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駕照的第二天,她就獨自開車到四十多英裏外的一個nursing home(老人院)去做義工,早去晚歸,來回都是走local公路,單行道,一般不塞車,但如果遇到一個開得慢的擋在前麵,那就跟塞車一個德行,因為這種鄉村公路很少有能超車的路段,即使有,她也不大敢超車。她開著別人的車,特別怕撞,人撞死了都沒什麼,就怕把別人的車給撞壞了。
她在老人院的工作很輕鬆,主要是shadow(跟隨觀察學習)她的mentor(老師,指導者)Yolanda(約蘭達)。約蘭達是老人院的Social worker(社工),但給她的感覺就像中國的工會幹部或者居委會主任、婦聯主任一樣,總之,除了不管工作之類的正事以外,其他什麼破事都管。老人之間鬧矛盾了,去找約蘭達;老人的兒女很久沒來看老人了,去找約蘭達;老人覺得養老院的夥食不好,去找約蘭達;老人覺得某個工作人員態度不好,還是去找約蘭達。最有意思的是,有的老人愛上別的老人了,不敢去追,也來找約蘭達。於是,約蘭達又成了媒人。
第一天,她真的是約蘭達的shadow(影子),不用說話,不用做事,就是形影不離地跟著約蘭達就行了。從第二天開始,約蘭達也交給她一些小事情幹幹,印點文件啊、填幾個表格啊、統計一下數字啊、給來訪的老人倒杯水啊,把告完狀的老人送回自己的寢室啊,等等,都是很簡單的事。
她的寒假時間很短,前後不到三星期,除掉聖誕和元旦的幾天,就隻剩下十幾天了,按照一天8小時來算,她需要做滿15天才有120個小時,所以她決定周末不休息,連續做,一定要在寒假裏把120小時做完。周末約蘭達休息,她的mentor換成一個叫Kyle(凱爾)的中年黑人,男的,長得人高馬大,像個NBA球星。她第一次發現男人做社工還挺動人的,看到凱爾那麼大的個子,總是半躬著身子,滿麵笑容地跟那些老人說話,耐心地幫助他們,她突然覺出男人做社工的美感來。凱爾就是那種鼻子寬短嘴唇肥厚的黑人,乍一看還真有點嚇人。但一天下來,她已經完全不覺得他難看或者恐怖了,反而覺得他敦厚善良,還很富有幽默感。
快下班的時候,凱爾對她說:“You'd better leave now。It's going to snow。(你最好現在就回家,快下雪了。)”
她望望窗外,雪還沒開始下,但天很陰,雲層又烏又厚,像一床用了幾十年的舊棉絮,沉沉地罩在頭頂。她謝了凱爾,穿上大衣,來到停車場,發現車都快逃光了,隻剩下幾輛車,在那裏等雪。她加快步伐往自己的車跟前走,還沒走到,就看見有個男人站在她車後備廂那裏,低著頭在看什麼。她心一驚,這是抄車牌的節奏啊!難道我今天在路上超速了?還是闖了紅燈?或者我停車的時候把人家的車剮了?她嚇得不敢往前走了,好像隻要她不露麵,人家就沒辦法找到她這個肇事者似的,至少不會被人劈頭蓋臉教訓一通。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先跑回樓裏去躲一躲,等這個抄車牌的人走了再出來,但已經晚了,因為那個人已經仰起了頭,並且發現了她。
兩人遠遠地對視了一會兒,那人揚起手跟她打招呼:“Hi,is this your car (你好,這是你的車嗎)?”
她想否認,但知道沒用,因為他肯定已經抄下了她的車牌,一查就能查出是誰的車,可以順藤摸瓜地找到她,搞不好會找到資阿姨或者紮克那裏去,還不如自己承擔責任,免得連累真正的車主。她走上前去,回答說:“Yes,it's my car。Is there anything wrong?(是我的車,有什麼不對頭的嗎?)”
“That's exactly what I want to know。(我正想知道有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呢。)”
“Did I run red light?(我闖紅燈了?)”
“You tell me!(你告訴我闖沒闖!)”
她估計這人已經掌握了她的罪證,就等她自己坦白了。她不知道美國的政策是坦白從寬,還是坦白從嚴,但她知道有些路口會安裝攝像機,有些交警的車裏也安裝了攝像機,你如果被拍下來了,那麼想賴是賴不掉的。她抬頭看了那人一眼,發現他沒穿警察製服,隻穿著一件軍綠色帆布質地的冬衣,上下貼著四個口袋,每個口袋都裝得鼓鼓囊囊的。他的打扮好熟悉!想起來了,是Friends(《老友記》又譯《六人行》)裏Rachel(瑞秋)喜歡過的那個年輕下屬,就是那個踩著滑板滑來滑去,盡顯少年郎幼稚貪玩本色,把瑞秋嚇得不敢約會下去了的Tag Jones(泰格·瓊斯)!
韋真在國內就看過Friends,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部美劇,沒有之一。來到美國後,正趕上有家電視台在重播這部劇的英文版,每天兩集,她每集都追,不光是為了練聽力,還為了重溫劇情,重見“老友”。她不愛看那些超級英雄類的連續劇,覺得離生活太遠了,看幾集就不想再看了,因為劇情千篇一律,不管情況多麼險惡,主人公都會化險為夷,絕處逢生,戰勝邪惡。而《老友記》則令她覺得很親切,因為劇中六個主角全都不是土豪,不是學霸,不是白富美,也不是高富帥,而是一群不得誌的小人物,經常是這裏打幾天工,那裏做幾天活,搞不好還處於失業之中,談戀愛也是屢敗屢戰,這不是她自己的生活寫照嗎?令人羨慕的是,劇中的六位老友一直聚集在一起,互相關心,互相支持。
這部劇麵子不小,很多大明星都來劇中客串,其中不乏大帥哥,但她印象最深也最喜歡的,是瑞秋在拉夫勞倫公司工作的時候,雇的一個小助手,劇中的名字叫Tag Jones(泰格·瓊斯),演員名叫Eddie Cahill(艾迪·卡希爾)。他在劇中也隻算客串演出,瑞秋三十歲生日那天,看見他像小孩子一樣,踩著滑板滑來滑去,突然認識到兩人的年齡、經曆和心智都不在同一個層麵,他太年輕了,不是她的Mr。Right(終身伴侶),於是友好地跟他吹了。這一吹,就把他從劇裏吹走了。還把他從好萊塢吹走了,因為韋真再也沒在電視上見過他。她上網查過,貌似他還出演了幾部別的作品,但都半黑不紅的,沒有《老友記》那麼出名,連扮相都不像《老友記》裏那麼可愛了。她拒絕看他演的其他劇集,免得破壞了他在她心目中的男神形象。
眼前這個人,就很像《老友記》裏的泰格·瓊斯,黑頭發,臉頰紅紅的,笑起來的時候,睫毛會來個緊急大集合,兩邊向中間看齊,顯得眼圈特別黑,像塗了睫毛膏化了煙熏妝一樣,使他的笑容特別迷人,特別有感染力,哪怕你正處在最壞最壞的心境中,看到了這樣的笑容,也會一掃陰霾,心情頓時亮堂起來。當她從電視上看到泰格這樣微笑著看瑞秋的時候,她都感動得不得了,覺得泰格非常欣賞瑞秋,非常愛瑞秋。而當劇中兩人吹掉之後,她難過了好多天,像自己失戀了一樣。
現在居然有這樣一位泰格式帥哥在對她這樣微笑,她頓時就雲裏霧裏了。她覺得他的神情一點不像是在找她的茬,而像是在鼓勵她闖禍,讓她想起以前對門住的那個許伯伯,隻要兩邊的媽媽不在家,他就縱容兩家的女兒做壞事,偷吃冰箱裏的冰棍啊、互相抄作業啊、用媽媽的化妝品化妝啊,等等,反正都是吳老師和張老師絕對不允許自己女兒幹的事。她媽私下裏總說許伯伯像魯迅《瑣記》裏的衍太太,看到孩子們冬天吃水缸裏結的薄冰的時候,不會像沈太太那麼咋咋呼呼地大喊:“不能吃,吃了要肚子疼的!”而是笑眯眯地站在一邊說:“好,再吃一塊,我看誰吃得多。”她在她媽的教育下,也覺得衍太太不好,沈太太好,因為沈太太刀子嘴豆腐心,態度是很嚴厲,但內心是為了孩子們好,怕他們吃了髒水結成的冰會鬧肚子。而衍太太表麵上和藹可親,但事實上卻是在鼓勵支持小孩子幹壞事,會害了小孩子。不過,如果衍太太換成一個帥哥,她還是會覺得衍太太好,管它鬧肚子不鬧肚子呢,隻要帥哥在微笑,那就是晴天!
她直覺他不是老外,也不是混血兒,而是正宗華人。她說不出老外和華人的區別在哪裏,以前覺得是在鼻子,鼻子高的是老外,鼻子低的是華人。但後來發現老外也不全都是高鼻子,比如《老友記》裏扮演瑞秋妹妹的Reese Witherspoon(瑞茜·威瑟斯彭),鼻子就不算高,而且很短,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是老外。而有些華人演員,比如劉德華,鼻子又高又大,但你絕對不會把他當老外。區別到底在哪裏?她不知道。比如眼前這個人吧,鼻梁是高的,眼睛是凹的,搶眼一看,很像泰格·瓊斯,但你多看幾下,就能看出他不是泰格·瓊斯真身,而是泰格·瓊斯的中國表哥。還不是混血表哥,而是正宗中國表哥。
混血兒她還是見過的,在電視上,在網絡上。比如被她媽媽成天掛在嘴裏的費翔,其母是中國人,其父是美國白人,她一眼就能看出費翔是混血兒。再比如Keanu Reeves(基努·裏維斯),聽說也是亞洲人和白人的混血後裔,但看上去更像老外,絕對不會被她當成純種華男。但眼前這個人,就不是費翔和基努那種帥,而是一種中國人特有的帥。當然,絕不是國字大臉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帥,而是五官輪廓鮮明的帥,但又絕對不是老外,不是混血。她也說不清是憑什麼判斷出來的,反正一看就知道。這讓她生出許多親切感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出了市,同省就是老鄉;出了國,同種族就是老鄉了!
她膽子大多了,反守為攻,主動問道:“Are you from China(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No。”
她有點驚訝,我的直覺不靈了?難道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不像啊!雖然都是東亞人,但日本人有日本人的特點,韓國人有韓國人的特點,她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特點,有時也分不清日本人和韓國人,但她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中國人。
眼前這位帥哥說:“But my parents are。(但我父母是從中國來的。)”
她開心了,沒猜錯,果然是純種華裔!父母都是從中國來的,當然不是老外,也不是混血兒了。看來是著名的ABC(美國出生的中國人)!
她得寸進尺地問:“Do you speak Chinese?(你會說中文嗎?)”
“Yes。(會說。)”
“Can we talk in Chinese?(我們可以用中文交談嗎?)”
“Up to you。(隨你。)”
她很高興可以不用憋英語了,便如魚得水地用漢語說:“是不是我在哪兒闖紅燈了?”
“你說呢?”
“我好像沒闖紅燈啊!”
他一笑:“那就是沒闖。”
“那還能是什麼?是不是我停車的時候把你的車剮了?”
“你說呢?”
“我好像沒剮啊!我每次都是找那種兩邊沒車的地方停的。”
“難怪你把車停這麼遠呢。”
“這還算遠?今天是周末,我來的時候還沒幾輛車,我這是停得最近的一次了!”
他笑起來,露出上麵一排很白的牙,下麵的仍然藏在嘴唇後,但她敢擔保,下麵那排肯定也很白。他的笑很溫暖,有一種很強的公信力,可以讓疑心最重的人都放棄懷疑,向他敞開心扉。
她有點調皮地說:“我剛才還以為你在抄我的車牌呢!嚇得我差點跑進去躲起來。”
“躲起來也沒用,我會進去找你的。”
“為什麼?”
“讓你快走,一會兒要下雪了。”
“我mentor(導師,指導者)也是這樣說,他讓我提前下班回家。”
“你mentor是誰?”
“Kyle(凱爾)。”
“哦,是他。”
“你認識他?”
“見過。”
“你——也是這裏的社工?”
他迷茫地問:“色工?”
“就是Social worker。”
“哦——色工就是Social worker!我不是。”
“那你是來——看你家裏人的?”
“不是。”
“你是這裏的誌工?”
他又迷茫了:“字工?”
“就是volunteer。”
“哦——字工是volunteer的意思!”
“你是嗎?”
“Sort of。(也算是吧。)”
她發現他說的不是標準的普通話,不是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也不是港台式的國語,而是長江沿岸那種普通話,確切地說,有點像禺傑的普通話,“資,吃”不分,但音調基本是普通話的音調。
他看了看天,說:“你現在走已經有點晚了。”
“怎麼了?”
“已經開始下了。”
她不相信地抬起頭,果然有幾點冷冷的東西飄落在她臉上。轉眼的工夫,整個停車場都籠罩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她突然穿越了,仿佛置身於電影院裏,正在看一出愛情劇,男女主人公在紛揚的雪花中對視,然後是一組旋轉鏡頭,觀眾從各個角度觀看男女主人公擁吻,看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你明天還來這裏嗎?”
她猛醒過來,點點頭:“嗯,我每天都來,因為我要在寒假裏做滿120個小時。”
“那你今天最好別回去了。”
“雪會下很大嗎?”
“不會很大。”
“那就沒什麼。”
“其實下很大的雪反而沒什麼,就怕薄薄地下一層,然後停了,刮風,路上結冰,車會打滑。你今天開回去應該沒問題,但明天可能就來不了啦。”
“那怎麼辦?”
“今天別回去了,就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住一晚吧。”
如果是在平時,韋真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建議她在一個陌生地方住一晚,肯定會起疑心,認為那人在設套,想騙她的財騙她的色。不過這隻是從理論上講。從實際上來說,她從小到大,還沒遇到過向她提這種建議的陌生男人。應該這麼說,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沒單獨出過遠門,都是跟同事朋友一夥一夥地出去,要不就是一家一家地出去,遇見的人也是一夥一夥的、一家一家的,或者一對一對的,所以根本沒機會被陌生男人搭訕。
來美國之後,別說出遠門,她連出近門都是一夥一夥的了,每次都是跟那幾個吃貨一起出去,而且每次都是去買吃的東西。就是從中國來美國那次算是她一個人出遠門,而且遇到了陌生男人,但那男人不是單獨一人,而是左有朱小亮,右有小師妹,而且那男人也隻能算個男生。所以今天應該算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單獨遇到一個單獨的陌生男人,這個男人向她搭訕了,還提出了在陌生的地方“住一晚”的建議,讓她感覺很震撼。
考慮到建議者是個帥哥,真可以說是受寵若驚!哪怕他是騙子,仍然是受寵若驚。人生完整了嘛。不過,他想騙她什麼呢?騙色?不要這麼自以為美行不行?騙財?她包裏除了一張debit card(銀行借記卡,轉賬卡)之外,再就是幾張五塊和幾張一塊的美鈔,她連信用卡都沒有,因為收入太低,來美時間太短,信用卡公司不發卡給她。她也沒帶支票本,因為現在除了房東,沒別的地方接受個人支票。
唯一值得騙的,就是她那輛淩誌,車還挺新的,連保修期都沒過,那車騙去應該還能賣幾個錢。慢著,慢著,他當時站在她車那裏,莫非就是在打這主意?結果被她的突然出現打亂了計劃,隻好先把她騙到旅館去住下,然後再趁著月黑風高去偷她的車?有可能!但偷的車能賣出去嗎?車上都有VIN(vehicle identification number,車輛識別號碼)的,如果她丟了車,肯定會去掛失,無論偷車賊把車賣給誰,上牌照的時候都會被發現,那誰還敢買偷來的車呢?除非拆成零部件去賣。想到她的淩誌要被人拆成零部件,她心裏很難受。但看看眼前這個人,那麼器宇軒昂,絕對不可能是偷車賊,尤其不可能是賣零部件的偷車賊。那就隻能是活雷鋒了。
早就聽說美國的活雷鋒多,但她來美國之後,還隻碰到過一個,就是那次幫她們修車的美國大叔,雖然車沒修好,但精神還是可嘉的。看來今天是遇到第二個活雷鋒了,而且是年輕帥氣版的,那還等什麼?她問:“這附近有地方住嗎?”
“對麵就有個motel(汽車旅館,比較便宜的旅館)。”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白色的兩層樓建築,前麵有走廊,能看到一個一個的門,樓前停了一排車,應該是個小旅館。她見旅館不像是門可羅雀的樣子,感覺比較安全,便說:“好吧,我過去看看。”
她拿出車鑰匙,按了遙控,但被他攔住了:“車就放這裏。”
“走過去?”她有點不想走,雖然旅館就在馬路對麵,但現在正在下雪,落到頭發上就融化了,等她走到旅館裏,可能頭發全都濕透了,緊緊地貼在頭上,她早上用平板夾弄出來的大波浪肯定會全部陣亡,別提多難看了。
他好像看出她不想步行,便提議說:“坐我的車,我送你過去。”
“那我的車放這裏——安全嗎?”
“絕對安全。”
“不會被雪埋住?”
“嗬嗬,這裏的雪,哪裏夠把車埋住?”
“那——車不會被人偷走吧?”
“不會。偷走也不怕啊,保險公司會賠的。”
她想想也是,資阿姨說過,這車是全保的,不管是撞了還是被偷了,都包賠。她放心了,用遙控把車鎖了,跟著他來到他的車跟前。他開的是一輛Toyota Sienna(豐田塞納),好像有年頭了。他先走到副駕駛那邊,打開門,把座椅上放的一些東西扔到後座上去,然後說:“好了,可以上去了。”
他車上掛著那種細紅繩編的小掛件,下麵有四五寸長的流蘇,跟她車裏掛的那個類似,不過她怕那玩意兒掛在那裏擋住視線,已經把它摘下來了。
兩人很快就來到那個小旅館門前,停了車。她跟著他走到前台,但不知道怎麼個操作法,是等他去開房間,還是自己搶上去開?如果搶上去開,是開一間房,還是兩間房?開一間房太曖昧了,開兩間又有點浪費。她正在猶豫,他已經跟櫃台後的那個女服務員交談起來。那個女服務員說的是本地英語,不太好懂,隻感覺他們倆在開玩笑,說了沒幾句,那個女服務員就遞給他一個小紙袋,還轉過臉來看她。
她連忙露出笑容,說了聲“Hi(嗨,你好)”。
那個女服務員也說了一串英語,但她沒聽懂,隻好以微笑來對付,好像心領神會的樣子。
他把那個小紙袋遞給她:“這是key card(門卡),今天先住一晚,如果明天路況好,就可以開車回去。如果明天到你下班的時候路上還有冰,你就再在這裏住一晚,等路況好了再說。不過這裏的雪下不長,明天應該可以回去了。”
她不知道這個房間是專為她訂的,還是為兩人訂的,不敢去接那個卡,而是掏出錢包,說:“我自己來吧。”
“不用啊,都訂好了。”
他把門卡塞到她手裏,指指走廊的一端說:“樓梯在那邊,你的房間在二樓。”
她往他指的方向走了兩步,發現他並沒跟上來,就站住了,轉過身。
他見她轉過身,又補充說:“哦,這裏沒晚餐供應,隻有早餐。但房間裏有電話本,你可以找個你喜歡的餐館,打電話叫個外賣,讓他們送過來。”
她見他正在往大門邊走,有點茫然地問:“你——去哪裏?”
“我想趁著現在路上還沒結冰,趕到Greenleaf(綠葉縣)去。”
“你明天不在這裏上班了?”
“不在。”
她估計他是要趕著回家,肯定有嬌妻愛兒在家裏等著呢。她心裏好失落,但又無可奈何,隻好從錢包裏拿出debit card:“這裏有ATM machine(自動取款機)嗎?”
他到處望了一下,說:“應該沒有。怎麼了?你需要現金?”不等她回答,他就掏出錢包,開始從裏麵往外拿錢。
她急忙解釋:“我不需要,我不需要現金,我是想取錢出來——給你。”
“給我?Why?”
“你不是要走嗎?我現在把錢付給你,免得你走了,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你。”
“為什麼付錢給我?”
她指指櫃台方向:“你不是幫我訂了房間嗎?”
“你看見我付錢給她了?”
“那你——”
他擺擺手:“不用了。”
“你——活雷鋒啊?”
“嗬嗬。”他笑了一會兒,說,“嗯,我是雷鋒,活的。”
“那你是不準備告訴我你的名字了?”
“不是叫雷鋒嗎?”
“你都不知道雷鋒是誰吧?”
“怎麼會不知道呢?中國版的Good Samaritan(慈善的撒瑪利亞人,助人為樂的人),對吧?哦,對了,別人問他名字的時候,他一般是回答‘我是紅領帶’吧?”
她忍不住笑起來:“哈哈,還說知道!連紅領巾都說錯了。”
“哦對,是紅領巾。”
“雷鋒是大人了,怎麼會說自己是紅領巾?紅領巾是小孩子戴的。”
“是嗎?我記得他也有戴紅領——巾的。”
她本來想給他講解一下少先隊輔導員之類的典故,但他已經走到門口了,她隻好做個順水人情:“你快走吧,不然路上該結冰了。”
“那我走了。Good night(晚安)。”
“Good night!”
她在女服務員好奇的注視下往樓梯走去,上到二樓,找到自己的房間,用門卡打開門,發現裏麵還挺寬敞整潔的,有兩張雙人床,還有微波爐、小冰箱,門邊的掛衣間裏有幾個衣架,甚至還放著一個燙衣板和一個熨鬥。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記起樓梯轉角處有個vending machine(投幣售貨機),決定就從那裏買點東西當晚餐,因為她從來沒打電話點過餐,都不知道該怎麼弄。
她從投幣售貨機上買了一個麵包和一包花生米,還買了一瓶水,又回到房間,吃了晚餐,洗漱一番,把內褲洗了,掛在衣架上,放在暖氣附近,然後爬上床去,鑽進被子裏。時間還早,人也很興奮,完全睡不著,也不想看電視,就給媽媽打電話,把今天的奇遇都講了一遍。
她以為媽媽會像她一樣興奮,結果媽媽非常不安:“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住在旅館裏,安全不安全啊?”
“挺安全的,就在街邊,住了不少人。”
“你房間門能從裏麵鎖住嗎?”
“能,我都鎖好了。”
媽媽歎口氣說:“以後要注意點,再別跟陌生人來往了。”
“我哪裏有跟陌生人來往?”
“你這不是跟著陌生人跑旅館裏去了嗎?”
她有點撒嬌地說:“媽,你說些什麼呀!讓人聽見還以為我跟誰去開房了呢!”
“你把你媽說得那麼傻,會把這種事對別人講?”
“你不對別人講,自己也不能這樣認為,因為根本不是事實。”
媽媽一下扯別處去了:“唉,人還是要知根知底才好,有些人嘴甜,會哄人,就比較討巧,而有些人說話比較直,女孩子就不喜歡。”
她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一針見血地問:“你是不是說禺傑說話比較直,而這個活雷鋒是嘴甜會哄人的那種?”
“這不明擺著的嗎?”
她申辯說:“我今天剛遇見他,連名字都還沒問到,你就想到哪裏去了?”
“不是我想到哪裏去,而是從你說到他的那個口氣,我就知道你——是怎麼回事!真真,媽是過來人,經曆得比你多,看人比你準——”
她又打出她“揭老底戰鬥隊”的旗幟來:“你是過來人,但你隻過了一個人,就是我爸,所以你在愛情上的經曆還沒我多!”
“反正你當心點就是,別因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把一個喜歡了你這麼久的人弄跑了。”
“誰喜歡了我這麼久?禺傑嗎?他是我弄跑的嗎?”
“他那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等他寒假過完了回來,肯定會去找你,因為他知道我們家和資家是上輩人的交情,跟你和紮克沒什麼關係。但如果他知道你跟這個活雷鋒有什麼瓜葛,那他肯定不會原諒你。”
“喂喂喂,你在說什麼呀?我跟活雷鋒有什麼瓜葛?難道人家要幫助我,我都不能接受?”
“你能接受啊,但禺傑會不高興嘛,你看借車那事,他不是就不高興了嗎?”
“那你的意思是我為了不得罪禺傑,今天就得冒著生命危險開車回去?”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這次是沒辦法,以後注意點就行了。”
韋真本來是想跟媽媽暢聊一下活雷鋒,讓媽媽幫她分析分析帥哥為什麼會這麼關心她的,哪知道卻換來一通批評和警告,好像不是她的魅力吸引了帥哥,而是她在勾引帥哥似的,搞得她興致全無,借口手機快沒電了,就結束了通話。
她想給師妹打電話,說說今天的奇遇,讓成天拿她當剩女看待的師妹知道她也是有人搭訕的,而且是個長得像泰格·瓊斯的帥哥。但她沒帶手機充電器來,又不知道會在這裏困幾天,決定還是省著點用為好。她下床走到後窗前,撥開窗簾,向外望去,發現房上地上全白了。雪還在下,雪片像一個個訓練有素的小傘兵,從天而降,沉著鎮定地飄向預定地點。
她想起停在外麵的淩誌,便套上牛仔褲,裹上大衣,打開房間門,來到走廊上,向公路對麵望去,發現老人院幾棟建築物上的燈飾全都亮了,一點都不比她上次跑那麼遠去看的燈飾遜色。她在老人院工作的這幾天,已經注意到室內室外都有節日裝飾,但因為是白天,燈沒開,所以隻看到鐵絲編成的聖誕老人和馴鹿,隻是個框架,沒有內容,看著挺敷衍的,外麵牆上也攀爬著綠色的電線,上麵掛滿了指頭大的小燈泡,白天看著不僅不覺得美,反而覺得有礙觀瞻。現在一通電,一切都變了。空心的聖誕老人和馴鹿都有了生命,奔騰起來了,而那些不起眼的燈泡也發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光,勾畫出建築物的輪廓和各種火樹銀花,老人院變成了魔幻童話世界!
她立即掏出手機,抓拍了幾張,準備拿去BSO(炫耀):看,這就是我做volunteer(誌工)的地方!美吧?她把視線轉到老人院門前的停車場上,依稀能看出有那麼幾輛車停在那裏,其中包括她那輛,都披上了銀裝,像渾身是雪的馴鹿,躺在地上酣睡,萌萌噠。門前公路上,偶爾有車開過,水花四濺。貌似道路沒結冰。
她想到那個活雷鋒,應該已經到家了,正在燈火通明的屋子裏,脫掉了四個口袋的冬衣,隻穿著T恤,露出肌肉結實的兩臂。他的孩子跑過來,仰臉看著他求抱,他彎下身去,抱起孩子,親吻。他的妻子也迎上來,他湊過臉去,“mua”一個親吻。然後三人都坐在飯桌邊,開始用餐。
他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他老婆嗎?如果告訴,他會怎麼說?“今天遇到一個外國女生,在老人院做字工(誌工),住在老遠的地方,不敢在下雪天開車,我把她安置在老人院對麵的小旅館裏了。”他老婆會怎麼說?稱讚他GoodSamaritan?還是柳眉倒豎,厲聲追問:“外國女生?多大年紀?漂亮嗎?你對她有意思嗎?”如果他老婆是老外,可能不會這樣追問,因為老外好像都不太計較這些,她們能跟自己丈夫的前任做朋友,還能樂嗬嗬地撫養丈夫和前任所生的孩子。但如果他老婆是華人,可能就不會這麼大方了,肯定會刨根問底。如果他如實相告,他老婆會生氣;如果他撒謊,被他老婆發現,還是會生氣。而他呢,被老婆這樣追問,肯定會不高興,覺得老婆不信任他,於是兩個人會吵起來。她不知道如果她處在他老婆的地位,該怎麼辦,是支持他幫助外國女生,還是給他約法三章,不許他接觸任何女人?真是個難題!
可能女人都希望別人的丈夫是活雷鋒,不論男女老少都幫忙;但自己的丈夫隻能是個“死雷鋒”,想幫也幫不成;或者是個過氣的雷鋒,曾經幫助過男女老少,但現在洗手不幹了。她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感覺很冷,趕快回到屋子裏,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然後關燈睡覺。那一夜,她睡得很舒服,大概是因為房間裏暖氣開得足,床又大,席夢思很有彈性,比她自己那個小窩強多了。她在自己那個小窩的時候,為了節約電,通常都不開暖氣,要開也開得很低,頂多華氏六十多度,躲在被子裏不覺得,但起床上洗手間就有點冷。她的床也挺小的,席夢思又舊,中間那塊的彈簧都沒什麼彈性了,凹下去一大塊,一上床就掉進那坑裏去,想翻到兩邊去都沒可能。而這裏雖然隻是個鄉下的motel,但對於她這個從來沒奢侈過的人來說,也不啻於五星級豪華酒店。
第二天清晨,她還在蒙矓之中,就聽到門口有響動。她撐起身子,支起耳朵,仔細傾聽,但什麼都沒聽到。她壯著膽子下了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發現門內地上有一張紙,應該是剛從門縫裏塞進來的,因為她敢肯定,昨晚這地上沒紙,如果有的話,她三番五次跑來檢查門鎖好了沒有,肯定會看見那張紙。她躊躇了一下,俯身把紙拾了起來,借著走廊射進來的燈光掃了一眼,發現是個表格之類的東西,但肯定不是給她的,因為她的名字就是漢語拚音,非常小清新的兩個單詞,每個不超過四個字母,而那張紙上的名字,有兩大串字母,肯定是外國人名。
她趕緊把那張紙扔回到地上,好像剛才偷看了人家的隱私似的。她回床上躺了一會兒,頭腦漸漸清醒了,昨天傍晚發生的事一件一件都回想起來,但感覺像是在回憶一個夢境,那個人,那些事,都似真似幻,神秘而遙遠。她梳洗了一下,穿好衣服,背起小包,準備去上班。走到門口,她又看見了那張紙,決定還是替人家拾起來,放在桌上,免得打掃衛生的人當成廢紙掃走了。她撿起那張紙,忍不住又看了幾眼,發現是個結賬單,上麵有房間號,入住日期和離店日期,還有金額,不算太貴,連稅才四十多塊錢。她突然意識到這是昨晚那個活雷鋒的賬單,因為是他訂的房間,可能他是這裏的常客,所以不用在前台出示證件辦手續,就拿到了門卡,但賬單還是要送來的。
她屏住呼吸,打開桌上的台燈,仔細看了看上麵的名字,是Zachary Anderson(紮卡瑞·安德遜),還有電話號碼,區號貌似沒見過,不是她所在的Z市的區號,不是資阿姨雀兒喜她們X市的區號,也不是紮克上班的V市的區號。他昨天說過一個地名,Greenleaf(綠葉縣),可能他的區號是那裏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出自己的手機,把名字和電話號碼都存了起來。然後,她像行竊成功的小偷一樣,把那張紙放在桌上,迅速離去。但還沒走到門口,她又意識到這其實是她的賬單,雖然是活雷鋒的名字,但她才是真正在這裏過夜的人,所以賬單應該是給她退房的時候用的。於是,她理直氣壯地拿起那張紙,到樓下前台去退房。昨天那個女服務員已經不在那裏了,換成了一個中年男人。
她走上前去,把賬單遞給那個人“Good morning,Sir!I want to check out(早上好,先生!我想退房)。”
那人看了一眼,說:“You can keep it。(你留著吧。)”
“I want to pay for it。(我想付賬。)”
“It's already paid。(已經付了。)”
“Then what do I need to do?(那——我需要做什麼嗎?)”
“Nothing。You are all set。(不用,都辦好了。)”那人指著門廳靠窗的一個長條桌子說,“Breakfast is over there。(早餐在那邊。)”
她估計這就是昨晚活雷鋒說過的早餐,免費的,她上次跟禺傑他們出去玩的時候,住的那家旅館也供應免費早餐。她謝了那個中年男人,走到長條桌那裏,用一個小盤子裝了一個muffin(馬芬,鬆餅),又用一個小杯子裝了一杯咖啡,坐在旁邊的餐桌邊,吃完了早餐。
外麵雪已經停了,但地上的雪還沒化。她步行穿過馬路,來到老人院那邊,先到自己的車前看了看,沒事兒,安然無恙,車頂上蓋著厚厚的雪,窗玻璃上也蓋著雪,她連忙掏出手機,給自己和銀裝素裹的車拍了幾張合影。當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凱爾正在看電視新聞,見到她,非常吃驚:“You are here! Is 41 all clear now?(你來了!41號公路全通了?)”
“I don't know。I didn't go home last night。(我不知道,我昨晚沒回家。)”
“You didn't?(你沒回家呀?)”
“I stayed in the motel across the road。(我在對麵那個汽車旅館裏過的夜。)”
“You smart girl!(你真聰明!)”
她看到電視上正在播報交通新聞,畫麵很壯觀,粗大的樹幹橫躺在路上,汽車翻倒在路基下麵,還有結冰的樹枝壓在電線上,把電杆都扯歪了。一個穿羽絨服的電視台工作人員正在以很快的語速播報災情,說多少多少戶人家斷電,電力公司正在搶修,雲雲。她太感激活雷鋒了,如果不是他的英明建議,即使她昨晚順利到家,今天也不能來上班,說不定家裏還斷了電,不能開暖氣不說,連飯都不能做,微波爐也用不了,沒電視看,沒網上,太可怕了!
她裝作不經意地問:“Hi,Kyle,do you know Zachary Anderson?He said he knows you(嗨,凱爾,你認識紮卡瑞·安德遜嗎?他說他認識你。)”
“Zachary?Yeah,I know him。(紮卡瑞?是的,我認識他。)”
“Does he work here?(他在這裏工作嗎?)”
“Only weekends。(隻周末在這裏工作。)”
“As a volunteer?(做誌工?)”
“Kind of。Are you two——friends?(算是吧。你們兩人——是朋友?)”
“No,but he was the one who told me to stay in the motel。He said that the road could get icy。(不是朋友,不過是他叫我昨晚就住旅館的,他說路上可能會結冰。)”
“Yeah,he's right。(是的,他說得對。)”
她還想問下去,但不知道問什麼,而且凱爾也不像還想繼續談這個話題的樣子,隻好作罷。十點半,是凱爾的offee break(休息喝咖啡)時間,他邀請她一起去cafeteria(食堂,餐廳),但她謝絕了,想趁此機會給活雷鋒打電話。
等凱爾一走,她就拿出手機,到contact(通訊錄)裏去找活雷鋒的號碼,剛按了個Z,一串以Z開頭的名字都蹦了出來,排在第一的是“ Zac”,她突然意識到紮克跟活雷鋒同名,Zac可以是Zachary的簡寫,雖然更常用的簡寫是Zach或者Zack。莫非他們是同一個人?但她仔細看了看兩人的電話號碼,不同,一個是V市的號碼,另一個不知是哪裏的號碼。一個是純種華人,另一個是亞非混血兒。一個帥到沒朋友,另一個醜到哭。電話號碼不同,姓也不同。唯一的巧合就是都叫Zachary。但美國就那麼幾個名字,同名的不要太多!光她那個係裏,就有四個Jennifer(詹妮弗)。看來此紮克非彼紮克。
韋真看著手機上活雷鋒的號碼,不敢按發送鍵,怕會像前幾次打電話給另一個紮克那樣,每次都被人家老婆或者女朋友接到。
但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打這個電話。不管怎麼說,人家昨天幫了她那麼大的忙,她不打個電話謝一下,也太不像話了吧?
她按了發送鍵。電話通了,但沒人接,隻有錄音,是個男聲:
You've reached Zac Anderson at ×××-×××-××××。If this is an emergency,please hang up and call 911.Otherwise,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and phone number,I'll call you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不知道是因為練了這幾個月聽力,她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還是她這次心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反正硬是把這麼長一串錄音都聽完了,而且聽懂了,大意就是:“您撥打了紮克·安德遜的號碼×××-×××-××××。如果是緊急情況,請掛掉,改打911.如果不是緊急情況,請留言並留下您的電話號碼,我會盡快打回給您。”
可惜她事先沒想好留什麼言,所以聽到“嘀”的一聲,就愣在那裏,然後把電話掛了。
她想起上次給另一個紮克打電話的時候,也聽到過“911”幾個字。那時她剛來美國,聽力不好,心裏又慌,所以那個女聲說的什麼她沒聽清,但“911”還是聽見了的。當然,她當時並沒意識到那個女聲說的是“911”這個緊急號碼,隻聽出是數字。後來經常聽到別人用這個詞,電視新聞裏也經常出現,她就耳熟能詳了。今天又聽到“911”,一下子想起了那次給紮克打電話也聽到過這個詞。為什麼兩個紮克的電話都提到911?真心讓她搞不懂。
她早聽說美國人比較愛搞怪,無論是汽車尾部,還是電話錄音,都愛搞點好笑的東西放在那裏。美國人不愛一本正經,更不愛拾人牙慧。難道這兩個紮克都在搞笑?但是怎麼能用緊急電話號碼來搞笑呢?也許“911”除了緊急電話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搞笑典故她不知道?
她逮住機會就向凱爾請教:“What does 911 mean?”
“911?That's the emergency telephone number。(911?是緊急電話號碼。)”
“Is there any other meaning or usage?(還有別的意思或者——用法嗎?)”
凱爾想了一會兒,說:“It can also mean the terrorist attack happened in 2001.But that should be read as nine-eleven,not nine-one-one。(也可以指2001年發生的恐怖襲擊事件,但那個應該讀成九/十一,而不是九/一/一。)”
看來凱爾也不知道那兩個紮克在幽什麼默。她決定再打個電話給活雷鋒,至少要留個言,不能讓人家莫名其妙。她現在特別討厭打電話不留言的人,每次都搞得她空歡喜一場,看見手機顯示有多少條留言,但等到進去查看,卻發現都是空的。
她趁上廁所的機會又撥了活雷鋒的號碼,還是電話錄音,但這次她早有準備,聽到“嘀”一聲,就滿腹經綸地說:“嗨,活雷鋒,我就是昨天你幫過的那個女生,謝謝你幫我掏錢訂房間。請把你的郵寄地址告訴我,我好給你寄支票。謝謝!”
快下班的時候,終於有了回音,活雷鋒給她發了個短信來:“The road is all clear now。You are good to go home。Drive carefully!(道路暢通了,你可以回家了。開車小心!)”
她回了個“謝謝”,再把上午的留言內容用中文打了一遍,發了過去。但他隻回了一個冥思苦想的表情符號。她意識到他可能跟別的ABC一樣,中文是個半邊把式,隻能聽和說,不能讀和寫,便用英語發了一遍。這次他發了個笑臉過來。
她用英語問他要地址,但他回答說:“Please send your check to Red Tie。(請將支票寄給紅領帶。)”
她差點笑出聲來,決定以後就以還錢為接口,不斷地騷擾他,一直騷擾到他給她地址為止。
下班之後,她開車回家。道路上沒雪,更沒冰,如果不是路邊和樹上還有沒化完的雪,她真不敢相信昨晚曾經白雪皚皚,還壓斷了樹枝,掀翻了車輛。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給手機充電。正充著,師妹打電話來了,說話有點甕聲甕氣的。
她問:“你感冒了?”
“昨晚差點凍死!”
“怎麼了?”
“半夜三更斷電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來!你不覺得冷?”
她慶幸地說:“我昨晚沒回來,在旅館住的。”
“是嗎?你知道會斷電?”
“我哪裏知道,是怕路上結冰……”
她不無得意地把巧遇活雷鋒的經過講了一通,以為師妹會羨慕嫉妒恨呢,哪知道師妹大驚失色地說:“哇,你完蛋了!肯定是遇到色狼了!”
“色什麼狼啊!人家連我房間都沒進,樓都沒上,就開車去Greenleaf(綠葉縣)了。”
“那能說明什麼?你以為現在的色狼還那麼古老原始,一定要到你的房間去才能非禮你?現在都高科技了,懂不懂?”
“怎麼個高科技法?”
“你檢查過房間的天上地下角角落落嗎?你確定他沒有安裝攝像頭什麼的?”
哇,這個她真的沒想到,隻注意了門啊窗啊那些能進人的地方,根本沒想到攝像頭的事,所以沒往天花板上望,也沒檢查台燈電視機什麼的。她自我安慰說:“他裝攝像頭有什麼用?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又沒做什麼。”
“還用做什麼?攝下你的果體(裸體)就行了。”
“但是我沒有——果體啊!”
“你沒洗澡?”
“洗了——但是那麼大的水汽,拍出來能看得清嗎“
師妹鄙夷地說:“所以說你不懂高科技呢,有水汽怕什麼?人家自然有軟件可以消除水汽,還你果體的本來麵貌!”
這個她有點相信,因為CSI(《犯罪現場調查》)之類的電視劇裏就有那種軟件,可以把很模糊的畫麵變得很清晰。那不是警方才有的高科技嗎?難道偷拍的人也有這麼高的科技?但她馬上想起在哪裏看到過這樣一種說法:凡是影視裏描寫的警方技術,都是已經過時很久了的,不然不會放到影視裏去,免得罪犯知道了,研究出破解的方法來。而且她馬上想起自己不僅是在浴室脫了個精光,還裸體走到房間裏來過,因為她當時洗了內褲,要拿到暖氣附近去晾,而那時身上還有點濕漉漉的,所以就沒穿衣服,隻裹著浴巾,就走到房間裏來了。浴巾不夠長,而且挺厚,係不住,走了兩步就掉到了地上。她的房間在二樓,後窗外麵又是樹林,應該沒人會看見,所以就沒費心再係浴巾。天,那不是被攝像頭照了個正著?
師妹見她不吭聲,知道被說中了,陰陽怪氣地說:“嗬嗬,其實也沒什麼,現在不爆點豔照出來,都不好意思在世麵上混。”
“別瞎說了,我才不要在世麵上混呢!”她發了一會兒呆,迷惑地問,“你說他——幹嗎要安攝像頭呢?”
“那你說他為什麼要安排你住在旅館裏呢?”
“因為路上會結冰啊。”
“誰說路上會結冰?一點都沒結,我還專門跟人一起開車出去兜風了,啥冰都沒有!”
她不太相信:“你——昨晚下雪跑出去兜風?”
“是啊,為了照相嘛。聽說這裏難得下場雪,下了也是很快就化了,所以我們趕著出去照相。你要不相信,我馬上發幾張給你看。”
“不用,不用,我相信。我昨晚也跑陽台上照了幾張的。”
“你記不記得有那麼一部電影?裏麵也是有個女生,被人安排在很豪華的房間裏住,她也像你一樣,以為自己魅力無窮,被王子看上了。最後才發現她住的房間就是一個表演場,每一麵牆上都有一個一個的小孔,孔後麵藏著一個一個的男人,都是有錢的老男人,他們出了高價,在那裏偷窺她呢!”
她也依稀想起這樣的情節,不知道是電影裏麵的,還是書上的,反正有這麼個印象。
師妹問:“你昨天檢查你房間的牆壁了嗎?”
“沒有。”
“幸好你沒檢查,不然的話,肯定會在牆上發現這樣的孔,然後你好奇害死貓,把臉貼上去,往孔裏望,就會看到另一雙眼睛,正從對麵望著你,哈哈,一定會把你嚇尿!”
“快別說了,怪嚇人的,你搞得我再也不敢看牆了!”
“哈哈,以後當心點,凡是遇到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就要多打幾個問號,想想他一個帥哥,怎麼會平白無故主動貼上來幫你呢?”
這話說得她萬爪撓心!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總是不願意麵對,總是用“老外審美觀不一樣”來解釋。也的確是,好萊塢的那幾個華人女星,不也長得不咋地嗎?看來真是自戀毀一生,意淫害三代啊!
她懷著僥幸心理說:“我隔壁房間住的是一對夫妻,我在陽台上看我的車的時候,看到他們住進去的。房間的另一邊是樓梯,應該不會有人從牆上的孔裏偷看。”
“我那不過是舉個例子,並不是說你這次就是從牆上的洞裏泄露的春光。那是多原始的方法啊!現在網絡這麼發達,哪裏需要在牆上打洞?就把你的果體直接放到網上去,不比在牆上打洞更賺錢?”
“放到網上怎麼賺錢?”
“那還不簡單?設個密碼,交錢才能進去看,保證那些光棍宅男都會跑去點。”
這種可能是絕對存在的。豔照門事件,不要太多!
師妹笑嘻嘻地說:“恭喜恭喜,你要出名了!我以我MBA的頭腦,幫你設計了一整套賺錢的方案:先向那個帥哥要分成,五五開,一人得一半。然後把他告上法庭,說他侵犯你的隱私,可以得一筆賠償費;再然後,把你的果體片刻盤拿去賣,又可以賺一大票;最後,電視台也看上了你,請你去出一台reality show(真人秀),像那個侃大山(Kardashian)一樣,那你就發大財了!”
“你別看戲不怕台高了!我才不要出這種名呢,我這就打電話給他,問個青紅皂白!”
“你又沒證據,他會承認?”
這點又把她難倒了,好一會兒才畏畏縮縮地說:“但我覺得他不像你說的那麼壞,也不會那麼傻。畢竟他也在老人院工作,如果做了這種事,不怕我給他揭發出去?”
“他在老人院工作?那你怎麼說今天給他打電話什麼的?你們都在老人院,幹嗎不直接去找他?”
“他又不是天天在老人院上班,他隻周末在那裏做誌工。”
“今天不是周末?”
“今天他應該是在另一個老人院做。”
師妹老練地分析說:“我覺得不是你想的這樣,他自己都說了是sort of(某種意義上的)誌工,你們那裏的老黑也說他是kind of(某種意義上的)誌工,那就說明他不是真正的誌工。”
“有可能是——part time(零工,兼職)。”
“你怎麼總是閉著眼睛,一廂情願往好處想呢?依我看,他肯定是個sex offender(性犯罪者),以前就這麼幹過,被抓住了,法官罰他在老人院做munity service(社區服務)!”
韋真跟師妹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就知道師妹說話有靠譜的時候,也有不靠譜的時候,雖然一般還是從事實出發,但在每一個拐點都有可能走失,特愛任意發揮,添油加醋,胡亂分析,甚至造謠生事。所以她對師妹說的話,是該信的信,不該信的不信,能做參考的做參考,不能做參考的一笑置之。
師妹今天說的這番話,她覺得還是可信的,甚至有振聾發聵的作用,因為連她自己也覺得那兩個修飾“volunteer”的詞組,一個“sort of”,一個“kind of”,十分蹊蹺。如果活雷鋒是老人院的誌工,那他幹嗎要說是“sort of”呢?如果他不是老人院的誌工,幹嗎不直接說“不是”呢?也許他這樣說是因為謙虛,但凱爾也是這麼說的,就不能用謙虛解釋過去了。肯定有什麼原因。難道真像師妹說的那樣,活雷鋒其實是個sex offender,被法官罰到老人院來勞動改造的?如果是的話,那她這次肯定是中招了,被他騙到旅館裏,拍下了她的裸體照。如果裸體照被放到網上去,她這輩子就完蛋了。
她不知道那個侃大山(Kardashian)是不是因為裸照流傳出去才出名發財的,但她肯定沒那個運氣,她隻會因為裸照身敗名裂。因為中國不是美國!中國人對於裸照的感情是很複雜的。在她爸媽那代人心目中,被強暴的被偷窺的和做雞的賣淫的沒什麼區別,被人拍了裸照,和自己赤身裸體跑外麵去是一樣的,都是節操不保,都是丟了自己的臉,丟了爹媽的臉,丟了祖宗十八代的臉。而在年輕人心目中,她這種人拍裸照就像鳳姐拍頭像一樣,純粹是惡心人!她昨晚洗澡之後沒化妝,頭發像雞窩一樣揪在頭上,身材又沒什麼看點,這樣的裸照放到網上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她心急火燎地打開電腦,想查查網上有沒有自己的裸照。如果還沒有,就想辦法防止裸照被貼出;如果已經貼了,就記下網址,作為證據報警。但她不知道怎麼個查法,隻好盲目地在Google(穀歌)的搜尋欄裏輸了個naked Asian girl(裸體亞女),結果跑出整版的裸女來,一個個都長得挺漂亮,絕對比街上那些美女分數高,但都擺著淫蕩的姿勢,惡心得她趕快關掉。她想開車到那個旅館去查看一下自己住過的房間,看房頂到底有沒有攝像頭,牆上到底有沒有洞。但天已經黑了,她不敢隻身跑那個虎口去探險。再說也沒用。如果真的有攝像頭,人家也不會傻乎乎地留在那裏等她去取證,肯定早就把攝像頭撤掉了。如果沒撤,那就是有恃無恐,而她現在跑過去就是自投羅網,搞不好被人家抓住再拍幾集裸照。
現在她回想昨晚發生的那一切,就覺得其實一切都明白無誤地擺在那裏。比如那個女服務員,看她的眼神就有鬼,好像在看一個獵物一步一步向陷阱走去似的。還有今天早上那個男服務員,也是一副“我知道你昨晚幹了什麼”的樣子。隻怪她被活雷鋒帥昏了頭,什麼都沒看出來。看來“色”字頭上真的是一把刀啊!怎麼辦?報警?沒證據怎麼報警?別給自己搞個“誣陷罪”的帽子戴上。
正在她急得像熱鍋上螞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嚇了她一跳,拿起一看,是活雷鋒打來的。她心說糟糕,敲詐開始了!是不是想以手裏的裸照來要挾我,逼我去拍更多的裸照?好像壞蛋都是這麼幹的。電話鈴像催命一樣,一直響一直響,她都沒敢接。過了一會兒,鈴聲不響了。再過一會兒,她的手機屏幕顯示有voice mail(留言)。她想了想,諒他也不會從電話裏跳出來敲詐她,便拿起手機查留言,是他打來的,說的是半中半英的混雜語:“嗨,你到家了嗎?路上滑不滑?沒結冰吧?Call me or send me a message。I'm worried about you。(給我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我很擔心。)”
他的聲音那麼性感,語調那麼溫柔,言詞那麼關切,她一下就把剛才的猜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人家明明是活雷鋒,怎麼會是sex offender呢?她馬上給他打回去。
他馬上就接了:“你到家了?怎麼不報個平安?”
“報平安?向誰報平安?”
“當然是向我嘍。”
“但是你——有叫我報平安嗎?”
“還用我叫?爸媽不是從小就這麼教你的?”
“是從小就這麼教的,但我爸媽沒教我向陌生人報平安。”
“我是陌生人嗎?”
“你不是陌生人是什麼?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當然是真不知道啊,不然我幹嗎一再問你名字和住址?”
他朗聲笑起來:“嗬嗬嗬嗬——我還以為你在跟我開玩笑呢!”
她已經意識到他是誰了,但還是想聽他親口證實,便問:“不是開玩笑,是真不知道。你是誰呀?”
“我是紮克呀!”
她聽他用普通話的音調說出“紮克”兩個字,忍不住笑起來:“你也管自己叫‘紮克’?”
“不是你這樣叫的嗎?”
“我這樣叫的?”
“是啊,我媽說你叫我‘紮克哥哥’。嗬嗬,連喜妹都沒叫過我‘哥哥’。”
她有點不好意思:“都是我媽!她說她和你媽是朋友,兩家的孩子就像親人一樣,而你比我大,所以我應該叫你哥哥。至於那個‘紮克’嘛,我是在學我媽的叫法呢,她沒學過英語,說外國人名字的時候,都當拚音來讀的,特別是末尾的輔音,都要加個元音才發得出來。”
“嗬嗬嗬嗬——我爺爺奶奶也是。你知道他們叫我什麼嗎?”
“叫什麼?”
“他們叫我‘雜克’!”
他說“雜克”的時候,好像咬著牙切著齒似的,又把她逗笑了。
他繼續學爺爺奶奶說話:“雜克,切萬!”
“切萬?”
“就是吃飯。還有呢,‘雜克,困告!’”
“困告是不是睡覺的意思?”
“Yup(是)。”
她一邊歡快地笑著,一邊在腦子裏飛快地組織了一下他家的family tree(家譜),他姓Anderson(安德遜),說明他父親是外國人,那麼這兩個叫他“雜克”的爺爺奶奶應該是資阿姨這邊的老人。
她問:“你說的爺爺奶奶——就是你姥爺和姥姥吧?”
“姥爺和姥姥?”
“就是你媽媽的爸爸媽媽。”
“哦,對!是我的maternal grandparents(母方的爺爺奶奶)。”
她記得他曾經說過父母都是中國人,但怎麼又姓Anderson呢?她很想知道,但沒好意思打聽這些。
他問:“你沒在背後罵我吧?”
她一驚,怎麼回事?難道他剛才在門外偷聽她跟師妹講電話了?
“罵你?為什麼?”
“因為我昨天以為路上會結冰,所以叫你住在motel(汽車旅館)裏,結果並沒結冰。”
“但你的決定仍然是對的呀!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些大樹倒了,把41號公路都搞得走不通了。如果我昨晚回家的話,今天就去不了老人院上班了!”
“去得了的,你可以走539,稍微遠一點,但traffic(交通)好很多。”
“我沒走過539,說不定539也被堵住了呢?”
“沒有,我看了traffic news(交通新聞)的。”
“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謝謝你,因為我昨晚睡得很舒服,比在自己家裏睡舒服多了。”
“不會吧?不是說home,sweet home(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嗎?”
“但是sweet home昨晚停了半夜的電!不過停電不停電對我來說區別不大,因為我平時也不怎麼開暖氣,而且我床上還有個大坑,睡著也不舒服。”
“這個天氣還不開暖氣?為什麼?”
她自嘲地說:“因為我是個小氣鬼,舍不得用電。”
“你說的大坑又是什麼?A big hole(一個大洞)?”
“哈哈哈哈——不是hole,是個——哎呀,我也不知道英語應該怎麼說,反正就是——太舊了,沒彈性了——”
“怎麼不換個新床呢?”
“我隻在這裏待兩年,很快就回去了,買個新床幹嗎?到時候又不能帶走。”
“不能帶走還可以賣掉嘛。”
“賣給誰呀?有錢的會去買新床,沒錢的隨便撿個床就行了,誰會買個半新不舊的床?”
“沒人買就送給別人也行啊,總不能為了這個就受兩年苦吧?你知不知道,人的一生有一半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床不好,不僅睡著不舒服,還容易傷害你的身體!”
“主要是——我沒大車,買了也運不回來。”
“可以讓店裏deliver(送貨)啊。”
她想說“deliver不是又得花一筆錢”,但她覺得老說錢顯得很庸俗很小氣,而且也不是她不買新床的真實原因。真實的原因是她根本就沒想過買新床的事,所以從來沒打聽過床的價錢和送貨的價錢。現在這麼說,隻是因為他一再追問,她隻好胡亂找個理由而已。
她改口說:“我的床沒問題,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昨晚睡得很好,很舒服,是我到美國後睡得最舒服的一夜,謝謝你!”
“你不會今天還沒開暖氣吧?”
“開了,開了,開華氏七十多度呢。”
“別太節約了,凍壞了我媽會罵我的。”
“為什麼你媽會罵你?”
“因為她叫我好好照顧你的嘛。”
“哇,資阿姨太好了!”
“她說她和你媽是從小的娃娃朋友,她成分不好人家都不理她,都像躲瘟疫一樣躲避她,隻有你媽一個人不躲她,還跟她做朋友,給她伴唱,幫她演好《白毛女》,她一直都想著要好好報答你媽呢。這次終於有了機會,所以她叫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她開玩笑地說:“那怎麼我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有你這樣照顧的嗎?”
“你給我打過電話?”
“是啊,打過兩次呢,你兩次都沒接!”
“不會吧?”
“怎麼不會呢!第一次是在機場打的,那次你雖然沒接,但後來打回給我同學了。第二次是我開通手機之後,用新手機給你打了個電話,你又沒接,而且也沒打回給我。”
“機場那次我有印象,當時因為有個surgery(手術)時間拖得很長,我沒法去接你,所以叫我媽去接,剛好她也走不開,就叫我stepfather(繼父)去接你,結果他去晚了,禺傑已經把你接走了。”
她見他知道禺傑的名字,也就不再用“我同學”來稱呼了:“你怎麼知道給禺傑打電話呢?”
“隻有那一個號碼是Z市的,所以我想可能是你打的——”
“那後來我用我自己的手機打的那個呢?不也是Z市的號碼嗎?”
“哦,那個?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所以沒注意。一般有事找我的人,都是我的patients(病人),他們會留下姓名和號碼,讓我打回去。你什麼都沒留吧?”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留。我一聽是個女聲,就掛掉了。”
紮克問:“為什麼聽到是女聲就要掛掉呢?”
韋真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三十六計,誠為上計:“因為我以為那是你的girlfriend(女朋友)。”
“為什麼以為是我的girlfriend就要掛掉電話呢?”
“因為我怕你girlfriend會不高興。”
“為什麼我girlfriend會不高興呢?”
怎麼這麼多“為什麼”?
就不能簡簡單單地說個“我根本就沒有女朋友”?
是不是真有女朋友?
她尷尬地說:“因為——她會——以為你——她會以為我——們在dating(約會)。”
“我們在dating嗎?”
“當然沒有。我說的是‘以為’。‘以為’你懂不懂?就是——她會那麼想——但事實並不是那樣。”
她越說越覺得這個話題開得不好,早知如此,根本就不該說什麼“聽到是女聲,所以掛電話”,隨便扯個理由都比這個強。
他還在不屈不撓地探討:“但是如果你不聲不響地掛掉電話,不更令人生疑?”
哇,你還挺懂的呢!但你這什麼意思?難道是在埋怨我引起了你女朋友的懷疑?她有點不快地說:“對不起哈,如果你女朋友因為這事怪罪你,我可以親自向她解釋一下。”
“怎麼解釋?”
“就說我們兩人的媽媽是好朋友,我們就像親兄妹,絕對不會有——什麼事,她大可以放一萬個心。”
“這樣解釋就沒事了?”
韋真更不快了:“那你說還要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都沒用,女人一旦懷疑自己的男人cheating(出軌,劈腿),她就什麼解釋都聽不進了!”
“哇,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It's just a well-known fact。(隻是個眾所周知的事實。)”
她越發覺得他是在怪罪她了,不僅怪她引起了他女朋友的猜疑,還怪她連眾所周知的常識都不懂,便賭氣說:“這樣吧,你把你girlfriend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現在就向她解釋,一直解釋到消除她的懷疑為止。”
他沒回答。
她又說:“就是上次你給我的那個號碼吧?那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解釋。”
不等他回答,她就掛斷了他的電話,撥了他上次給她的那個號碼。但這次沒聽到女聲,聽到的是男聲,確切地說,是他這個男聲:“怎麼掛了那個打這個?”
“怎麼是你?”
“還能是誰?”
“這不是你girlfriend的電話嗎?”
“誰說的?”
“那上次為什麼是她接的電話?”
“那是pre-recorded message(事先錄音)。”
還真是錄音!但她仍然不能釋懷:“你的電話,怎麼錄音會是女的呢?”
“我們醫院發的電話都是那樣的。”
“那個電話是醫院發的?”
“是啊。”
“那另一個呢?”
“不是醫院發的。”
原來如此!真理永遠都是這麼簡單!
她開心了,開始純學術討論:“怎麼你兩個手機的錄音都提到911呢?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典故?”
“典故是什麼?”
“就是——故事。”
“哦,沒特別的故事,doctor(醫生)的電話都會提到的,怕耽誤病人的emergency(急診,緊急情況)。”
她笑起來:“哈哈,原來是這樣!Case solved(案子破了)!”
“這樣吧,我把我pager的號碼也給你,你打通之後直接punch(敲)你的號碼進去就行了,我看到後會打給你。”
“Pager?是什麼呀?”
“Pager你不知道?就是——beeper。”
雖然她也不知道beeper是什麼,但從beep這個詞猜出來了:“是不是傳呼機?”
這下輪到他不懂了:“傳呼機是什麼?”
“就是那種有人打電話進來就會beep(叫),還會顯示號碼的小玩意兒。”
“嗯,應該是吧。”
“哇,傳呼機是什麼年代的事了?上個世紀的吧?現在還在用?”
“在用啊,醫院都用的。”
“醫院為什麼要用這麼古老的東西?”
“因為有些地方沒signal(信號),還有的地方不能用手機,怕interfere(幹擾)那些medical instruments(醫療儀器)。”
她記下了他的傳呼機號碼,感覺自己成了富婆,一下擁有了三種聯係他的方式,就像在他背上裝了三個衛星導航的跟蹤器一樣,無論他跑到哪裏去,她都能找到他。
他這麼信任她,使她非常開心,笑嘻嘻地說:“我沒認出你來,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我不敢告訴你?怕你傷心。”
“傷心?”
“就是——feel hurt。”
“我知道傷心的意思,我是問為什麼我會傷心。”
“因為——師妹說你——哈哈哈哈……”
“說我什麼?”
“說你醜到cry。”
“醜到cry?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very ugly(很醜)。”
他並沒跳起來大喊冤枉,也沒表示憤慨,隻“哦”了一聲。
她替師妹解釋:“她肯定是開玩笑的,或者把你跟誰搞混了,因為她沒見過你,是從你家的影集上看到的,很可能她看到的是別人,比如你家的親戚朋友什麼的,但她以為是你。”
“怎麼會呢?”
“為什麼不會呢?”
“因為Ray知道我什麼樣啊。”
她沒想到他連師妹的英文名字都知道,很是吃驚:“你認識師妹?”
“是叫Ray嗎?”
“是啊。”
“那就見過。”
她更吃驚了:“你見過師妹?什麼時候?”
“Thanksgiving。(感恩節。)”
“慢點,慢點。你說你感恩節見過師妹?你感恩節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回你父母家了?”
“是啊。”
“那她們怎麼說你沒回家呢?”
對這個問題,她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但不確信,於是,又給師妹打電話:“哈哈,你這次完全猜錯了!”
“什麼猜錯了?”
“那個活雷鋒,根本不是你說的sex offender,而是紮克!”
師妹並沒像她預期的那樣大吃一驚,而是胸有成竹地反駁說:“為什麼他是紮克就是我猜錯了呢?紮克就不能是sex offender?”
雖然她確信紮克不會是sex offender,但她知道自己的直覺不能用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於是放過這件事,轉攻另一件:“你說他醜到哭,但他一點都不醜,人家是帥哥一枚!”
師妹淡定地說:“那隻能說明你對帥哥的要求太低了!”
“但你說他是老黑,難道是我對白皮膚的要求太低了?”
“我哪裏有說過他是老黑?我隻說了他醜到哭,老黑是阿傑說的!”
她沒想到這麼顯而易見的東西,她就是沒法駁倒師妹或者說服師妹,幹脆放棄了,閑聊了幾句,結束通話,轉而去向老媽報喜。哪知道老媽一點也沒為她和紮克的奇遇而欣喜若狂,反而責怪說:“他是紮克就直接說自己是紮克,幹嗎跟你兜圈子?”
“媽,那個不叫兜圈子,叫幽默,懂不懂?你真是太不解風情了。”
“你也別把‘風情’當個什麼好詞,男人嘛,還是少點風情為好,太風情的人,他對你風情,對別人也風情,能有什麼好?我聽他媽說過,他談過好幾個女朋友的。他談過那麼多女朋友,心都談花了,很難定下心來對待你一個,不像我們那時候,都是輕易不談,一談就談成功,結婚多年都是不離不棄。”
“你們那是什麼年代了?那時連‘愛情’兩個字都不能說,誰還敢談戀愛啊?誰又敢談幾次戀愛?不管合適不合適,都死纏到老。但現在誰不是談好幾次?”
“從這方麵來說,還是禺傑好。”
“禺傑還不是談過好幾次戀愛,連我都知道他有過兩個前女友。”
“但紮克肯定不止兩個了!他媽沒具體說他談過幾個,但聽那個口氣,肯定不下五個!”
她從數字上說不過老媽了,隻好使出撒手鐧:“我不過就是說了說昨天遇到的那個活雷鋒是紮克,又沒說要嫁給他,你急什麼呀?”
她媽也有撒手鐧:“你是沒說要嫁給他,但聽口氣就聽得出來,你明顯是對他動心了。不是我背後說你資阿姨壞話,但這種事真是有遺傳的。你資阿姨是在那個年代受壓,不然的話,還會更風流。她在我們Y市文工團的時候,就曾經弄得兩個男同事為她大打出手,造成很不好的影響,而她那時才多大年紀?她到了省裏之後,又跟團裏的一個男的好,最後她被省裏一個當官的看上了,她又嫁給了那個當官的。”
“這也不能說明她風流啊,隻能說她長得漂亮,有很多人喜歡她,她也有選擇的權利。最後她嫁給當官的,可能也是不得已,頂多能算個——攀龍附鳳,根本說不上風流。”
“但你看她到了外國之後,又結了多少次婚?一個女人,一生談這麼多次戀愛,嫁這麼多次人,也夠風流的了。”
她開玩笑說:“媽,你這是不是羨慕嫉妒恨啊?”
媽媽不屑地說:“我羨慕嫉妒恨?你要說我羨慕她人長得漂亮,舞跳得好,那還有點可能。但你要說我羨慕她談這麼多次戀愛嫁這麼多次人,那你就完全錯了。一個人要是真值得愛,就會有人真心真意愛她一輩子,哪裏至於談一次又一次,嫁一次又一次?我和你爸對愛情婚姻都是很認真的,不認準就不會輕易接受一個人的愛,既然接受了,那就要負責到底。”
“就算資阿姨很風流,也跟她兒子無關呀。難道資阿姨嫁了好幾次,她兒子就會娶好幾次?”
“有其母必有其子。我可不願意我的女兒一生也得嫁幾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