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真買了一大堆米麵肉菜,把購物車都塞滿了,花了將近一百美元。
禺傑開玩笑說:“哇,你這是要開餐館還是咋地?”
“你們不是說這裏的人都是一兩個星期才買一次菜嗎?我不多買點怎麼行?”
“你會做飯啊?”
“做飯誰不會?”
師妹說:“我就不會!”
兩個男生也附和:“我也不會。”
“那你們平時在哪裏吃飯?”
“餐館嘍。”他們又指指自己購物車上的東西,“不吃餐館時就吃這些玩意嘍。”
所謂“這些玩意”,就是已經蒸好又冰凍起來的包子饅頭啊,炸好又冰凍起來的油條油餅啊,鹵好又切好的雞鴨牛肉啊,炒好又裝好的中式盒飯啊,等等。她挺同情他們,大方地說:“光吃這些怎麼行?以後你們都上我那兒去吃吧!”
那幾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好啊,好啊,你以後幹脆別讀書了,就開個餐館,我們幫你拉生意,保證比做社工賺錢!”
幾個人買好了菜,就開車回家。禺傑先把她送到家,還幫她提了幾袋東西上樓,臨走時對她說:“以後要用車就給我打電話。”
“好的,太謝謝你了!”
禺傑走後,她把肉菜水果等放進冰箱,米麵什麼的放進櫥櫃,然後開始用她的新手機打電話。想到國內現在正是上午,大家都在上班,她決定先給美國這邊的人打。說“美國這邊的人”,聽上去好像一大幫人似的,其實隻有兩個人:紮克和他媽。
韋真先撥了紮克的號碼,一下就通了,但接電話的仍然是一個女人,還是地道的英語,還是年輕的嗓音,她又心慌意亂地把電話掛了。掛了電話,她又覺得荒唐:古人雲,做賊心虛,你又沒做賊,心虛個甚?她決定暫不給紮克打電話了,因為他可能又在做手術,而手術室是不能帶手機進去的,這個隻要是地球人都知道。按說醫院會有個專供手術醫生用的寄存處,醫生進手術室前,就把自己的手機啊鑰匙啊什麼的掏出來放那裏。也許接聽電話的那個女人是寄存處的工作人員?但現在的手機都有留言功能,根本不需要外人幫忙代轉口信。再說,手機是多私人的東西啊!而美國人不是最在意自己的隱私嗎?有什麼事,連爸爸媽媽都不興告訴的,怎麼會讓寄存處的工作人員接聽自己的電話呢?值得托付手機的人,一定是值得托付隱私的人。除了女朋友,她再想不出還能有誰值得紮克托付隱私了。從上次的情況來看,紮克的這個女朋友還不算太壞,還能把她打過電話的事告訴紮克,至少是留著她的來電顯示沒清除掉,所以紮克才知道有人給他打了電話,然後打回給禺傑。她希望這次也一樣,等紮克做完手術,女朋友就把有人打電話的事轉告給紮克,或者紮克自己發現了她的來電號碼,然後給她打回來。
她想清楚了這件事,就接著辦下一件:給資阿姨打電話,一是表示感謝,二是約個時間,好把媽媽在國內請人給資阿姨做的旗袍什麼的送過去,但接電話的卻是一個男人。真是見了鬼了!找男的,女的接;找女的,男的接!難道美國不興本人接電話,而興配偶接電話了?真把她搞糊塗了。對方又“Hello(喂)”了兩聲,她隻好硬著頭皮問:“Can I speak to Zi——Aunt Zi(可以請資——資阿姨聽電話嗎)?”也許對方被她這個不倫不類的“Aunt Zi”雷到了,半天沒吭聲。
她趕緊說聲“Sorry,wrong number(對不起,撥錯號了)”,就把電話掛掉了。真是出師不利!新手機的處女call(打電話),就這樣糟蹋掉了。不過不要緊,待會兒資阿姨看見來電顯示,也會給她打回來的。
她跑去洗了個澡,坐在床上給媽媽發短信:“我有手機了。”到底是媽媽,好像百事不幹,專門盯著手機等女兒消息似的,馬上就回了信,兩人開始閑聊,說到禺傑,媽媽更是來了精神頭,對禺傑今天的“表現”大加讚賞,而且完全忽略了韋真強調的“師妹提議”幾個字,開始把禺傑意淫為她的真命天子,還一直慫恿她要主動出擊,韋真覺得這未免太熱臉貼冷屁股了,一來二去間媽媽急了:“真真啊,你也不小了,不能太挑了。再等幾個後麵,年齡就更大了,那時連眼前這個都被人搶走了!如果他臉皮薄,膽子小,那你就隻能自己主動些了。”
“我看他臉皮一點也不薄。”她把辦理家庭計劃的時候禺傑開的那些玩笑都告訴媽媽了,然後說,“你看他像個臉皮薄的人嗎?所以說啊,如果他不主動,就說明他沒那個意思,我幹嗎要送上門去丟臉?”
“我不是要你送上門去丟臉,而是要你——創造一些機會,不要太被動。”她覺得她媽一定從資阿姨那裏得到什麼信息了,不然的話,不會這麼快就“移情別戀”,絕口不提紮克,一心撮合她和禺傑。於是她開始岔開話題,說起了剛剛給資阿姨打電話的事,明明記得媽媽說資阿姨的丈夫是個外國人,而剛剛接電話的卻像是一個年長的華人男性,媽媽推測那可能是資阿姨的爸爸,當年資阿姨的爸爸也是去留過學的,也應該會說英語,關於和資阿姨聯係的事,她和媽媽一致認為資阿姨的爸爸會轉達的,等電話就好。
她跟媽媽發完短信,就去刷牙,然後躺在床上休息,特意把手機放在枕頭邊,怕錯過紮克的電話。但剛躺下一會兒,她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手機,看紮克和資阿姨有沒有打電話來。結果兩個人都沒打電話來,她好不鬱悶!看來資阿姨和媽媽的友誼,就隻夠接個機。多年前的同學,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在雖然被老媽給人肉出來,而且一定要人家來接女兒的機,人家有什麼辦法?當然隻好答應下來,硬著頭皮盡盡地主之誼。但這也就算走到頂點了,誰還跟你進一步交往?
她早就聽說出了國的人都學得跟美國人一樣了,朋友之間的感情看得很淡,連親情都看得很淡,見了麵都客客氣氣,但平時並不互相走動,更不會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說好聽一點,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說不好聽,就是人與人之間關係冷漠。資阿姨來美國這麼多年了,又嫁了美國人,還不早就學得跟美國人一樣人情味寡淡了?她有點不開心我給你們打電話,又不是要纏著你們,隻是想表示一下謝意,再就是送禮物上門,你們用得著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我嗎?
她覺得隻有一個解釋:當初資阿姨還是想跟媽媽結親家的,所以兩人聯手把接機的事安排好了。但到了最後一刻,紮克才坦白自己有女友,並表示不願去接機,或者女朋友不讓他去接機,他媽隻好安排他爸爸去接機,結果又沒接到,引起了紮克的內疚,所以才向禺傑打聽她的下落。一旦知道她順利到達,他當然就不用繼續關心了。那他幹嗎要對禺傑說“以後麵謝”呢?傻瓜!那是他順口說的一句客氣話嘛,你也當真?她感覺狠狠碰了一壁。她以前不是沒碰過壁,但這個壁還是碰得太痛了。
以前那些所謂碰壁,受傷害的隻是麵子,因為她從內心來講,並不喜歡那些人,所以一旦發現人家也不喜歡她,麵子上是有點受傷,但心裏卻是如釋重負。但這個紮克,還是讓她有點心動的,混血兒,費翔啊!說不動心就是在作了,表麵上作一作還可以理解,但在內心深處有什麼好作的呢?又沒人看見。她又感到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了。
韋真早就發現,不管是什麼俗話諺語名言格言,隻要加以篡改,都可以用在她身上。比如這個“情場不幸賭場幸”,如果把“賭場”換成“友場”,就可以用來形容她現在的狀況了。已經過去好些天了,紮克一直沒給她打電話來,資阿姨也沒打。
而她係裏的年景也很差,一幅顆粒無收的災荒景象。學生大多數是女生,男生隻有那麼幾顆顆,還嚴重兩極分化:小的剛出土,還是嫩苗苗,根本過不了她的第一道篩選;而老的又太老了,都是工作了多年還沒發達因此跑到大學來鍍金的中年男人,早已被人收割了。連係裏的男老師都像約好了的一樣,無名指上全都戴著金晃晃的戒指,有幾個還特愛高舉著左手在黑板上寫字,仿佛在正告她:看好了,我的婚戒戴得牢牢的,你就別打我的歪主意了,我不僅已婚,而且沒有離婚的計劃,並且不準備搞婚外戀!
她媽聽說了她係裏的情況後,沒有悲觀,沒有失望,仍舊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因為還有禺傑這張王牌呢,所以媽媽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到他,這次的話題更是深入到了禺傑父母離婚的問題上,而且媽媽極其為禺傑著想,開始給她“講解”離異家庭的孩子都膽子小、不敢表達感情等等,總而言之,就是讓她主動出擊,抓緊禺傑,沒等她反駁,媽媽又突然想到了禺傑畢業在即,頓覺時間緊迫,極力勸說她要借用family plan為契機多給禺傑打電話交流。
她哭笑不得:“如果我得耍這種手腕才有機會跟他接觸,那還是趁早算了,肯定沒戲。”
不管她怎麼說,她媽都是那句話:“抓緊點,抓緊點,這孩子不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而她總是一副聽天由命的口吻:“算了,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抓緊也沒用。當初你對爸爸抓緊了嗎?根本就沒抓嘛,不還是自動跑到你碗裏來了?”
她媽當初的確沒花這麼多心思去捕獲男朋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甚至帶點傳奇色彩。她爸媽不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但上山下鄉到了同一個林場,她爸比她媽高一屆,先去的。而她媽那時因為會唱歌跳舞,又年輕漂亮,所以人沒到林場,名聲就已經在那裏傳開了。據說她爸對她媽是未見其人,隻聞其(名)聲,就已經墮入了情網。
媽媽講到這段,總是很得意:“那時喜歡我的人可多呢,你爸爸隻是其中之一,但他膽小,又不會唱歌跳舞,所以很自卑,不敢跟我說話。而那些膽大的,都明目張膽地追我,向我獻殷勤。我那時重活累活都有人幫我幹,那個《山楂樹之戀》裏寫的老三幫靜秋在溪水裏洗床單的事,我遇到過不知多少回了!”
“但是你一個也沒愛上。”
“比較喜歡的還是有的,不是你爸,而是幾個舞跳得好歌唱得好的。但那時候提倡晚婚晚戀,哪裏敢談戀愛啊?都想著招工回城呢,誰不想表現好點?所以都不敢表白。”
“如果你們那時表白了,那就沒有我了哈?不過,也難說,我爸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你肯定會拋棄那些繡花枕頭,跟我爸好!”
她爸冒著生命危險救她媽的故事,她已經聽過很多回了,扼要地說,就是有次她媽帶著林場宣傳隊去山下村裏表演了節目回來,半夜走在山路上,正拉開嗓子唱著“山丹丹開花紅豔豔”呢,結果沒注意腳下,踩在了一條蛇身上,那蛇豎起頭來,在她媽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媽當場就嚇得癱倒在地,捂著腿大聲號哭:“我被蛇咬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在場的人都嚇壞了,那些平時能歌善舞熱烈追求媽媽的人都束手無策,隻有那個沉默寡言負責搬道具的男生還算鎮定,打著手電看了一下媽媽腿上的傷口,就摸出一把小刀,在傷口那裏劃了個“十”字,然後俯下身去,用嘴對著傷口狠狠吸起來。據說圍觀群眾都羞得轉過臉去,因為那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別說用嘴啃腿了,就是拉拉手,都是低級下流的行為。話說那個男生不管那些,狠狠吸一陣,就別過臉去,往遠遠的林子裏吐一口,好像怕吐在身邊,毒汁會流回到媽媽傷口裏似的。就這樣吸了很多口,吐了很多口,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上衣,撕下一條布帶來,給媽媽包紮傷口,然後背著媽媽下山。
那個男生,就是她爸韋建光。從那之後,她爸媽就好上了,當然是偷偷的。後來她爸被招工進城,而她媽還在林場勞動,很多人都勸她爸跟她媽吹,因為她媽成分不好,還不知道能不能招工回城呢。她媽也給她爸寫了絕交信,表示不想耽誤她爸的前程。但她爸堅定不移地愛著她媽,打死不分手。
恢複高考後,她媽考上了Y市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分到自己的母校Y市一中附小教音樂。兩人奮鬥了幾年,積攢了一點錢,買了當時結婚必備的物品,成了家。再後來,她媽的運程越來越順,讀了教師進修學院,拿了大專學曆,成了中學教師,還分了房子,當上教研組長,穩中有升。但她爸卻一直走下坡路,工廠倒閉了,員工遣散了,她爸嚐試過多種謀生之路,都以失敗告終,家庭基本是靠媽媽支撐。
她爸媽的同學很多都離了婚,但她爸媽一直走到今天,肯定還會走下去。瞧,生死之交就是生死之交,是過了命的,跟一般的泛泛之交就是不同!她非常羨慕她的父母,恨不得也去什麼地方過段艱難困苦的日子,遭遇一次生命危險,碰到一個舍身相救的男生,兩人結為夫妻,互相扶持,白頭到老。可惜的是,她的人生太風平浪靜了,雖然去鄉下親戚家玩的時候看見過一兩次蛇,但都是死蛇,或者蛇褪下的皮。估計即便是活蛇,即便蛇咬了她,也沒人會舍身相救,因為那裏就幾個髒乎乎的小男孩,還總愛用棍子挑起死蛇來嚇唬她。到美國來了之後,別說蛇了,連蚯蚓都沒看見過。
看來情場方麵是沒什麼指望的了,但她在友場上還混得不錯。師妹從辦證那天起,就沒跟她斷過聯係,雖然不是天天見麵,但經常會有信息,發幾個短信啊,轉幾篇八卦啊,反正都會冒冒泡。到了周末,師妹還會叫上禺傑和朱小亮,三個人一起跑她這裏來蹭飯吃。其實她在國內時很少做飯,都是爸媽包了,但她因為經常在父母做飯時陪在旁邊說話,也學了幾招,跟那三個人相比,她就算資格最老技術最好的了。她是個圖名不圖利的人,看到有人愛吃她做的菜,就比撿了一坨金子還開心,做飯就特別有動力,做得興高采烈,心甘情願。
除了三個MBA之外,室友跟她的關係也越來越好。剛開始,她吃飯的時候,如果剛好室友也在,她就邀請室友過來吃點。再往後,室友掌握了她的作息時間,一到她吃晚飯的時候,室友就回來了,所以總是兩個人一起吃。再再往後,室友超脫了她的作息時間,不用趕在她吃飯的時間回來了,隻要桌上有菜,或者冰箱裏有菜,室友就自己拿出來吃。
室友不愛吃肉,但也不是素食主義者,最愛吃那些肉菜裏的配菜。像什麼雪裏蕻炒肉末裏的雪裏蕻啊,洋蔥燴牛肉裏的洋蔥啊,香菇燒雞腿裏的香菇啊,粉條燉肉裏的粉條啊,等等,都很愛吃,經常是她炒好一盤菜,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就放進冰箱,但等她從學校回來的時候,盤子裏就隻剩下肉了,配菜全都不翼而飛。剛開始幾次,她還以為發生了靈異事件呢,覺得毛骨悚然。後來室友把真相告訴了她,她才釋然,既而欣然,下次做菜就特意多放些配菜,或者把剩下的肉又加上些配菜,再炒一次,一直吃到肉沒了,或者配菜再沾不到肉味了為止。室友吃了她做的菜,也不是嘴一抹就不認賬的,也知道感恩,對她態度好多了,主動開車帶她去買菜,還把臥室裏的掛衣間讓出三分之一來,供她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