爸爸就沒老婆?把資阿姨放什麼地方?於是,她又旁敲側擊地問出了紮克沒去的原因。原來紮克是因為臨時有個手術走不開,資阿姨就讓紮克他爸去接她了,可是好巧不巧,那天正好遇上塞車,他爸去晚了,喊了廣播也沒找到人,最後,還是紮克撥回了禺傑的電話才知道她被同學接走了。她突然覺得姥姥還不是那麼不親她,舅舅也不是那麼不疼她,隻是陰差陽錯地,讓她錯怪了姥姥和舅舅,白傷心了半天。不過,對於當時紮克的電話是女生接的事情,她還是跟媽媽抱怨了一通。
媽媽又把話繞到禺傑身上,說:“你得好好謝謝那個禺傑,挺不錯的,給你幫了那麼多忙。他長什麼樣?”
她知道她媽什麼意思,沒好氣地說:“你問他長相幹什麼?人家還是個小孩子!”
說到年齡,老媽更是來了勁頭,教育她思想不要太古板,當下這個情況男孩子小幾歲也沒什麼大不了。說著說著就開始打聽韋真有沒有搞到禺傑地址什麼的,韋真無言以對,老媽也不急不躁,肯定地認為,反正是同學,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