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真這幾天過得太興奮了,像坐直升電梯上百層高樓一樣,隻聽見嗖嗖的聲音,隻看見眼前的景物刷刷地變,完全沒有時間靜下心來回味和思考,更談不上關心千裏萬裏之外的老娘親。
一直到紮克把她送回了家,在她那兒吃了晚飯,告辭離去,她重回一個人的世界的時候,才想起新年都過了,還沒給媽媽打電話拜年呢。令她詫異的是,媽媽也沒打電話給她。她起先以為是媽媽打了電話她沒聽見,但她查了手機的來電記錄,根本沒有老媽的號碼,留言箱也沒有。這就奇怪了,難道老媽也像她一樣,陷入情網,忘了自己的寶貝女兒?但以媽媽的為人,即便是真的有了新歡,也頂多排在第五位,寶貝女兒總是第一位的啊,斷不至於在辭舊迎新之際連電話都不給她打。
幾分鍾之內,她的心情就由內疚變成好奇,再變成擔憂,馬上給媽媽打電話。但沒人接,她留了個言,又發短信,還上QQ,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還是沒聯係上。她隻好給爸爸打電話。她爸在跟她通話方麵,一直是個副駕駛,都是她媽先打過來,或者她先打給她媽,兩個女人聊夠了,才問一句“想不想跟爸爸說幾句”,或者“我也跟爸爸說幾句吧”。而她爸爸呢,接過電話也沒多少說的,一般就說個:“你在那邊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有時她開個玩笑:“我還沒向你彙報呢,你怎麼知道我一切都好?”老爸就很尷尬,還得老媽出麵辯護“我們剛才講電話的時候,他不是都聽到了嗎”或者“你的事我都對他說過了”。現在主駕駛不在位,她隻好起用副駕駛,但也是打了好幾次,爸爸才接了電話,說了個“喂”,就沒下文了。她著急地問:“爸爸,媽媽怎麼了?我怎麼聯係不上她了?”
“她……呃……”
她見爸爸“呃”上了,就知道大事不妙,如果沒啥事,老爸會把手機遞給媽媽,讓她們母女去侃大山。但今天老爸是聊也不聊,轉也不轉,還“呃”上了,這絕對是不祥之兆啊!
她追問道:“爸,你別呃啊!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老爸又開始呃。
她急了:“到底是什麼事,你就說唄!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唧唧歪歪的?是不是我媽病了?你再不吭聲,我買機票回國了!”
這一招果然靈,老爸說:“別買票,別回國,你媽她沒事兒!”
“我媽沒事兒怎麼不接我電話?是在生我氣嗎?”
“沒有,沒有,你媽怎麼會生你氣呢?她是在生我的氣呢。”
她知道她媽經常生她爸爸的氣,主要是覺得爸爸不上進,不肯學習,找不到工作。她還是很同情老爸的,出生在那個年代,從小學到高中都沒讀什麼書,現在五六十歲的老人了,你叫他學習新技術,他學得會嗎?再說她媽也沒具體指出一個方向讓老爸去學,就是那麼泛泛地批評老爸不上進,那就算老爸想上進,也不知道往哪兒上啊!她覺得她爸主要是運氣不好,生不逢時,如果放在“文革”之後,按部就班讀上來,怎麼也得弄個中專讀讀,那就能找到一個比較鐵的飯碗了。
而她爸最“不幸”的,是家庭成分還不錯,所以第一時間就招工回城了,不然的話,也會像她媽那樣,絕處奮起,考大學考中專考出來。她爸媽那個學校那個年級的同學,凡是進廠當工人的,都沒逃脫失業下崗的命運,隻有那些進了別的單位的,像學校啊醫院啊機關啊之類的,才保住了一個飯碗。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但她媽一向不這麼認為:“我也是‘文革’期間上的學,我怎麼就沒弄成他那樣呢?”韋真一般都是恭維老媽兩句:“你聰明唄,哪裏是人人都像你那麼聰明,從小學到高中啥都沒學,還能考上中專的呢?”她知道這話不中肯,因為還有很多跟媽媽同齡的人考上了大學的。但她也知道她媽那個學校那幾年畢業的學生,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所以她媽能考個中專,就算佼佼者了。她這招很靈,每次說到這裏,她媽就隻顧著回憶自己的艱苦而光榮的曆史去了,也就放過了老爸。她估計她媽這次又是在生爸爸不上進的氣,鬆了口氣,說:“生個氣也不至於不接我的電話啊!我又沒不上進——”她正在為自己這句話後悔,怕老爸以為她也認為老爸不上進,正想解釋呢,就聽老爸說:“這次不怪她生氣,是我不好。”
“你做什麼惹我媽生氣了?”
“我——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那個錯誤。”
她差點跳起來,what?你成龍附體了還是咋的?你當我是小龍女啊?她覺得應該是老爸太悲憤,把主語用錯了,本來是“你媽犯了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那個錯誤”,結果搞成了“我”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她更加驚慌了,為什麼老媽不接電話,而老爸又這麼懺悔的口氣?是老爸一怒之下把老媽打傷了嗎?天,隻能是這樣了!不然,老爸懺悔什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力平靜地說:“別急,慢慢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先答應我一定不會——怪罪我。”
這越發坐實了她的想法,如果不是把老媽打了,怎麼會乞求我不怪罪他?她厲聲問:“你都沒說是什麼事,就要求我不怪罪你?你要是把我媽——怎麼樣了,我能不怪罪你嗎?”
“我——我前麵不是說了嗎?”
“你前麵說什麼了?”
這簡直是逼老爸再上斷頭台!
老爸歎口氣,艱難地說:“就是我——犯了那個——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這次她終於聽懂了:“你是說你——出軌了?”
“嗯。”
太不可思議了!老爸一大把年紀了,又沒正式工作,臉上還被滾油燙出個大疤,她作為親女兒,平時都盡量不去看老爸的臉,而且打心眼裏佩服老媽,還敢跟這樣的男人同床共枕,這要不是愛情,啥是?這樣的男人也能出軌?
她不相信地說:“是不是我媽誤會你了?”
“不是。”
“那你是真的出軌了?”
“嗯。”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風,打探道:“和誰啊?”
“對門那家的——保姆,不是以前那個,是新來的,你不認識。”
“多大年紀?”
“三十多。”
“比你年輕這麼多?你是怎麼跟人家——”她簡直沒法說出“搞上的”幾個字,但也想不出更文雅的字眼,隻好留給老爸去填空。老爸已經邁出了第一步,膽子似乎大了許多,居然能不打磕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隻能是鬼迷心竅。真真,你知道我跟你媽是多年的夫妻,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二心,這次的事,我已經向她賠禮道歉了,保證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但她就是不原諒我,你幫我勸勸她——”
她生氣地說:“你現在知道害怕啦?當時幹什麼去了?我媽這些年對你不離不棄,養著你,照顧你,哪點對不起你了?你怎麼好意思做出這種事來?”
“我——知道你媽對我好,但她是在報我當年的恩,其實她早就不喜歡我了,打心眼裏看不起我。”
“誰說我媽不喜歡你了?業餘合唱團那麼多人追她,她都不為所動,不就是因為她喜歡你嗎?”
“喜歡不喜歡,我比你清楚。唉,不說這個了吧,我落到現在這個地步,跟你媽離了婚就沒活路了——”
她的氣又上來了:“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隻是因為找條活路才跟我媽守在一起的?難道你不愛我媽了?”
老爸沉默了一陣,說:“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哪裏還有什麼愛不愛的?守在一起都是出於習慣,再就是——不得已。”
“你胡說!可能你跟我媽守在一起是為了討碗飯吃,但我媽絕對是因為愛你!你太辜負她了!這次肯定是你把她氣病了。快說!我媽在哪裏?是不是病得很厲害?”
“她就在這裏,我把電話給她。”
她聽見那兩人在低聲爭執,老媽叫老爸撒謊,說自己不在現場,但老爸力勸老媽接電話,最終,老媽大概也意識到躲不過去了,接了電話:“真真,我沒事,你別擔心。”
“那你怎麼不接我電話呢?”
“我想等這事理清個頭緒再告訴你。”
“難道你以為我會幾天接不到你電話還不打過來追問?”
“呃——現在你知道我沒事了,好好過新年吧,我過兩天打電話給你,慢慢聊。”
“你要跟爸爸離婚嗎?”
“這不還在商量嗎?”
“他想離嗎?”
“他就是不想嘍,他想離還用得著商量?我又不是養不活自己。”
“他為什麼不肯離?是不是那個女的不要他?”
“那個女的還是願意要他的,但他不想跟那個女的去。”
“那個女的是哪裏的人?”
她媽說了個地名,是Y市附近鄉下的。韋真打鼻子裏哼出一聲:“難怪他不想跟那個女人去呢!因為那裏是鄉下。”
老媽反過來幫老爸說話:“那也不是因為這個,他還是念舊情的,這麼多年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錯,他還是真心愛我的。隻怪那個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個人在外麵打工,老公不在跟前,難免想打打野食。”
“她想打野食,幹嗎不打她自己的東家,要跑到我們家來打?她的東家不比我爸年輕帥氣?”
“她又不是武則天,想打誰的野食就打誰的野食?”
“哦,賀叔叔跟保姆一個屋裏相處,都能頂得住保姆的誘惑,我老爸還隔著兩個門呢,就頂不住了?”
“你賀叔叔哪裏會單獨跟保姆相處呢?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回來,杜阿姨也就回來了。在老婆的眼皮子底下,他敢偷腥?但你爸白天都在家,而那女人三天兩頭跑過來說家裏水管堵了、廁所水箱漏了、抽油煙機壞了什麼的,讓你爸過去幫她修……”
“她叫他,他就去?不會拒絕?”
“對門住著,你爸會修,又有時間,怎麼好意思拒絕呢?”
“他去修,可以,幹嗎修到——人家床上去了?”
“她湊到他跟前來挨挨擦擦,又穿得很暴露,哪個血性男人受得了?”
她想起紮克,她不也是湊上前去挨挨擦擦,還跟他睡在同一個沙發上,人家也就擁抱擁抱,親吻親吻,並沒弄到滾床單的地步啊!人家才三十出頭,那才是血性男人,老爸快六十的老頭子了,血個什麼性啊?
韋真滿肚子的無名火,不知道是在火老爸晚節不保,還是在火老媽含糊不清,或者是在火紮克不夠血性。貌似三股火都有,燒得最旺的竟然是第三種火:難道我連個三十多歲的鄉下保姆都不如?人家一個有夫之婦,竟然能搞得年近花甲的老爸春心泛濫。而我,一個——啥?也快三十了?那不馬上就成少婦了?
她安慰自己說:“馬上就是”和“已經是”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怎麼說我也才二十多,雖然比二十多出很長一截,但畢竟還沒到三十,所以還是年輕人。但為什麼紮克一點沒春心泛濫呢?
難道是我魅力不夠?還是他真心愛我,所以尊重我,珍惜我,要等到入了洞房才會走出那一步?她當然是寧願相信後一種可能的,但考慮到美國長大的人,在性方麵都是比較開放的,這種可能又太不可能了。
她媽肯定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哀求地問:“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離婚?那你不是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本來她也沒肯定地認為父母必須離婚,但聽到媽媽用她來做不離婚的理由,一下就火了,氣呼呼地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怎麼了?現在單親家庭的孩子還少嗎?也沒見人家活得比誰差!”
“但即便是我跟他離了婚,他還是你爸呀!如果他一個人流落在外,無依無靠,也沒生活來源,到處討米要飯,你——看得下去?”
她估計自己是看不下去的,但也吞不下這口氣,狠狠地說:“那是他自找的!”
媽媽自我檢討說:“這事我也有責任,這些年,隻在批評他不上進,也沒好好幫助過他,找個學讓他上,或者找個培訓班讓他讀。他掙不到錢,靠我養活,心理上壓力挺大的……”
她怒了:“你真是一點原則都沒有!他又不是孩子,怎麼就該你去給他找學校找培訓班讀呢?他自己不會找?他這麼對你,你還為他說話,還自我檢討?難怪他出軌呢!有你這麼窩囊的老婆,他不出軌都對不起你!”
她媽哭了起來。她爸勇敢地把電話接過去:“真真,你有什麼火,都衝我發,這事是我的錯,我來承擔責任,你別對你媽發火。她這幾天已經是心力交瘁了……”
“你還知道她心力交瘁?那你先前幹什麼去了?你在跟那個女人——瞎搞的時候,就沒想到過這一點?”
老爸突然強硬起來:“那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我跟你媽離婚了?”
其實她從開始到現在,從來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隻是順著心裏的無名火在發泄罷了。現在聽老爸這樣一問,就張口結舌起來:“我——你——你們的事,我不管!”
“你不管就好。”
她更生氣了,你是過錯方,你還這麼凶?仗著我媽心疼你,珍惜幾十年的感情,你就這麼猖狂?要不是看在我媽的分兒上,我堅決攛掇你們離婚,還立馬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她媽察覺到父女雙方的劍拔弩張,趕緊接過電話:“真真,這事急不得,你容我們慢慢商量。”
“隨你們的便,這是你們的事,我不幹涉!”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但她心裏那團無名火,還在熊熊地燃燒。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男人為什麼都這麼花心?而女人都這麼卑躬屈膝?難道世界上除了這個男人,就找不到別的男人了嗎?她從父母的狗血劇情,聯想到這些年聽到看到過的狗血劇情,頓時對自己和紮克的未來擔起心來。
她想起《老友記》裏的一個情節:莫妮卡和錢德勒暗中相好很久了,床單是老早就滾了,但還沒向大家公開。後來大家都猜出來了,決定使個計謀,逼他們公開,於是叫菲比去勾引錢德勒,迫使他露餡。而莫妮卡和錢德勒猜出了其他人的詭計,決定來個將計就計。最後的結果就是錢德勒露了餡,對菲比說:我不能跟你睡覺,因為我愛莫妮卡。菲比歡呼說:我以為你們隻是滾個床單而已,原來你們是真心相愛呀?太好了!莫妮卡聽了錢德勒的愛情宣言,也是又驚又喜,說明莫妮卡事前也沒想到這一點。這個情節給韋真印象很深,因為對她來說,兩個人連床單都滾了,那就是相愛了。看了《老友記》,她才知道原來滾床單並不代表相愛,還是要以說出那三個字為準。
現在紮克連床單都沒跟她滾,更別提那三個字了,她算是他的什麼呀?雖然他向家人宣布兩人在dating了,資阿姨和雀兒喜也很支持的樣子,但dating畢竟不是I love you,更不是結婚。現在連結婚都不能保證愛情不變,一個dating能算個什麼?況且他對她的態度也沒什麼變化,他送她回家,兩人一起吃飯,有說有笑,很和諧,但也僅限於此。
除了新年夜他擁抱過她、親吻過她的臉頰之外,他還沒有任何更親熱的舉動。而新年夜的親吻和擁抱,也隻是在回饋她,因為是她先主動親吻擁抱他的。現在她後悔極了,新年夜不該主動的,應該等他先主動,那樣就可以知道他究竟想不想擁抱親吻她了。但如果他不主動呢?那怎麼辦?不是錯過一個機會了嗎?
韋真又羨慕起她媽來,老媽好像就沒經曆過這種猜心的折磨,起先根本沒注意到老爸,自然不用猜心,然後老爸就救了老媽,也不用猜心,再然後老爸老媽就成了男女朋友,還是不用猜心。
不過,老爸老媽從救人與被救到談起戀愛,這中間是怎麼過渡的,她還從來沒聽老媽講過,感覺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地就談起戀愛來了,以前沒多問,現在倒很想知道這中間的每一步每一步了。正想去問媽媽,又想起老爸出軌的事,頓時心灰意冷,還問個什麼啊?不管當時每一步是多麼成功,多麼甜蜜,最終都是這麼個結果,那借鑒他們的戀愛經驗,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也沒想出個頭緒來,決定把爸媽的事告訴紮克,看他有什麼反應,說不定可以據此看出他在這方麵的態度。她知道他很忙,也沒想占用他太多時間,隻想借此機會,跟他聯係聯係。於是,她給他發了一個短信,把爸媽的事說了一下。他很快就回了信,說很抱歉聽到這樣的消息,叫她不要著急,然後很美國化地問:“Do you want to talk about it?(你想談談這事嗎?)”
她有點好笑,真是書呆子,我們這不是在談嗎?但盛情難卻,而且也很希望能有機會跟他說話,便回答說:“Yes,of course。(想,當然想談談。)”
他回信說:“Do you want to meet at the nursing home or your home?(你想在哪裏見麵,老人院還是你家?)”
哇,這是麵談的節奏啊!她還以為就是在電話或短信上談談呢,那就已經很讓她滿足了,居然是麵談!那就不隻是滿足,還滿手了!
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在上班的小鎮麵談比較合適,他可以少開點車,於是回答說:“那就nursing home吧,你可以少開一點車。”
“好的。”
下班之後,韋真一直在辦公室等,等到快七點半的時候,紮克打電話來了,說已經到了,在停車場。她立即跑到停車場,看見他的車就停在大門前,沒熄火。他招手讓她上車,她上去後,他問:“吃晚飯了嗎?”
“沒有,一直在辦公室等你呢。”
“那我們找個地方吃晚飯吧。”他把車開出老人院,問,“想吃什麼?”
“隨便。”
“嗬嗬,我奶奶最恨我這樣說了,每次問我吃什麼,我就說‘隨便’,等她做好了,叫我去吃的時候,我一看是我不愛吃的東西,就對她說:我不吃這個!”
“那她不是很生氣?”
“是啊,所以每次都要罵我:你說隨便的呢?”
“那你怎麼說?”
“我就說:我說的隨便就是anything but this(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吃這個)。”
“你奶奶懂英語嗎?”
“她不懂,所以就更要罵我了。”
她好奇地問:“那你幹嗎不直接說你想吃什麼,而要說隨便呢?”
他一笑:“因為每次她來問我的時候,我都正忙著玩呢,根本沒聽見她在問什麼,聽見了也沒工夫想自己到底要吃什麼。”
“哈哈,不過我說的隨便,是真的隨便,我什麼都吃的。”
“那好,我們去吃中國buffet(自助餐)吧,你可以自己挑,就不存在anything but this的可能了。”
“哇,你好狡猾啊!”
說笑之間,已經來到了那家中國自助餐餐館,兩人拿了食物,坐下吃飯。
他問:“現在不那麼生氣了吧?”
她都忘了這次talk的終極目的了,詫異地問:“生什麼氣?”
“不是你爸爸——cheated on your mom(背叛你媽,出軌)嗎?”
“哦,是的,我當時是很生氣的,但現在——已經不那麼生氣了。”
“那就好。”他很內行地說,“你可以讓你爸爸去看一下性心理醫生,他這是一種病,但他自己不知道,你們也不知道。”
“什麼病?”
“Sex addiction。”
她聽到“sex”這個詞,就有點不好意思多談了,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又覺得自己心術不正,如果害羞地不談,就會讓他也覺得她心術不正了。
她問:“什麼是sex addiction?”
“就是對 sex有一種——不可控製的——需求。”
韋真直覺老爸不是這種病,但她不好拂了紮克的好意,便做出很認真探討的神情說:“但是中國有沒有這種醫生呢。”
“肯定有。這是一門很成熟的學科,中國這麼大,應該有這方麵的specialist(專家)。”
“好的,我待會兒告訴他。”
他看看表:“你現在就可以給他打電話,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跟他談。”
韋真非常為難,她還沒對父母說起跟紮克dating的事,更沒對父母說已經把家醜外揚給紮克了,怎麼好讓紮克跟老爸講電話呢?再說,他們要講的話題,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常,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的寒暄,而是性,並且是不正常的性,這得是多尷尬啊!
她支支吾吾地說:“這個——恐怕——”
紮克很有悟性:“如果你不想我跟他談這個,I understand(我理解)。你跟他們談吧,就說是我建議的。”
“但是——我還沒有——告訴他們——我們的事呢。”
“我們的事?”
“就是我和你在dating的事。”她怕他誤會,趕緊聲明,“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今天打電話給我媽,就是告訴她這事的,但是——哪知道,我媽不接電話,最後是我爸接的,我爸一接,就告訴我他cheating(出軌)的事,所以就……”
“I understand。”
他一口一個I understand,還真把她搞糊塗了,他到底understand什麼了?是不是生氣了?
兩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他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就是一個——sex addict(性癮者)。”
這個她是真的不知道,她隻知道他的生父比較水性楊花,情人多,但不知道他是sex addict,她吃驚地問:“是嗎?”
“嗯。他對sex有著一種無法——控製的欲望,所以他——會跟不同的異性——have sex(發生性關係)。”
“但是——那不是因為他太濫情了嗎?就是常說的——花心。”
他不同意她的觀點,堅持說:“不是這樣的,他那是一種病,需要的是醫生和藥物,還有其他sex addicts的幫助,而不是——unemployment(失業),他們fire(開除)他,是不正確的,那樣不會幫助他,隻會毀掉他。”
紮克說得振振有詞,而且很真誠,說明他的確是信這個的。但她知道他說的這些,完全不符合中國的國情,連現在的都不符合,更別說幾十年前的中國國情了。她能理解他為什麼這麼想,因為他生在美國,長在美國,雖然從父母那裏學到一些中國文化和語言,但思維方式還是更趨向美國的方式。
他可能是怕她不相信,接著說:“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不可多得的芭蕾舞演員,如果他們不fire他,他可以取得很大的成功。我這裏有他演出的照片。”
他從手機裏找出一些照片讓她看,都是芭蕾舞劇照,可能是因為上了妝,他的生父看上去非常英俊,比他更像老外。他指著一張俊男靚女的黑白合影說:“這是我的paternal grandparents(父方的爺爺奶奶),他們都是professional dancers(職業舞蹈演員)。”
韋真接過手機,把照片放大了仔細看,感覺他爺爺完全是個老外,但他奶奶應該是華人。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解釋說:“我爺爺是蘇聯人,Caucasian(白人),他和我奶奶是因為dancing(跳舞)相識的,他們生下了我的biological father——”
“哦,原來是這樣!難怪我覺得你爺爺——他很像外國人呢。”
“他是蘇聯的功勳演員,得過列寧獎章的。”
“你奶奶——後來回到中國了?”
“嗯,他們都去中國了。”
“那‘文革’時……”
“我奶奶自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你見過你爺爺嗎?我的意思是你生父的爸爸。”
“也沒有,他20世紀50年代就離開了中國,我奶奶和他失去聯係了。”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他生父當年的風頭,中蘇混血兒,舞又跳得好,那還不迷倒一眾女生?資阿姨肯定也沒逃過紮克生父的魅力,愛上了他,雖然違心地與當官的結了婚,但也是為了保護他,暗中並沒斷絕來往,所以有了紮克。如果懷孕的事被當官的丈夫發現,資阿姨肯定會遭大殃,腹中的孩子也難保性命,當官的隨便踹兩腳,就可以讓紮克一命嗚呼。而那個肇事者,即紮克的生父,更會遭到報複,所以資阿姨隻好冒死外逃。當官的最後肯定還是知道了真相,所以狠狠報複了紮克的生父,把他開除出文工團,使他流落到街道工廠去打工。那個打斷了紮克生父腿腳的人,說不定也是當官的指使的。
她把手機還給紮克,關心地問:“那你在中國見到你生父的時候,有沒有對他說這個呢?”
“說哪個?”紮克問。
“就是——他是一個sex addict?”
“沒有,因為我那時也不知道。”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後來,他去世之後。”他很遺憾地說,“我沒有幫到他。”
“你媽媽沒有想過跟你生父——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
“就是和好,像一麵破碎的鏡子,重新黏合在一起。”
紮克很快弄懂了“破鏡重圓”的意思,說:“沒有,我媽沒有這樣想過。她很固執,不相信我的生父是——sex addict,她認為是moral(道德)的問題,是感情問題。她說他背叛了她,背叛了很多很多回,所以她不再愛他了,她愛我的dad。”
“Mr。Anderson?”
“嗯,我隻有這一個dad。”
“你dad有過cheating(出軌)嗎?”
“沒有。他是一個family man(很看重家庭的人),總是待在家裏。”
她覺得資阿姨的選擇是對的,一個是處處留情的花花公子——到後來連公子都算不上了,隻是一個花花乞丐,另一個是專一且溫柔善良的白人帥哥,不僅接受了資阿姨,還接受了資阿姨跟別人生的孩子,愛他們母子,愛他們的家人。如果一個女人不選擇安德遜,而去選擇那個花花乞丐,那就真是腦子有病了。
他催促說:“你給你爸爸打電話吧。”
她尷尬地說:“我覺得——我爸——他跟你的生父不同。”
“How?(怎麼個不同法?)”
“他——從來沒有cheating過,就是這一次,而你的生父——是很多次很多次。”
“次數沒關係的,次數隻是一個機會問題。有的人機會多,有的人機會少,但他們從根本上是一樣的,都是一種病。”
她還是沒勇氣打這個電話。
他看了她一會兒,問:“你不想救你的爸爸嗎?”
“怎麼救?”
“讓他去看醫生,參加SAA。”
“什麼是SAA?”
“就是像AA一樣的therapy(治療),不過是針對sex addict的。”
“AA是什麼?”
“Alcoholic Anonymous。(匿名戒酒會。)”
“Alcoholic?不是酒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