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生氣地說:“看來你是鐵了心要點我和他的鴛鴦譜了。你那個紮克呢?怎麼不點他了?就是你一天到晚亂點鴛鴦譜,搞得我也感覺自己像嫁不出去一樣。你可不可以別操我這份心了?”
媽媽的嘴還挺硬:“如果你自己就把這問題解決了,我又何至於這麼操心呢?”
“但是如果你不這麼操心,我又怎麼會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從而背上思想包袱呢?”
“如果我不操心,你就更加不會上心了。”
她沒話可說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今天還有很多事要辦。”
“好的,你去忙吧。”
她關了QQ,在網上查了一下今天需要跑的幾個地方,記下了地址和大致路線,就開始收拾東西,主要是各種證件,還有帶來的一點美元,要拿到銀行去存。
收拾停當,她正要出門,就聽見室友在叫她:“韋真,你朋友找你。”
她回過頭,看見室友手裏拿著一個手機,向她伸過來。她急忙接過手機,“喂”了一聲,就聽見一個男聲說:“阿姨早上好!”
她聽出是禺傑,又在叫她“阿姨”,馬上就不開心了:“幹嗎呀?”
“我們今天和師妹去辦證,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她一聽“辦證”,立即自動腦補為“辦結婚證”,頓時愣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一眼看見室友正盯著她,仿佛在說“快點,快點,打完電話把手機還我,我還要睡覺呢”,便匆忙回答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
“你不需要辦SSN(社會安全號)嗎?沒那玩意你拿不到學校付給你的工資的。”
“哦,那個——”
“還有手機,你還不趕快去開個手機?沒手機多不方便啊!”
“是要去開,但我看見學生網站上說在學校活動中心就可以開——”
“那裏都是人家把生意做上門來了,能有好的?專門來賺你們的錢的!還是直接到電話公司去開,便宜多了。”
“那我……”
有人敲門。電話裏禺傑說:“快出來吧,別磨磨蹭蹭了。”她急忙說聲“好的”,就把手機還給室友,自己跑過去打開門。是禺傑,笑吟吟地站在門邊,手機還舉在耳邊。不知道是不是她家門框太低,或者身邊沒有那些人高馬大的老外晃動,今天的禺傑看上去高大了許多,但身板還是比較單薄,人還是那麼幼齒,不超過二十五。
她朝樓下望望,問:“還有誰去啊?”
“沒誰,就是昨天那兩隻。”
“我——還是不去了吧。”
“為什麼?”
她半開玩笑地說:“怕你師妹又叫我阿姨。”
“叫阿姨怕什麼?我還恨不得別人叫我爺爺呢!”
她忍不住笑起來:“那不同的嘛——”
“有什麼不同?反正就是一個稱呼,難道有人叫你韋假,你就不是韋真了?”
“那不同的嘛,韋真隻是一個名字,但——她叫我阿姨——說明她覺得我——很老。”
“你管她覺得不覺得?你老不老又不是她的感覺能決定的,怕什麼?”他狡黠地眨眨左眼,“你要是想報複,可以叫她奶奶呀。”
她又忍不住笑起來:“我才沒那麼無聊呢。”
“那不就結了?你搞社工的,還怕人家說話難聽?”
“我學Social work,但不等於我畢業了真的做這個。”
“你畢業了可以不做這個,但你讀書期間要做intern(實習)啊,如果連intern這關都過不了,你還畢什麼業?”
她好奇地問:“美國社工這麼難做?”
“肯定的啦,社工不都是跟那些窮人打交道嗎?”
“窮人怎麼了?”
“窮人的教養差呀,他們沒錢,靠政府養著,脾氣還特別大,誰都敢罵,你還指望他們盡說好話?”
她見他這麼瞧不起窮人,很不開心,頓時就把臉拉了下來。他好像沒注意到她的臉色,而是越過她的頭,向她身後招招手:“嗨,你好,把你吵醒了吧?”
她回頭一看,室友還站在那裏,拿著手機,穿著一件蓋過膝蓋的T恤,下麵是兩條光腿,正想也來抱歉一把,就聽室友很溫柔地說:“沒事呀,我早起來了。你進來坐會兒吧,別老站在門口。”
禺傑很客氣地回答說:“不了,外麵還有人等著呢,你接著睡覺吧。”
室友磨蹭了一下,進屋去了。
禺傑對韋真說:“Now,let's go(我們走吧)!”
她被他不由分說的口氣撼動了,沒再囉唆,抓起已經收好的手提包,跟著他往外走,心裏頭打著小算盤,待會兒如果“那兩隻”露出不歡迎她的神色,她就搶先聲明一下,說自己是去坐公車的,然後就拿出剛記下的路線圖什麼的,秀給他們看,再然後就丟下他們幾個,真的去坐公車。
來到樓下,她看見師妹和朱小亮都站在樹蔭下。師妹的鼻梁上架了一副超大墨鏡,幾乎遮住了麵孔的二分之一,頭上戴了一頂超大的草編遮陽帽,像她媽以前跳《豐收舞》時戴的草帽那麼大。但師妹沒像媽媽那樣穿一身農民服裝,而是穿著一件時髦小背心,露出雪白的肌膚和纖細的臂膀,下麵沒穿裙子,穿的是一條牛仔熱褲,毛邊的,褲腳像被狗啃過又被貓抓過一樣,須須掛掛的。如果她媽看見師妹的褲子,肯定又要搬出那句口頭禪來:“興來興去,最後還是都興回到我們那個年代去了!”
據媽媽說,他們演《白毛女》序曲的時候,個個都是穿這種須須掛掛的褲子,表示“衣衫襤褸”。如果誰家沒須須掛掛的褲子,還要專門找一條比較舊的褲子出來,用剪刀把褲腳剪成鋸齒狀,再用手把邊緣拉毛,拉出須須來,造成“衣衫襤褸”的效果。但她媽特看不慣師妹穿的這種須須掛掛的熱褲,說《白毛女》裏的窮人那麼窮,穿的褲子還比這個長呢,現在的女孩穿這麼又破又短的褲子,弓個腰連屁股都會露出來,像什麼話?她從來不敢穿這種褲子,一是怕她媽說,二是覺得自己腿太粗,屬於“揚長避短”裏的“短”,要遮起來。
朱小亮還是昨天那副德性,隻當她是“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一樣,遠隔著千山萬水呢,從來不直接跟她說話,隻跟另兩個說,說到她的時候,一律用單數第三人稱指代:“我說她還沒起床吧,你們不相信。”
禺傑說:“誰說沒起床?早就起來了。”
“那你怎麼上去了這麼半天?”
“一天是24小時,半天就是12小時,我哪裏有去半天?”
“早知道你去這麼久,我就在睿睿那裏等了。”
師妹說:“你在我那裏等什麼呀?我roommate起都沒起來!”
她從這兩人的態度上無法判斷出自己該不該去坐公車,正在尷尬,就聽師妹對她說:“是我叫阿傑來接你一起去辦證的。我說,阿傑,昨天那個也是新生,肯定也要辦這些手續,幹嗎不帶她一起去?”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禺傑說:“我作證,她是這麼說的。”
她先是震驚,繼而羞慚。原來這兒還藏著一位活雷鋒!真是錯怪好人了。
師妹又說:“我叫田睿,英語名字是Ray,你叫我中文名英文名都可以,反正都是一樣的。”
她被師妹突如其來的熱情搞蒙了,連起碼的禮節都忘了,也沒來個對等的自我介紹,隻“哦”了一聲,就沒下文了。
禺傑招呼說:“走,上車吧,你們兩個去車上慢慢說。”
四個人坐進車裏,還是兩個男生在前,兩個女生在後。但今天沒箱子占位,她坐得很舒服。禺傑發動了車,提議說:“我們先去辦SSN,那裏人多,去晚了要排很久的隊,而且人家拽得很,下午三點就不讓進人了。”其他幾個人都表示同意。
辦SSN的地方果然很多人,一排排地坐在大廳裏等,其中黑人占一大半。韋真一輩子見過的黑人合起來都沒這裏一下見到的多,真疑心自己來的不是美國,而是非洲的某個國家。
禺傑小聲對她說:“看,這就是你以後要打交道的人。”
“為什麼?我又不是辦卡的人。”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辦卡嗎?領救濟啊!你們學Social work的,不就是搞這個的嗎?”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黑人和窮人這麼大成見,而且總把她跟那些黑人和窮人扯在一起,是在影射她很窮,還是覺得她的專業太荒唐太沒出息?本來她對這個專業就沒什麼特別的好感,隻是當成一個出國的跳板,現在被他接連說了幾次,越發不喜歡這個專業了,如果畢業了留在美國就是跟這些人打交道,那她還真的很怵。但如果畢業之後回國去,那這趟國好像又白出了,而且回到國內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如果就是做社工救濟窮人,根本用不著讀碩士,連讀大學都有點大材小用,隻要是認識幾個字的人應該都能勝任。她頓時感覺出國留學好沒意思,前途一片蒼茫。
幾個人坐那裏等了幾個小時,才輪到她和師妹。其實辦證手續很簡單,把她的護照和錄取通知拿過去看了一下,然後交上填好的表格就搞定了。辦好SSN出來,已經快一點了,她主動說:“這兩天真多虧你們幾個了,幫了我這麼多忙,現在我請你們吃飯,表示感謝。吃完我們再接著辦事。”
禺傑說:“謝什麼呀?你沒怪我昨天壞了你的好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壞我什麼好事?”
“本來你可以去你美國朋友家住幾天,結果被我拐到這個大農村來了。”
“我去他那裏住幾天幹嗎?”
“不去他們那裏住?那怎麼會讓他們來接機呢?他們住那麼遠,跑個來回得大半天,誰會就為了接個機勞煩人家?”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樣太誇張了點,但我媽就是這麼安排的,沒辦法。”
師妹很感興趣地問:“你媽怎麼認識那個Zac的呢?”
她脫口而出:“你認識Zac?”
“不認識啊。他隻是打電話的時候說叫Zac呀。”
“他給你——打電話了?”
禺傑解釋說:“Zac昨晚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正在外麵吃飯,所以都聽見了。”
“哦,是這樣。”
“Zac挺好的,說他很忙,但可以叫他爸今天來帶你去辦各種手續,特意讓我告訴你今天在家等他爸。”
她心裏一熱:“那怎麼好意思?”
“我也覺得太誇張了,就對他說,不用麻煩你爸了,我明天可以帶她到處跑,反正我也要帶我師妹辦這些手續的。他還謝了我一通,說以後有機會了再麵謝。”
她心裏更熱了,這簡直就是把她當自家人在看待啊!不僅惦記著接機和帶她辦手續的事,還要找機會麵謝禺傑。但禺傑又沒幫他的忙,人家幫的是她的忙,那不就等於是在說“幫她就等於幫我”嗎?她開玩笑地想,幸好昨晚沒自殺,不然就白死了。
禺傑提議去吃Pizza Buffet(比薩自助餐),說中午一個人才$5.99,隨便吃,有幾十種比薩,甜的鹹的都有,還有沙拉、冰淇淋和水果。幾個人都沒意見,於是一車來到Pizza Buffet,開始大吃大喝。真是人不可貌相,師妹長那麼苗條,吃起比薩來比兩個男生還猛,先吃一盤沙拉,然後就一塊接一塊地吃比薩,還喝那種濃濃的湯,最後還挖了幾大勺冰淇淋來吃,真讓她羨慕嫉妒恨!
她踏了她媽的代,從小就是個胖底子,四肢長得圓滾滾的,就腰肢還算纖細,如果不注意讓腰肢也發了胖,那就徹底報廢了。她看她媽媽的照片,年輕時像是埃塞俄比亞的難民,瘦精精的。自從生了她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像吹氣球一樣發胖,後來雖然又節食又鍛煉,還是隻能掙紮到微胖界,體重就再也減不下去了,所以她一刻都不敢放鬆警惕,從來沒放開瞎吃過。今天也一樣,她隻吃了兩塊比薩就不吃了,並決心今後再也不到這個店裏來,太誘惑人了,每個人都是一拿一大盤,坐那裏狼吞虎咽,她都快要頂不住了。
禺傑見她不吃了,勸說道:“再去拿一盤,再去拿一盤!”
“不拿了,吃不下了。”
“同學,這是buffet啊,不把六塊錢吃回來多虧呀!”
她撒謊說:“我早上吃太多了,現在還不餓。”
“你昨天晚上才到,還沒機會出去shopping(購物),早上能吃什麼?”
“呃——我媽在我箱子裏塞了幾包方便麵的。”這是個事實,她媽的確在她箱子裏放了幾包方便麵,而她昨晚就多虧那幾包方便麵了。
吃完午飯,一行人去開手機。
禺傑建議說:“就掛在我的計劃上吧,我開的是family plan(家庭計劃),一個戶頭可以掛四個手機,unlimited(無限製)通話,unlimited短信,就是data(上網)有限製。不過我們平時都是電腦上網,根本用不了多少data流量。”
師妹歡呼說:“好啊,好啊!就掛你戶頭上!”
她擔心地說:“就怕人家不許我們掛。不是說family plan嗎?”
禺傑說:“那怕什麼?就說我們幾個是family(家庭)唄。當初掛小亮的時候,我就說他是我的好基友,如果他們不給掛,我就告他們歧視!”
“那最後掛上了嗎?”
“當然掛上了。”
師妹明知故問:“那你對他們說我們是你什麼?”
“肯定是我的老婆嘍。”
“我才不做你老婆呢!”
“那就做小老婆。”
“小老婆也不做。”
“不做就掛不上。”
她心說這些“85後”真是太敢說了!才接觸沒幾天,就敢說這麼放肆的話。而她就怎麼都說不出來。她和他們就隔著這麼幾年,怎麼就像隔著一代人似的呢?
幾個人來到店裏,師妹選了一個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因為有兩年的計劃,所以手機不貴,隻$299.韋真選了一個舊款的,隻要$0.99.
四個人在外麵跑了一天,才把各種手續證件全都辦好。
晚飯又是她自告奮勇請客,吃得皆大歡喜。
這一天混下來,她和師妹竟然成了好友。師妹不再叫她“阿姨”了,而是直接叫她的英文名Vivian(薇薇安)。
那天的最後一個項目,是去中國店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