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歡久愛(2 / 3)

韋真又開始揭老底了:“那我出國的時候,你怎麼那麼熱情地撮合我和紮克呢?”

“那時不是還沒禺傑這個人選嗎?”

媽媽的話,真的把韋真給傷了。不是話語本身,而是其中的含義。想想看,媽媽曾經那麼積極地撮合她和紮克,照片也給人看了,接機相親的大戲也安排好了,還特意囑咐她不要在機場就把給資阿姨帶的禮物交給紮克,目的就是為了多幾個去資家的借口。可以這麼說,當初老媽為了撮合她和紮克,已經到了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的地步!但實際上,老媽卻這麼不看好紮克,那說明了什麼?答案明擺著的嘛。看來即便是在媽媽心目中,她也已經到了“能嫁出去就不錯了”的危急關頭,隻要是個男人,哪怕明知道他遺傳了其母的花心,跟他結婚鐵定會做棄婦,當媽的還那麼起勁地把她往紮克懷裏推,這得是對女兒多沒信心才做得到啊!而媽媽極其看好的禺傑,也不是什麼人中之傑,個矮都不說,還談過幾次戀愛,平時對她也是不冷不熱,根本算不上追求,連吃個醋都吃得那麼惡劣,老媽還把他當個寶!難道我就這麼個成色?

她雖然被人稱作“剩女”若幹年,但還從來沒覺得自己是條件差才剩下的,總覺得自己條件並不差,隻是因為比較追求浪漫愛情才單身至今。但她媽媽今天的說法徹底推翻了她對自己在剩女市場上的定位,根本不是什麼“高端剩女”,而是剩女中的“釘子戶”,最好的對付辦法就是強製拆遷。別人看不起她,她可以無所謂,但現在連她自己的媽都不看好她,就真的太傷人了。她決定以後再不跟老媽談紮克了,是好是壞,是人是鬼,統統都不告訴老媽。也不告訴師妹她們了。作為對老媽的報複,有關禺傑的事也不告訴老媽了。當然,禺傑上次已經絕塵而去,應該也不會再來找她了,所以也就沒什麼事情可以向老媽彙報了。做了這個決定,她有一種複仇的快感,也有一絲獨行俠的悲涼。幸福沒人分享,就不稱其為幸福;痛苦沒人分享,就會壓垮肩膀。但與其分享之後換來嫉妒或打擊,還不如悶在心裏,慢慢反芻。

第二天,她早早地開車去老人院上班,欣喜地看見約蘭達也來上班了。雖然凱爾也很nice(友好),但畢竟是個男人,除了工作之外,兩人在別的方麵沒什麼共同話題。而約蘭達就不同,除了工作,還有別的共同話題,對她的穿著,約蘭達會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經常誇獎她的衣著品位,而且不是隨口一誇那種,而是興致勃勃地打聽什麼牌子,在哪兒買的,讓人感覺要不是正在上班,約蘭達就要開車去買一件來穿上。約蘭達還是她的lunch buddy(午餐夥伴),這一點也比凱爾更受她歡迎,因為凱爾是不帶午飯的,也不在老人院的食堂吃,而是跑外麵餐館去吃。她一個人坐在飯廳吃午飯,並不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每次都是兩口扒完了事。但約蘭達來了,那就不同了,約蘭達也是帶飯一族,而且會主動約著她一起去吃午飯。兩人坐在老人院的飯廳裏,邊吃飯邊閑聊,十分愜意。約蘭達會津津有味地品嚐她帶去的午餐,每次都是讚不絕口,大有從今以後就要上她家來搭夥的架勢,讓她很有名廚的自豪。

這天,兩人又一起吃午餐,她請約蘭達吃她帶去的酸辣土豆絲。約蘭達才吃了一口,就驚為天絲,一再打聽這是什麼食材,又是如何烹飪的,用的是哪家的菜譜,加了哪些作料,怎麼這麼好吃。當她說出是土豆的時候,約蘭達驚訝得合不攏嘴,好像她有點石成金的魔力一樣。她也分享了約蘭達帶來的tortilla(玉米餅),是一種文火烙出來的玉米麵薄餅,裏麵卷上西紅柿和煎雞蛋切成的丁,放上黃的紅的幾種醬料,也很好吃。

約蘭達向她講述墨西哥的人文風俗,她也向約蘭達講述中國的人文風俗。約蘭達很健談,什麼都講,連上輩人非法越境進入美國的不光榮曆史都講給她聽了,使她感覺兩人已經成了閨密。於是,她也講了自己父母的戀愛史,又從父母講到母親的朋友資阿姨,再從資阿姨講到資阿姨的兒子紮克,然後順理成章地提到紮克周末也在這裏工作,問約蘭達認識不認識紮克。約蘭達不僅認識,還相當了解,把紮克誇獎了一番,說他醫術高明,為人和善,老人院的人都叫他Zac the Doc(醫生紮克)。

她半開玩笑地說:“But somebody told me he's a sex offender。(但是有人說他是性犯罪者。)”

約蘭達嘎嘣脆地否認了這一說法:“No,no no。Who told you that(不是,不是不是。誰對你說的)?”

“A friend。(是一個朋友說的。)”

“That's very bad of him to say so。(他這麼說真是太不地道了。)”

“It's a she。(說這話的是個女生。)”

“Then it's very bad of her to say so。(那她這麼說真是太不地道了。)”

她非常高興,總算卸下了“sex offender”的重負。不過她沒把這事告訴師妹,就讓師妹繼續拿紮克當sex offender吧,那樣就不會打紮克的主意了。

下午下班後,她回到家裏,開始做飯,準備多做些好吃的,帶去給約蘭達吃。正在炒菜,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師妹跑來蹭飯吃,連火都沒關,手裏的鍋鏟也沒放,就跑過去開門,卻赫然發現門外站著兩個老黑,嚇了她一跳。那兩個也嚇了一跳,盯著她手裏的鍋鏟,結結巴巴地問:“What's that?(那是什麼呀?)”

她一時想不起“鍋鏟”的英文是什麼,隻好說:“It's just a——cooking tool。(隻不過是個——炒菜的家什。)”

那兩個鬆了口氣,問:“John Wayne?(是約翰·韋恩嗎?)”

約翰·韋恩這個名字,韋真還是來美國之後才聽說的,是美國家喻戶曉的動作片明星,相當於中國的成龍。她有個同學的爸爸非常崇拜約翰·韋恩,那次去那同學家做客,見他家牆上掛滿了約翰·韋恩的劇照,還有各種牛仔靴牛仔帽牛仔槍什麼的,據說都是約翰·韋恩影片中的道具。她以為是她手裏的鍋鏟引起了兩個老黑的無盡聯想,便揚揚手中的鍋鏟,湊趣地說:“It looks like a pistol?(看上去像把手槍吧?)”

那兩人嗬嗬笑著說:“Not really。More like an ax。(不像手槍,更像斧頭。)”

她突然聽見鍋裏嗞嗞的聲音,想起火還沒關,急忙跑過去把火關掉,把鍋子從火上移開,放到一邊,然後跑回到門前。

那兩人又問:“Are you John Wayne?(你是約翰·韋恩嗎?)”

“Me?No,no。I'm just a——cook!(我?不是,不是,我隻是一個——做飯的!)”

那兩人麵麵相覷,一起看她門上的號碼,又嘀咕了幾句,然後那個高個的把一張表格伸到她眼前,指著上麵的名字說:“Is this you?(這是你嗎?)”

她看了一眼,是她的名字,Zhen Wei(韋真),才恍然大悟,剛才人家說的不是約翰·韋恩,而是“真韋”!她忍住笑說:“Yes,this is me。(是的,這是我。)”

兩個老黑非常開心,像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摸出一頂鑲著白毛邊的紅帽子戴在頭上,扯開嗓子嚷道:“Ho Ho Ho——Here es your Christmas gift from Santa!(嗬嗬嗬——聖誕老人給你的禮物來了!)”

兩人誇張地一弓腰,右手放在背後,左手畫個弧,向左一指。她循著兩個人的左手望去,看見門外麵的牆上靠著一個單人席夢思和一個床座,新的,還蒙著透明塑料紙。她先是一愣,然後醍醐灌頂,肯定是紮克搞的!那兩人一人扛了一個,走進她的房間,問:“Where do you want it?(你想放在哪裏?)”

她指指自己的床位,跑過去把床上的被子墊單枕頭什麼的,一股腦卷起來,抱到沙發上放下。那兩人把新席夢思和床座合在一起,讓其中一人扶著,另一個人走到她的舊床前,問:“Do you want to keep it?(舊床你還要的嗎?)”

“No,no,I don't want to keep it。(不要,不要,我不要了。)”

那人就把舊床墊拿到外麵去了,然後又把床座也拿到外麵去了,再然後兩人齊心合力把新床上的塑料紙扯掉,把床安好,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拿出一個iPad一樣的東西,讓她在上麵簽名。

她太激動了,都忘了給兩個老黑小費,就把人家送出了門。回到房間,她菜也不炒了,先把墊單鋪上,把被子和枕頭拿到新床上放好,然後躺在床上使勁顛了顛,好舒服!躺了一陣,她找出紮克的傳呼機號碼,撥通之後,就把自己的號碼按了進去,然後興奮地等著他給她打回來。過了一會兒,他真的打回來了:“You paged me?(你呼我了?)”他有點焦急地問,“Is there anything wrong?(出什麼事了嗎?)”

她學著他上次的口吻說:“That's exactly what I want to know。(我正想知道出什麼事沒有呢。)”

紮克笑起來:“那就是everything all right(一切正常,平安無事)了?”

韋真調皮地回答說:“比all right還all right,是all right的比較級,不對,應該是all right的最高級!”

“嗬嗬,是嗎?”

“是啊,因為我現在有了新床了嘛。”

“你買新床了?”

“不是我買的。”

“那是哪來的?”

“聖誕老人送的。”

“Wonderful!(太好了!)”

她滿懷感激地說:“太謝謝你了!”

“謝我?為什麼?”

“因為你幫我買了新床啊。”

“剛才你還說床是聖誕老人送的呢。”

“剛才是開玩笑的嘛,我老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聖誕老人。”

“誰說沒有聖誕老人?”

“有嗎?在哪兒?”

“不是在North Pole(北極)嗎?”

她順著說:“嗬嗬,是的是的,是在North Pole,不過現在他正在我們Z市到處跑呢,穿著紅袍子,戴著紅帽子,袖口和領子那有白色的毛皮,坐在一輛reindeer(馴鹿)拉的雪橇上,挨家挨戶送禮物。”

“送禮要等到Christmas Eve(平安夜,聖誕前夜)吧?”

“馬上就是Christmas Eve了!”

“你把stocking(長襪子)準備好了嗎?”

“Stocking?”

“是啊,趕快去買個stocking,Christmas Eve的時候放在你枕頭邊,等你第二天早上醒來,就會看到裏麵裝滿了禮物。”

這話說得她浮想聯翩,他的意思是不是說會在聖誕前夜來看她?因為他就是送床的人,又承認送床的是聖誕老人,那不就意味著他就是聖誕老人嗎?他說聖誕老人會在平安夜給她送禮物,那不就是說他會在平安夜來她家嗎?

她開心極了:“好啊,好啊,我馬上就去準備stocking!”

“還要乖乖的才行哦,不乖就得不到禮物了。”

“我還不乖嗎?”

“開暖氣了沒有?沒開就不乖。”

“開了開了,一到家就開了。一直開到明天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夠乖了吧?”

他嚴肅地說:“不對哦,應該是一直開著別關,不然的話,剛到家那會兒,不是挺冷的嗎?這裏取暖都是用電的,要好大一會兒才能升溫。”

“但我一整天都不在家,如果也開著暖氣,不是挺浪費嗎?”

“你可以在出門的時候把溫度調低點,但別完全關掉,那樣到家後升溫就快——”

“好的,知道了。”

她跟紮克講完電話,才回頭去做飯,發現鍋裏的菜早就糊了冷了幹了,隻好用鍋鏟使勁鏟啊刮啊,又用水泡了一會兒,才把鍋洗幹淨,重新炒菜。正吃著飯,師妹來了,有點緊張地問:“剛才你這兒出什麼事了?”

“剛才?你指什麼時候?”

“一個多小時前吧。”

“一個多小時前?沒出什麼事啊。”

“那我怎麼看見你門口圍著一堆人,還吵吵嚷嚷的?”

“哦,那是送貨的人,還有幾個看熱鬧的鄰居。”

師妹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嚇得我樓都沒敢上。”

她開玩笑說:“哇,你以為我這兒出了事,都沒上來幫我一把?”

“我上來起什麼作用?又不會武功,又沒槍,幫得了你?”

“那你沒幫我打個911報警?”

師妹略一思索,回答說:“我覺得如果需要報警的話,你自己肯定會報的。”

“但說不定我是被人揍昏了,或者捆住了手腳,報不了警呢?”

“不會的,門前圍了一堆人,誰敢捆住你手腳?我當時想,肯定是你在路上撞了人家的車,人家追到你家裏來要賠償,你賠了就沒事兒了。”

她笑了一下,沒再逗下去,從洗碗機裏拿了一副碗筷出來,遞給師妹:“算你聰明,因為你要是那時上來,還真沒飯吃。現在來得正好,吃飯吧。”

“我剛在外麵吃了。”

“吃了怕什麼?接著吃!反正你吃再多也長不胖。”

“也是哈,反正我就是那種胡吃海喝也不長肉的人,那我就吃點菜吧。”師妹接過碗筷,在她對麵坐下,開始吃菜,“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長不胖,其實我還想增幾磅呢。”

她嗔道:“你就別氣我們這些喝涼水都長胖的人了,哪裏有想增重的人?”

“怎麼沒有呢?我就想增重啊!你不知道,這裏的白男都喜歡豐滿點的女生,像我這樣的,對華男來說那就是性感女神,但對白男來說,就是pin-thin(瘦得像根針),太單薄了。”

她咋咋呼呼地說:“什麼?還有人敢嫌你身材不好?真是反了他了!是誰呀?說出來我替你收拾他!”

“我不是說有人敢嫌我身材不好,而是從那些白男找的女朋友來看,就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樣的女生了。”

“他們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反正都是比我胖的。”

“別管他們喜歡什麼,你這個身材正好,我要是有你這個身材,睡著了都得笑醒!”

師妹看了她一眼,很認真地說:“其實你跟那些白妞比,也不算胖,就是胸沒人家高,屁股沒人家翹。”

“沒辦法,就這個遺傳。”

“我在想哈,那些白妞胸那麼高,屁股那麼翹,應該也不是個個都靠的遺傳,肯定有不少是做了手腳的,聽說美國女生很多都隆胸的,有的還隆屁股。你說咱們就憑天生的本錢,跟她們那些做了手腳的人比拚,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那你也去隆一個嘍。”

“是在這麼想呢。就是有點怕最後還得回國去,那就麻煩了。”

“為什麼麻煩呢?國內男生不喜歡豐乳肥臀?”

“也不是不喜歡,但他們喜歡的豐乳肥臀,沒這裏的這麼誇張。再說他們也不喜歡動過刀的女生,覺得那個很假,恨不得你天生就是他想要的模樣。”

“你還準備回國去的?不是說要在這裏找個白男嗎?”

師妹有點沮喪地說:“我發現這裏的白男很多都不咋的,主要是太窮了,還拽得要死,動不動就是money is not everything(錢不是一切),根本不想法兒去賺錢,又不興吃爹媽,窮得叮當響,還樂得屁顛屁顛的。”

“那不也挺好的嗎?”

“好什麼呀!有的連個車都沒有,出去玩都得開我的車,吃個飯也要AA製,煩都煩死了!”

她猜測說:“你是在說那個Andrew(安德魯)?他不是有車嗎?”

師妹有點不耐煩地說:“哪裏是在說他?他是有車,但也是個二手車,我都不好意思坐他的車出去玩。我剛才說的是Ben(本),我們係那個博士生。”

“又換博士生了?”

師妹數落說:“按說也不奇怪,像我們這個專業的,有本事根本不會去讀博士,連碩士都是我們這樣的外國人在讀,美國人本科畢業就到華爾街賺錢去了。既然他到現在還窩在學校讀博士,那就肯定是沒本事的那種。”

“也不一定吧?有的人就是愛做研究,想當教授,也不能算沒本事。”

“嘁,當教授!你看我們係的那些教授,比他們教出來的學生還窮!唉,還是學醫的好。學醫的不僅工作有保障,收入也很高,哪怕是最一般的家庭醫生,中位數年薪也有十五萬;像那些專科醫生,都是幾十萬的年薪;收入最高的是神經外科醫生,年薪都是一百多萬!”

她很吃驚:“真的?”

“當然是真的!”

吃完飯,她去洗碗,師妹坐在沙發上跟她聊天:“你說今天那些人是來送貨的,送什麼貨啊?”

問到這個地步了,她隻好如實相告:“他們送了個床來。”

師妹走到她的床跟前,掀開墊單看了看,問:“你以前那個床不是好好的嗎?”

“好什麼呀!是個舊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轉了多少次手了,床中間都睡出了一個大坑。一個人的一生,至少有一半是在床上度過的,床不好,不僅睡著不舒服,也會損傷身體。”

師妹一屁股坐在床上,顛了顛,問:“在哪兒買的?”

“我也不知道。”

“你自己買的床,自己不知道在哪兒買的?”

“其實不是我自己買的。”

她把買床的來龍去脈講了一番,盡量說得低調點,免得師妹羨慕嫉妒恨。

師妹略帶責備地說:“你以後啊,別總是對人叫窮,你跟我們這幾個人叫叫沒什麼,我們還是會跟你做朋友。但別人就不同了,人家嘴裏不說,心裏不知道多瞧不起你。你別看紮克在給你買床,他那是出於慈善的目的,但心裏會鄙視你。”

“別把慈善家說得這麼不堪嘛。”

“真不是把他們說得不堪,而是他們的確就是這樣的。他們施舍窮人,是因為那樣可以免稅。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你看到街邊討飯的流浪漢,你可能會同情他,扔給他幾個硬幣,但你心裏是不是挺瞧不起他的?有本事的話,會流落到這個地步?”

她覺得師妹這話雖然尖刻,但也不無道理。如果她遇見街邊討飯的流浪漢,雖然不會瞧不起,但肯定也不會愛上。也許在紮克眼裏,她就是街邊一個可憐巴巴的流浪漢。

師妹見她不吭聲,知道說中了要害,乘勝追擊說:“反正你要記住這樣一句話:天上不會掉餡餅,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他給你這些小恩小惠,肯定都不是白給的,都是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

“但我問了我們那裏的社工約蘭達,她說紮克不是sex offender,而是一個工作負責很受歡迎的醫生,人家都叫他Zac the Doc。”

師妹高深莫測地說:“那你就相信約蘭達嘍。”

平心而論,韋真絕對不是為了博取同情,故意在紮克麵前叫窮。國內已經以窮為恥若幹年了,誰都是想方設法掩蓋自己的窮,她怎麼會對一個心儀的人叫窮呢?她對紮克提到床很舊,是為了證明她在旅館住的那夜非常舒適,非常值得,不然的話,紮克會覺得自己犯了判斷錯誤,害她白在旅館住了一夜。但聽了師妹一席話,她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顧頭不顧尾的錯誤:為了消除紮克的內疚,就肆無忌憚甚至誇大其詞地談到了自己的窮。

她倒不怕紮克會因為她窮而瞧不起她,如果他是這樣勢利的人,那還是早讓他知道她的窮為好。但她怕紮克會認為她是一個沒骨氣愛吃嗟來之食的人,像那些職業乞丐一樣,穿那麼破,說那麼可憐,裝瞎子,扮瘸子,都是為了賺得過路人的施舍,其實他們很多都是隱形富豪。她對職業乞丐是從來都沒有好感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搞得人們都分不清誰是真窮、誰是假窮了,最後隻好一刀切,不管誰乞討,一律不施舍。這從客觀上削弱了人們的同情心和人道主義精神,還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她當即決定把住旅館和買床的錢都付給紮克。在此之前她沒付錢給他,一是怕他覺得她在見外,二是沒找到一個付錢的好方法。她上次寄給資阿姨的那張支票,資阿姨一直都沒去轉存,五千多塊錢至今還在她賬上。如果她寄支票給紮克,就顯得非常假惺惺:明知道人家不會轉存,還一張張寄,那不成了亂開空頭支票?但是如果不寄支票,又怎麼付錢給紮克呢?如果當麵把錢交給他,他肯定不會收,推來推去的,最終還是推不過他。她想來想去,都沒想出個好辦法來,最後決定冒個險,用快件給他寄現金去。快件是可以追蹤的,而且要收件人簽收,應該不會寄丟。說幹就幹,她先上網做功課,按照床的牌子和尺寸,查到了一個大致的價格。她又查到紮克醫院的確切地址,還寫了一個簡單的thank-you note(感謝信),放在手提包裏。

第二天,她特意不帶午飯,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她就對約蘭達說今天忘了帶午飯,隻好到外麵去吃,順便去趟郵局。約蘭達爽快地答應了,還叫她別慌著趕回來,隻要下午的合唱排練不遲到就行。她謝了約蘭達,先開車到一個商場,買了一遝信封,再從那裏的ATM機上取了一些現金,把錢和寫好的感謝信放進一個信封裏,然後到郵局去,拿了一個快件信封,把裝著錢的信封放進去,封好,填了郵寄單,交給郵局工作人員,付了寄費,拿了回執,感覺完成了一個重大任務。

她猜想紮克收到現金後的反應,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收下,然後發個短信告訴她,並客氣幾句;另一種是不收,又給她把錢寄回來。不管是哪種,都是好事情。如果他收了,說明她寄錢過去是正確的,他會明白她不是一個愛占便宜的人;如果他不收,那她就又有了一個聯係他的借口,因為她肯定是會把錢付給他的,無非是不斷地換方式,一直到他收下錢為止。

回老人院的路上,她在一家麥當勞買了份雞塊,邊開車邊吃,算是午餐。回到老人院後,她稍事休息,就到大會議室參加合唱排練。老人院的迎聖誕活動已經轟轟烈烈地搞了一段時間了,除了燈飾和聖誕樹之外,老人院還給每個老人都準備了一份聖誕禮物,裝在一個個鑲著白毛皮的紅絨布靴子裏。這幾天,她有空了就幫著裝那些靴子,很自豪地發現從靴子到禮物全都是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

她還參加了院裏臨時組織的合唱隊,唱Christmas carol(聖誕頌歌,讚美詩)。她繼承了媽媽的好嗓子,但沒生在媽媽那個年代,所以很少有登台演出的機會,平時跟朋友們去唱K,也總是掩映在那些“麥霸”的光環背後,很少有人發現她的唱歌天才。

K歌廳的熱門歌曲,大多是流行歌曲,音域不寬,一般人都能唱上去,再加上還能調整音調,唱不上去的話可以降低幾個音調,所以基本上誰都能唱上去,有的還能模仿原唱明星,惟妙惟肖,像她這樣能唱高音、嗓子有特色、不愛模仿歌星的人,反而不覺得出眾了。沒想到來了美國,她的嗓子竟然有了用武之地。

剛開始她並不在合唱隊裏,人家早就組好團了,都是趁上班時間在會議室裏排練。她經常聽到那裏有人唱歌,也學了幾句。有一天,她一邊往紅襪子裏裝禮物,一邊哼哼著Silent Night(《平安夜》),被約蘭達聽見了,一定要她加入合唱隊。她謙虛了幾下,沒謙虛掉,心裏也挺想唱的,就跟著約蘭達去了。哪知道,她才跟著唱了一次,就被合唱隊隊長看中,讓她領唱。她真是受寵若驚,一副好嗓子埋在地下若幹年,竟然在異國他鄉的老人院裏遇見了伯樂!她賣力地排練,隊友都很喜歡她,稱她為China doll with a magic voice(有著金嗓子的中國娃娃)。

一直到資阿姨打電話來邀請她去家裏過聖誕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又犯了大錯,因為失去了一個跟紮克共度平安夜的機會。但她也沒別的辦法,隻好對資阿姨說:“對不起,我聖誕夜不能去您家,因為我要參加老人院的活動。”

“平安夜都不休息?那些老人的子女不接他們回家?”

“有的會接回去過聖誕,但有的老人——沒子女,或者子女不在本地,還有的行動不便,隻能留在院裏過聖誕,所以我們要為他們準備慶祝活動,陪他們過節,有些老人的親屬也會來參加聚會,陪老人過節。”

“那你能不能請個假?那麼多人參加,也不缺你一個。”

“不能請假,因為我參加合唱隊了,還——領唱。”

資阿姨誇獎說:“我就知道你一定繼承了你媽媽的好嗓子!你媽唱歌可好聽呢,我們那時排節目,都是你媽伴唱。聽她說現在都還在唱。”

“嗯,她一直都參加Y市業餘合唱團的活動。”

“唉,還是唱歌好啊,不受年齡影響,不像幹我們這行的,吃的是一碗青春飯——”

“您不是還在教跳舞嗎?”

“我這教的是些什麼呀!都改健身舞了。”

“健身舞好啊,最熱門了,您看您多受歡迎啊,辦班都辦到外州去了。”

“到外州辦班還不都是因為這裏參加的人少。”資阿姨不無遺憾地說,“那這次就算了,元旦的時候一定上我們家來玩。”

“好的。”

她沒好意思問資阿姨還請了誰,但她估計會請師妹,因為上次感恩節就請了師妹的。晚上回到家,師妹跑過來蹭飯吃,她裝作很隨意地說:“今天資阿姨打電話讓我聖誕節去她家玩,但老人院那邊有活動,我去不了。你去嗎?”

“人家請都請了,我怎麼好意思不去?那不是太不給人麵子了嗎?”

果然請了師妹!她有點不開心,看來在資阿姨心目中,她和師妹是同等的地位,一請就都請到了。而她還缺席兩次,師妹卻次次都去捧場,資阿姨會不會覺得她在擺架子?

師妹說:“紮克聖誕節肯定會回家,你真的不去?”

“我走不開。”她忍不住舊賬重提,興師問罪,“他感恩節也回了家的,你怎麼說他沒回?”

師妹眉毛一揚:“我那不是怕你後悔嗎?”

“我後什麼悔?”

“你早早地答應跟禺傑一起出去旅遊,結果錯過了見紮克的機會,我說他感恩節沒回家,你不就不用後悔了嗎?”

“什麼叫錯過了見紮克的機會?

“你不是一直都在期盼跟他見麵嗎?”

“別瞎說了,誰期盼跟他見麵?”

“嗬嗬嗬嗬,別不好意思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她發現每次都是這樣,本來是她質問師妹為什麼撒謊的,結果沒幾個回合,就變成師妹指責她,而她慌著為自己洗白了。她知道自己說不過師妹,隻好鳴金收兵,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是說要找個醫生老公,因為醫生有錢嗎?幹嗎不找紮克?”

“我幹嗎要找他?”

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師妹又補上一句:“他找我就行了。”

“他——找你了?”

“你不相信?”

“他——怎麼找你的?”

“還能怎麼找?獻殷勤唄。”

她明知道追問細節很不禮貌,也很掉價,但還是忍不住問:“他怎麼向你獻殷勤的?”

“他們做醫生的,都是循規蹈矩的人,能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方法?無非就是發短信送禮物之類嘍。”

“他給你發短信了?”

“天天發。”

她大驚,又問:“他還送東西給你了?”

“也沒送什麼貴重東西,就是我那個電腦桌,是他送的,而且是他親自assemble(組裝)的。”

她覺得師妹在這事上不會撒謊,因為師妹絕對不是傻瓜,一般不會撒些太容易被戳穿的謊,現在師妹明知她至少每個星期會見到紮克一次,怎麼敢空口說白話?

她心裏很難受,但還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問:“他從感恩節就開始——向你獻殷勤了吧?”

“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是不是吃醋了?”

瞧瞧,又被師妹反守為攻了!她這幾天的好心情被師妹的一席話一掃而光,恨不得馬上就逮住紮克問個水落石出,但她知道這樣做不僅無濟於事,還會丟光自己的臉,隻好啞忍。但從那之後,她對合唱排練就有了抵觸情緒,唱著唱著,就會想到資阿姨家的聖誕聚會,就算師妹說的紮克獻殷勤之類的事都是吹牛,這個聖誕節也足夠師妹拿下他了。

聖誕節前一天夜晚,就是著名的平安夜,也是老人院開party(聚會)的時間。她那天下班後沒回家,留在老人院參加活動。當地電視台也派了人來現場轉播。七點鍾,聚會開始,那些能動的老人都到大廳來參加活動,行動不方便的,坐在輪椅裏,由親屬或工作人員推到大廳來參加,還有一些臥床的老人,就在寢室裏看實況轉播。她在台上唱歌,能看見對麵懸掛的電視裏自己的鏡頭,這是她第一次上電視,雖然隻是一個小鎮的電視,但也是電視啊!當她唱到“Silentnight,holy night(寂靜的夜,神聖的夜)”的時候,一向覺得神聖而優美的曲調竟然變得悲愴起來,她鼻子一酸,淚水湧上眼眶。幸虧韋真那天化妝很用了點心思,不然這鼻子一酸,眼圈一紅,就要灑下兩行黑乎乎的淚水來了。

關鍵時刻,她的愛美心理占了上風,由於擔心淚水會把臉上的彩妝衝刷出道道溝壑,她硬是忍住了號啕大哭的衝動,也沒抽抽搭搭,隻噙著淚水,用心演唱。含在眼裏的熱淚投射到大屏幕上,居然產生了美目流盼感情充沛的效果。唱完了歌,鞠躬謝幕,突然看見幾個人手捧花束走上前來,場下掌聲雷動。哇,這是傳說中獻花的節奏啊!合唱隊員們都停住了退場的腳步,左顧右盼,看誰才是接受獻花的幸運兒。她知道肯定不會是她,因為她與當地人非親非故,誰會跑來給她獻花?就算她的歌聲動人,當得起一束花,但人家事先也不知道啊,臨時上哪兒買花去?她極有自知之明地跟隨著幾個同樣有自知之明的人往台下走,但一位捧花人攔住了她的去路,把手中的花束舉到她麵前。台下又是一片掌聲。

那人頭上戴著一頂鑲白邊的聖誕紅帽,身上穿著一件紅綠相配的毛衣,胸前還印著兩隻小馴鹿。她以為是某位老人在向她獻花,因為有些老人聽過她唱歌,而且隻有老人才穿得這麼花紅柳綠。那人誇獎道:“Congratulations! You have a beautiful voice!(祝賀演出成功!你的嗓音太美了!)”

她蒙了,真是給我的?

旁邊幾個人都催她:“Take it!Take it!(收下呀!收下呀!)”

她隻好接過鮮花,連聲說:“Thank you!Thanks!(謝謝!謝謝!)”

那人說:“手握下點,上麵有刺,當心紮手。”

哇,中文,鄉音啊!這才是beautiful voice(美妙的聲音)!天籟之音!她定睛一看,這不是紮克嗎?怎麼跑這裏來了?還穿得花紅柳綠的,是要跟院裏那些老人媲美嗎?她激動得不知所措,捧著鮮花站在那裏,看見電視屏幕上那個她也傻乎乎地站在那裏,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他伸出右臂,攬在她肩上,輕推著她往台下走:“我們出去吧,人家要登台了。”

她猛地醒過來,手捧鮮花跟著他來到會議室外麵,迫不及待地問:“你怎麼來了?”

“開車來的呀。”

她一笑:“我不是問你how(怎樣,以何種方式),而是why(為什麼)。”

“哦,我來聽你唱歌呀。”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唱歌?”

“我媽告訴我的。她以前經常對我說,你媽媽的歌唱得如何如何好,她還經常學著你媽媽的樣子唱《北風吹》,邊唱邊跳,累得氣都喘不勻,就讓我給她伴唱。”

“哇,你還會唱《北風吹》?那什麼時候請你唱給我聽聽。”

“我嗓子不行,還是聽你唱吧。”

“我今天唱得好嗎?”

“非常好!你沒聽見那麼多人鼓掌?”

“你鼓掌了嗎?”

“當然鼓了。”

她逗他:“別騙我了,你拿著花,怎麼鼓掌?”

“我把花放在窗台上呀。”

她笑了一會兒,問:“你不回家過聖誕?”

“回呀。”

“那你怎麼在這裏?”

“聖誕不是明天嗎?”

“哦,我的意思是平安夜。”

“平安夜?平安夜不是要聽你唱歌嗎?”他又用手輕輕推著她,“走,我們從後麵進去看演出。”

“我去換個衣服。”

“換什麼呀,穿這個多好,像小天使。”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袍子,是今天的演出服,很廉價的料子,很粗糙的剪裁,自己掏錢,合唱隊統一買的,花了她將近三十美元,但平時根本不能穿,她後悔了好久呢,特別是在資阿姨邀請她去家裏過聖誕之後,她一直覺得參加合唱隊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虧大發了。現在他說她像天使,而且是“小”天使,又把她樂壞了,覺得這件衣服買得值,合唱隊更是參加得值。她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轉到會議室的後門,從那裏擠進去,站在那幫來晚了沒座位隻好豎在那裏的觀眾中間,觀看表演。都是一些宗教劇,表現耶穌誕生場麵啊,傳教場麵啊,還有親友團的人上去獨唱合唱啊,再就是演一些miracle play(奇跡劇),都是勸人信教的小節目。反正她一點都沒看進去,隻激動地站在那裏,不時側頭看看紮克,覺得他雖然穿紅著綠,有點老土,但架不住人帥啊,還是男神一般,值得仰慕。他看得聚精會神,不時地熱烈鼓掌。但每次她看他的時候,他都能像神探一樣捕捉到細微動靜,馬上側過頭來,與她相視而笑,低聲評論幾句,又回頭去看表演。

演出進行到中間,韋真看了看表,小聲對他說:“我要跟約蘭達她們一起去派紅襪子了,一會兒就回來。”

他也小聲說:“我跟你一起去。”

“好的。”

兩人偷偷溜出會議室,到cafeteria(食堂,餐廳)去找約蘭達,見一些工作人員正在分發紅襪子,他倆也領了一大袋,奉命到北一樓去派襪子。派襪子可不是隨心所欲一扔了事的活兒,紅襪子上都貼了名字的,因為禮物都是因人而異準備的,特有講究,有的老人血糖高,不能吃糖;有的老人牙不好,不能吃堅果;有的老人對花生製品過敏,還有的老人見到某些物品會情緒爆發,又有幾個老人信別的宗教,根本不能派送紅襪子,不然會把你告上法庭。總而言之,老人都是易碎品,身體易碎,心情也易碎,必須小心輕放,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他們兩人拎著一袋紅襪子來到北樓,紮克負責拎袋子,查床主,韋真就從袋子裏掏襪子,核對襪子裏的禮物對不對,如果沒問題,就把紅襪子掛在老人的床頭。兩人幹了半個多小時,才派完了紅襪子。慶祝會結束後,他們又和那些工作人員以及親友一起,把老人們送回寢室,安頓下來,這才算勝利完成任務。兩人一起往外走,他問:“你現在去哪裏?”

她很不情願地說:“回家呀。”

“明天上班嗎?”

“上。約蘭達和凱爾都要和家人過聖誕,我反正一個人,就頂替他們。”

“那今晚就別回去了,找個地方住一夜吧,不然的話,等你到家,就十一二點了,明天又得起個大早,花一個多小時開車來,多累啊。”

她怕他又像上次那樣,把她安頓在旅館住下,自己就跑掉了,那她寧願開車回家。她試探著問:“那你呢?”

“我更遠,得三四個小時呢。”

“那你現在還開車回去?”

“肯定不能開車回去了,不然開到半路就會打瞌睡。”

她急忙說:“那我也不回去了,就在這裏住一夜。”

“走,我們去找hotel(旅館)吧。對麵那個估計是沒有空房間了,因為今天很多老人的親屬都來了,要找地方住。”

“有別的hotel嗎?”

“怎麼會沒有呢?就是稍微遠一點。”

“遠一點沒事,我開了車的。”

“我也開了。”

兩人來到停車場,發現還有不少車在那裏,有的車可能來得晚,都停到旁邊的草地上去了。

他提議說:“隻開一輛車吧,免得跟車跟丟了。”

“行!”

“開我的車,你的車就停這裏。”

“好的。但是——我明天怎麼來上班?”

“我送你呀。”

“我會起得很早的。”

“多早?”

她想了想,這不是不回家嗎?那就用不著一個多小時,可能幾分鍾就到了:

“七點半。”

“那不算早了。”

“你起得來?”

“怎麼會起不來呢?要是平時,我七點鍾已經到醫院了。”

“哇,當醫生這麼辛苦?”

“比當住院醫生時好多了。”

“至少過年過節可以休息哈。”

“嗬嗬,過年過節就該住院醫生頂班嘍。”

兩人來到上次住過的那家旅館,客滿,早幾天就被預訂光了,隻好到別處去找。他說“我們稍微走遠點,這附近的hotel可能都被老人院的親屬預訂了。”

“好的。”她恨不得叫他別找旅館了,就開著車到處逛,一直逛到明天天亮。但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還有空房間的旅館,Sheldon Hotel(謝爾頓酒店),訂了兩個房間,她205,他207.

他把她送到她房間裏,說:“累不累?不累我就帶你到處轉轉,看看Christmas lights(聖誕燈飾),你不是愛看lights的嗎?”

她知道他指的是上次跟禺傑他們出去看燈飾,便聲明說:“也不是什麼愛看lights,隻不過感恩節放假沒事兒,所以跟他們出去玩玩。”

他有點失望:“你不愛看lights?那就——早點休息吧。”

她見自己又犯了顧頭不顧尾的錯誤,急忙說:“我愛看lights,我是說上次——跟禺傑他們出去那次,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就是待家裏沒事……”

她說來說去都沒辦法說出“我跟禺傑不是男女朋友”幾個字來,怕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做賊心虛,也怕他頂她一句:“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麼?我又不關心你和誰是男女朋友。”

但他比她想象的要一根筋多了,聽說她愛看lights,馬上就開心地說:“那我們走吧!”

兩人開著車,在小鎮和周邊地帶到處逛。她拿出手機,一路拍照。寒冷的夜空,靜謐的小鎮,美麗的燈飾,把一戶戶人家勾勒得像城堡,像宮殿,像仙境。她陶醉了,希望他能帶著她,一直這樣看下去。

第二天,韋真很早就被自己的手機鬧鈴吵醒了。這段時間她在老人院做義工,每天開車來去,必須早起,所以她把手機鬧鈴設在早上六點。雖然今天不用起那麼早,但昨晚太興奮了,忘了關掉鬧鈴,結果這麼早就把自己鬧醒了。她關掉鬧鈴,閉上眼睛,想接著睡個回籠覺,但怎麼都睡不著。幹脆躺在床上回憶昨晚的奇遇,真是太美好了,美好到讓她忘了昨夜終究會過去,今天必定會到來。

而平安夜一過,就是聖誕節,紮克就要回家過聖誕去了。師妹肯定昨晚就去了資阿姨家,現在正在那裏等著紮克呢!師妹昨晚沒見到紮克,肯定會問他去哪兒了。而資阿姨肯定會把紮克的行蹤告訴師妹,因為這事對資家人來說,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不用隱瞞。但這樣一來,她就成了師妹的眼中釘。就算師妹以前對紮克沒興趣,現在也要開搶了,因為師妹就是這樣的人:你有的,我就要有;你沒有的,我也要有;你先有的,我搶過來有;哪怕一搶過來就厭倦了,也要先搶過來再說。

她想找個借口把紮克留下,不讓他回家。但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好借口來。除非裝病。如果她突然病倒,他應該不好意思丟下她不管吧?但誰知道呢?也許他來這裏,隻是奉其母命,來給母親的老朋友的老女兒捧個場。現在他已經順利完成任務,當然要回家去了。也有可能他來這裏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好奇心——他不是說了嗎,一直都聽老媽念叨老朋友的嗓子如何如何好,而老朋友的老女兒可能也繼承了老朋友的天分,於是他想來證實一下。如果是這樣,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了滿足,可以回家過聖誕了。如果她裝病也沒留住他,那就慘了,無異於雪上加霜,直接打自己的臉。考慮到他是醫生,肯定能看出她是真病還是假病弄巧成拙,就會徹底搞壞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又像上次那樣,旅館工作人員送賬單來了,急忙跑到門邊去等,但沒人塞賬單進來。她想折回床上去,敲門聲又響了。她沒穿外衣,不敢開門,隻大聲問:“Who is this?(誰呀?)”

“Me(是我),紮克。”

她沒想到是他,慌張地問:“什——什麼事呀?”

“Room service!(客房服務;服務到房間!)”

她沒聽懂:“What?(什麼?)”

“Room service!給你送早餐來了!”

她又驚又喜,嚷道:“等一下!等一下哈!”然後匆匆忙忙穿上外衣,跑過去開門。

果然是紮克,還是穿著那件花紅柳綠的毛衣,頭上仍然戴著那頂聖誕帽,手裏捧著一個長方形的大盤子,裏麵放得滿滿的。他笑吟吟地說:“Time for breakfast!(早飯時間到了!)”

“你——從哪兒搞來的?”

“樓下的cafeteria(餐廳)。”

她把他讓進門:“你起這麼早啊?”

“不早了,平時這時候我都到醫院了。”

“今天不是不上班嗎?”

“是不上班,但習慣了,到時候就醒了,醒了就睡不著了。”

“哇,我跟你一樣的呀!生物鍾真是太厲害了!”

“你也早就醒了?”

“是啊,我醒半天了。”

“怎麼不告訴我呢?我以為你還在睡呢。”

“我也以為你還在睡,所以沒去打擾你,想讓你多睡會兒。”

他很溫柔地看著她,笑著說:“你想讓我多睡會兒,我想讓你多睡會兒,結果都沒多睡會兒!Communication(交流,傳遞信息)很重要啊!”

她跟著笑起來,心裏感覺很甜蜜。

他把大盤子放在靠窗的小桌上,招呼說:“來吃早點!”

“我還沒洗漱呢。”

“吃完再洗漱唄,很多人都是在床上吃早餐的。”

“是嗎?但是我不習慣,會覺得嘴裏怪怪的。”

“那就快去洗漱。”

“你先吃吧!”

“沒事兒,我等你。”

她跑進洗手間去洗漱,生怕讓他等太久,把早飯等涼了,隨便洗了兩下就跑出來。他已經把兩個椅子都搬到靠窗的桌子跟前來了,一邊一個,自己已經就座,見她出來,就指指另一端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她坐下了,他挨個揭開各種蓋子,打開各種盒子,露出早餐真麵目。完全是洋人的玩意,有牛奶,咖啡,煎雞蛋,吐司麵包,培根,香腸,碎土豆煎成的餅,小紙盒子裝的各種調料,還有刀叉和白布餐巾。她像所有愛顯擺的吃貨一樣,嚷嚷道:“等一下,等一下,我先拍幾張片片。”

“片片?”

“就是pictures(圖像),photos(照片)。”

他“哦”了一聲,懂了,微笑著站到一邊,讓她拍早餐。她把大盤子左一擺,右一擺,拍了幾張,又把盤子裏的杯盤碗盞左一擺,右一擺,從各個角度拍照。忙活完了,才開始吃早餐。平時她都是吃中國式的早餐,包子饅頭啊,炒飯麵條啊,油條豆奶啊等等。這好像是她到美國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吃美式早餐。她學著他的樣,該切的切,該斬的斬,該叉的叉,該勺的勺,吃得津津有味。

他問:“平時早餐不吃這些吧?”

“嗯,都是吃具有中國特色的東西。”

“我家也是。我一直到去外州讀med school(醫學院)的時候,才開始吃這些東西。”

“愛吃嗎?”

“開始還比較愛吃,吃多了,就懷念自家的中國早餐了。”

“我跟你相反,我是吃多了自家的中國早餐,現在覺得老外的這個早餐挺好吃的。”

“那以後就買這些當早餐,太容易了。”

早飯吃完之後,時間也不早了,他站起身,說:“走吧,我送你去nursinghome(老人院)。”

她指指桌上的狼藉:“這個怎麼辦?”

“就留在這裏,會有人來收的。”

“那我們走吧。”

兩人開車去老人院,天氣很好,太陽已經露出了笑臉,路上沒什麼車,可能昨晚大家都搞到很晚才睡,現在正在補覺。他很快就把她送到了老人院,在停車場停了車。他先下車,轉到她那邊,為她開門,她下車後對她說:“Merry Christmas(聖誕快樂)!”

她回答說:“Merry Christmas to you and your parents and——Chelsea!(祝你和你的父母還有——雀兒喜聖誕快樂!)”

“謝謝!那我走了。”

“OK,Bye!(好吧,再見!)”

她目送他的車遠去,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怏怏地走進老人院去上班。到了辦公室門口,她到手提包裏掏鑰匙開門,發現裏麵有一隻紅襪子。她一驚,難道昨晚派紅襪子的時候,不小心塞了一隻在自己包裏?那就麻煩了,因為那說明某個老人沒得到聖誕禮物,還不鬧出軒然大波?她手腳都軟了,急忙躲進辦公室,從包裏拿出紅襪子,想看看是誰的,說不定還可以趁著沒發現,偷偷掛到老人床前去。但紅襪子上寫的是她這個老人的名字,而且是用中文寫的,“韋”字還湊合,就是那一豎太長,顯得那個彎鉤像是叉在腰上的一隻手臂。而那個“真”字,寫得真是雄偉壯觀,像一架爬屋頂用的梯子,老長老長,兩豎之間塞了很多小橫線。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肯定是紮克搞的!隻有他這個ABC才會寫出這麼壯觀的中文來!

她把手伸進紅襪子裏,摸出一個信封,上麵是她自己的筆跡,收信人是他,寄信人是她。她認出來了,那是她上次給他寄錢時用過的信封,她從信封裏掏出一遝紙幣,是她上次寄給他的那些錢,隻不過那封感謝信不在裏麵了。難怪他收到她寄的快件,一聲都沒吭呢,原來是在策劃這個“報複措施”!她自從寄出錢之後,每天都上網去追蹤那封快件,一是怕幾百塊錢寄丟了,二是想看看他收到錢後會有什麼反應,結果一點反應都沒有,讓她很失望。現在反應來了!比她設想過的任何一種反應都更浪漫,更詩意,更頑皮,更有意思!

她又伸手到襪子裏摸了一把,摸出幾塊巧克力,一個有Z大印章的鑰匙環,還有一個U盤。她把U盤插到電腦上,看到一個錄像文件,文件名是Christmas Chorus(聖誕合唱)。她點開一看,是她昨晚的表演實況。她把音量調低了,坐那裏觀看。她就坐在那裏,聽著他錄下的歌聲,手裏把玩著他送她的紅襪子,看著他寫的她的名字,越看越甜蜜,想象他握刀一樣握著一管筆,捉蟲一般地寫她的名字,寫得太熱情,結果多寫了幾橫都沒發覺。真是太可愛了!

她很想知道他為師妹準備了聖誕禮物沒有,如果準備了,會是什麼。師妹應該不會把電腦桌的錢寄給他吧?如果寄了,他會不會也用紅襪子裝起來還給師妹?師妹那個名字,比她的難對付多了,“睿”,我的天!別說紮克這個ABC了,連她這個CBC(中國出生的中國人)都寫不出來,因為用慣了電腦輸入,很多字的筆畫都忘記了,得有個模子放那裏才能依葫蘆畫瓢寫出來。

她衝動地拿起手機,撥了他的號碼,但沒人接,是個女聲的電話錄音。她鬱悶了一下,馬上想起那是他醫院發的手機,也許放在醫院裏了。她又撥他另一個手機號碼,通了,而且馬上就接了:“剛才是你打我那個手機吧?”

“是啊。”

“我扔在後座上。”

“哦,是這樣。你——我包裏那隻紅襪子,是你放那裏的吧?”

他清白無辜地說:“什麼紅襪子?我不知道啊。應該是聖誕老人送的吧?”

“別騙我了,肯定是你放的,因為裏麵裝的是我寄給你的床錢。”

“明月光?”

她一愣:“什麼明月光?”

“你剛才說床前,不是要我接明月光嗎?”

“哈哈哈哈,這是誰教你的?”

“我奶奶呀。”

打了一通電話,韋真啥事也沒辦成,既沒讓紮克承認紅襪子是他送的,也沒把他打得跑回老人院來陪她,說的都是閑篇,東扯西拉開玩笑。她怕他嫌她多話囉唆,又怕分了他的心,把車開翻了,隻好匆匆結束通話。

她看著他送的聖誕禮物,心裏非常慚愧,因為她沒送他聖誕禮物,也沒送資阿姨聖誕禮物,隻買了一些Z市風光的明信片,寄給了國內的老同學老同事,但資阿姨和紮克那裏,她連張電子賀卡都沒寄!現在她已經完全不理解自己怎麼會這麼腦殘了,兩邊家長是好朋友,資阿姨一家又給她幫了那麼多忙,怎麼就沒想到趁著聖誕佳節,給人家送點禮物呢?可能是因為知道聖誕沒機會去資阿姨家,更沒想到紮克會來看她演出,所以覺得即使買了禮物,也沒機會送。但是,難道不能寄去嗎?你個腦殘!

她媽倒是很有心,知道今天是聖誕節,特地打電話來恭賀她節日快樂:“今天是你們那邊的聖誕節吧?你怎麼慶祝一下呀?”

“沒怎麼慶祝,在老人院上班。”

媽媽很心疼:“過節還在上班?怎麼不休息休息呢?”

“我們這裏兩個社工都休假了,我在頂他們的班。”

“他們過節休息,要你頂班,這不是欺負你嗎?”

“不是欺負,他們又沒要我頂班,是我自己要求頂班的,因為他們都是基督教徒,又都有家在這裏,過聖誕當然希望跟家人在一起慶祝慶祝他們的宗教節日。而我一個人在這裏,又不是基督教徒,我湊哪門子熱鬧啊?”

“你資阿姨沒請你去她家過聖誕?”

“請了啊。但她請的時候,我已經答應頂班了,沒辦法改變,隻好告訴她說我不去。”

她幾乎要說出紮克昨晚來老人院捧場的事了,但她信守對自己的諾言,硬是把話吞了回去。老媽好像知道她想談誰似的,心照不宣地開始談紮克:“我就說他的來曆肯定不簡單吧!果不其然!”

她聽得雲裏霧裏:“你在說誰呀?”

“紮克唄,還有誰?”

原來媽媽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紮克不是資阿姨跟美國老公親生的,不過韋真覺得這件事顯而易見,根本不需要驚訝,從長相上就知道紮克是純種中國人。但媽媽還是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大新聞,神秘兮兮地說紮克的親爸是省裏的大官,她打趣說媽媽這次肯定支持她找紮克放棄禺傑了。誰知媽媽竟一本正經地表態說,自己不是趨炎附勢的人,並又回憶了自己年輕時的光輝過往,說當官的追上門她都沒從,看到當官的就想躲,最終還是選擇了爸爸。媽媽覺得扯遠了,又說回到資阿姨那個當官的丈夫,特意強調,一個可以拋棄妻子來娶資阿姨的人,人品一定是有待考證的,起碼作為男人是不負責任的風流漢。

“反正我覺得紮克跟他的生父沒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呢?他那個外國爹死了之後,他還跑回國去尋父來著。”

“他跑回國去尋父,資阿姨不管他?”

“管又有什麼用?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兒子的生父,她不愛她原配丈夫可以,但她不能阻攔兒子見自己的父親啊!血濃於水,當爹的再不好,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感情的,虎毒還不食子呢。”

“那他見到他那當官的父親了嗎?”

“肯定見到了。”

“那他怎麼沒把他爹接到美國來?”

“嘁,人家在中國當官多享福,幹嗎跑到美國去?語言又不通,又沒關係網,天天窩在家裏,有什麼意思?”

“我不是說長期在美國住,過來玩玩還是可以的吧?”

“你怎麼知道人家沒去美國玩?”

“但是資阿姨不是又結婚了嗎?”

“又結婚怕什麼?美國人大方得很,以前的丈夫,現在的丈夫,經常可以在一起聚會的。”

韋真揭老底說:“你叫我別理紮克,你自己又到處打聽他的事,比我興趣還大。”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不把他家的那些破事都挖出來,你怎麼會相信我說的話?”

“你想我相信你說的什麼話?”

“什麼話?當然是叫你離他遠點的話嘍。原來隻知道他媽風流,現在倒好,爹媽都風流,他還能不風流?”

她把紮克幫她買床的事說了一下,主要是為了證明他是個好人。但媽媽並沒有因此對紮克的評價有所改觀,反而催促她把床還回去。她對於媽媽的話並沒有認真接受,反而調侃起媽媽。老媽很著急:“真真,媽媽是過來人,看人比你準。俗話說,嫁人要嫁愛你的人,而不是你愛的人。你越愛他,越容易被他擺布。我覺得你對禺傑的那個感情就正好,不如癡如狂,但也不討厭。這樣的感情最容易幸福!”

“嗬嗬,你對爸爸是不是這樣的感情?”

媽媽承認了:“我對你說了,你別去告訴你爸。其實我在師範讀書的時候,很喜歡班上一個同學,他也很喜歡我。他會彈鋼琴,我會唱歌,我們兩個經常在一起你彈我唱,同學們都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那你怎麼不跟他結婚呢?”

“一個是我跟你爸爸在前,另一個就是我剛才說的,嫁人要嫁個愛你的人,而不是你愛的人。如果我跟那個同學結婚,我從早到晚都會擔驚受怕,怕他變心了,不喜歡我了,怕他移情別戀……”

“那你跟爸爸結婚就不怕他變心?”

“不像那麼怕。”

她覺得媽媽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她還沒嫁給紮克,就已經在擔驚受怕了,怕自己配不上他,怕他不喜歡自己,怕他喜歡師妹。但要她因為這個就去嫁給禺傑,她也覺得不甘心。況且禺傑也沒來求她跟他結婚,甚至沒怎麼追她,平時都是她做飯他們吃,他就是帶她買個菜,再就是帶她看過車。相比而言,紮克對她還好些。不過也許真的像媽媽說的那樣,紮克是踏了他爸媽的代,風流成性,哄女生一把好手。

聖誕節這一天,韋真過得很不開心,與昨晚的平安夜形成鮮明的對比,簡直就是新舊社會兩重天!昨晚的一切,美得像童話,而她和紮克就是童話裏的公主和王子,駕著冰雕的宮車,在冰雕的宮殿裏徜徉,車裏播放著她演唱他錄製的《平安夜》,沿路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要多浪漫有多浪漫。但今天,一切都變了,她被打回灰姑娘的原形,穿回破衣爛衫,在灶間燒火做飯伺候人。

幸好那天老人院沒發生什麼需要社工出麵解決或調解的事情,也許老人們知道今天沒有真正的社工在位,隻有她一個水貨在那裏頂替,也許是老人們都忙著過節,有事也留到節後再來過問,所以一整天都沒人來打攪她。

她填了幾個表格,打印了一點文件,就沒什麼事幹了,有大把的時間坐在那裏,邊自戀地聽自己的演唱,邊羨慕嫉妒恨地想象資阿姨家此刻的熱鬧場麵。最後她實在忍不住,給資阿姨打了個電話,恭祝資阿姨及全家聖誕快樂。聽得出來,那邊正在吃飯。

資阿姨很客氣很熱情地跟她講電話:“也祝你聖誕快樂!”

她抱歉說:“本來想送您一點聖誕小禮物的,但沒有機會上您家來,事先也不知道紮克哥哥會到老人院來,不然可以請他帶給您。”

資阿姨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太客氣了,我也沒送什麼聖誕禮物給你呀。想請你過來吃頓飯,又跟你那邊的安排衝突了。”

“我媽剛才給我打電話時還責怪我不懂事,說你沒時間去資阿姨家,怎麼不提前把禮物郵寄給你資阿姨呢?”

“哎呀,那多麻煩啊!你爸爸媽媽在國內過不過聖誕?”

“他們不過,但國內現在可興這個呢,聽說平安夜好多人去教堂,不管信教不信教的,都去。”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她主動結束通話:“資阿姨,您正在吃飯吧?那我掛了吧,別耽誤您吃飯。”

資阿姨問:“要不要跟Ray說幾句?”

“不用了,不用了,我跟Ray天天見麵,有的是說話的機會。我打這個電話就是想跟您說聲聖誕快樂。”

“哦,那——要不要跟喜妹講幾句?”

“呃——我也對她說聲聖誕快樂吧。”

喜妹上來就深表遺憾:“怎麼這麼不湊巧啊?上次感恩節你出去看燈,這次聖誕節你又要頂班,下次元旦可不許再缺席了。”

“不會缺席了。這兩次都是事先不知道。”

於是喜妹又檢討開了:“上次主要是因為我,很晚才定下行程,所以通知你們的時候太晚了。這次本來是老早就要通知你們的,但Zoe的航班又因為大雪延遲了,所以又通知晚了。好在元旦我們都不用從外地趕回來,所以鐵定是可以聚一聚的,元旦你可別安排其他活動了,好嗎?”

“好的,好的。”

她原本是指望電話會像擊鼓傳花一樣,一個一個往下傳,一直傳到紮克手裏的,但喜妹敲定了元旦的事,就像實現了共產主義一樣,誌得意滿地結束了通話。她又陷入酸溜溜的想象之中,而且覺得師妹肯定看出了她打電話的意圖,以後肯定會拿這點嘲笑她。她絞盡腦汁,都沒想出一個打敗師妹嘲笑的辦法,因為師妹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你承認,師妹會覺得抓到了把柄,越嘲笑越凶;你不承認,師妹會指責你做賊心虛,欲蓋彌彰,還是越嘲笑越凶。如果光是嘲笑嘲笑,倒也沒什麼,臉皮厚點,耳朵聾點,就混過去了。就怕師妹早已把紮克搞定了,而她還在巴巴地打電話過去,想聽聽他的聲音,那就麵子裏子都丟到爪哇國去了。

這一天的八小時,就像八輩子一樣,熬死熬活,才算熬到了下班時間。她一溜煙地跑到停車場,開著車子回了家。她急不可耐地等著師妹回來,一是可以聽師妹講講資家的聚會,確切地說,是講講資家的紮克;二是師妹回來了,就跟紮克分開了,兩人少一分鍾在一起,紮克就少一分墮入師妹情網的可能,她的心也就可以多一分鍾的安寧。

七點多鍾的時候,她正坐在沙發上,裹著被子看電視,有人敲門。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師妹敲門響!她呼地掀開被子,穿著睡衣睡褲跑去開門。門一開,赫然看見一個男人,嚇得她差點把門關上,但那張帥氣的笑臉把她定在了門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紮克?怎麼是你?”

他笑嘻嘻地問:“Who are you expecting(你在等誰)?”

“Nothing!I mean,nobody(沒等什麼呀!我的意思是,沒等誰呀)!”

他還是穿著那件軍綠色的冬衣,四個口袋還是裝得脹鼓鼓的,手裏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像個送餐的。他把提袋子的手往上抬了抬,解釋說:“我媽讓我給你送點菜來,都是她做的家鄉菜,她說你今天沒吃成,就裝點帶給你。”

她連聲謝著,把他讓進屋。他把那袋東西放在飯桌上,轉身往門邊走:“我走了,你休息。”

她急忙阻攔:“剛到就走?坐一會兒嘛。”

他指指她,說:“我看你好像已經睡覺了。”

她臉一紅:“沒有,沒有,我沒睡覺,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呢。”

他轉頭看了看沙發,發現了上麵的被子,一針見血地問:“房間溫度調太低了吧?”

她是調得有點低,習慣了,覺得隻要能扛得住,就不算冷,被子是幹什麼的?不就是禦寒的嗎?

她解釋說:“呃——調太高了——挺幹燥的,嘴唇啊手指啊什麼的容易裂口。”

“那我過幾天給你拿個加濕器來吧。”

她本來想推辭,但想到他送加濕器就可以再見到他一次,便半推半就地說:“怎麼好意思又麻煩你?”

“不麻煩,周末我去nursing home(老人院)的時候帶給你。”

啥?完全忘了還有這條路!既然不能增加一次見麵的機會,她就決計推辭了:“不用了,我可以把溫度調高點,再多喝點水,就沒事了。”

“嗯,是個好辦法。”他把溫度調高了點,“現在溫度還沒上來,你快躲被子裏去吧。”

她借此機會,鑽到被子裏去,遮住穿睡褲的腿,然後指指椅子:“你也坐啊。”

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吃晚飯了?”

“吃了。”

“不嚐嚐我媽做的菜?”

“明天再嚐吧。你吃晚飯了嗎?”

“沒吃。午飯吃得晚,走的時候還沒餓呢。”

她連忙從被子裏跳出來:“那我給你熱點飯菜吃吧。”

“你做飯了嗎?”

“做了。”

“那我嚐嚐你做的飯菜吧。”

“好啊!”

她從冰箱裏拿出自己做的飯菜,放到微波爐去熱,又把湯放到爐子上去熱,然後打開資阿姨帶給她的那些菜,有三個白色的塑料飯盒,中餐館常用的那種。

紮克走過來給她做介紹:“這個是四喜烤麩,這個是百葉包肉,這個是糯米糖藕,本來還有炒年糕什麼的,我媽說冷了就不好吃了,所以沒帶。”

她感動極了,不住聲地感謝:“資阿姨真是太客氣了,把菜都帶給我了,你們夠吃嗎?”

“夠,她做的時候就做了你這份的。”

“但是你這麼大老遠地給我送來,不是——太耽誤你時間了嗎?”

“不耽誤,我反正今晚就要回V市,因為明天要上班,我上你這兒來,隻是順路——”

“但是你中間得從高速公路下來啊。”

“下了高速也就四五英裏,不礙事。”

她把飯菜熱好了,擺在桌子上,給他拿了一副碗筷,盛了飯,自己坐在對麵看他吃。

他指指桌上的飯菜:“你不吃?”

“我剛吃過了。”

“總得嚐嚐我媽做的菜吧?不然吃的吃,望的望,多不好。”

她一笑:“好,那我也吃點兒吧,吃胖了明天再減肥。”

他看看她:“你又不胖,減什麼呀?”

“我還不胖?”

“一點都不胖,快別減肥了,當心跟喜妹一樣,減出問題來。”

“喜妹也減肥?”

“嗬嗬,girls(女生),基本都有過那麼一段時間,瘦得像鉛筆了,還嚷嚷著要減肥。”

“她減出什麼問題了?”

“Anorexia。(厭食症。)”

她沒聽說過這個英語單詞,但猜出來了:“是不是厭食症?就是——不肯吃東西,吃了也要想辦法吐出來?”

“嗯。”

“但是她上次住在我這裏的時候——我覺得她挺好的呀!”

“不犯就挺好的。”

“這病——還可以——不斷地犯?”

“嗯,誘因出現,就會relapse(複發)。”

她感歎說:“我發現美國的病特別多,病名也多,不管什麼症狀,都能找到一個病名。很多在我們中國,特別是在我爸媽那個年代,都是思想問題的東西,到了美國都變成了病。”

他饒有興趣地問:“是嗎?”

“怎麼不是呢?比如這個厭食症,如果放在我媽那個年代,就會說你是——資產階級思想,臭美,為了愛美不吃飯,餓自己,人在福中不知福,想想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飯都吃不飽,你有飯吃還故意不吃,這不是思想問題是什麼?”

他笑起來:“你跟我媽的想法完全一樣,她就是這麼說的,總說這是心病,不用看醫生,看了醫生也沒用,醫生給的藥都對身體有害,她要我stepfather(繼父)跟喜妹談心,她自己也跟喜妹談心……”

“談好了沒有呢?”

“沒有。”

“那怎麼辦?”

“看醫生嘍。”

“醫生怎麼說?”

“嗯?”

“我是問醫生怎麼治療喜妹?”

“開藥吃嘍。”

“吃好了?”

“吃好了。”

“你不是說有時還會犯嗎?”

“心情不好就會犯。”

“那就是沒治好啊,沒治斷根嘛!”

“斷根?”

“就是——徹底治好,cure(治愈)。”

“哦。她最近一段時間沒犯了。”

“所以我覺得還真是思想問題,她人長大了,心胸開闊了,不再那麼在意胖瘦了,或者知道自己其實不胖了,於是就不厭食了。”

顯然,紮克作為受過醫學科學訓練的人無法接受近乎巫術的“思想教育”。

她改口說:“其實我也隻是學著我媽那個年代的人瞎分析,說不定厭食症就是一種病,而喜妹的厭食症就是藥物給治好的。”

兩人邊吃邊聊,主要是聊一些從各自的媽媽那裏聽來的過往趣事。

一個說“我媽說,那時如何如何”,另一個就歡呼說“我媽也是這麼說的”;一個說“那時真是太搞笑了”,另一個就支持說“absolutely ridiculous。(極其荒謬。)”

一直聊到快九點,還意猶未盡,但韋真想到紮克還要開兩個多小時的車才到家,隻好忍痛割愛,提醒說:“不早了,你還要開幾個小時的車呢。”

他立即站起身,說:“真不好意思,耽誤你休息了。”

“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

她把他送到門邊,他回過身,笑微微地說:“Thank you!I had a wonderful night!(謝謝你,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她的臉一下紅了。這不是電影裏那些剛約會完的情侶們常說的話嗎?她窘得連個“Me too(我也是)”都忘了說,也沒說“開車小心”,就那麼傻默傻默地看著他消失在樓梯口。

十一點剛過,他發來一條短信:“Arrived safe and sound。Good night!(平安抵達。晚安!)”

果然是媽媽的好孩子,到家了知道報平安!她給他回了個“Good night(晚安)”,然後安心睡覺。

第二天,她心情極佳,連約蘭達都覺察到了,打趣地問:“You hit the jackpot?(你中六合彩了,你撞大運了?)”

“No,I didn't。(沒有,我沒中啊。)”

“Then you must have fallen in love。(那你就是墮入情網了。)”

“Why do you think so?(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Because you are definitely glowing today!(因為你今天絕對是光彩照人!)”

她一整天都是光彩照人,下班回到家就光彩照己。

正在做飯,師妹來了,連自己的家都沒回,就先跑她這兒來。一進門就嚷道:“哇,今天mall裏大減價呀!一點不輸感恩節黑五!”

她猜到師妹昨晚沒回來,不然早跑她家裏來了。師妹不回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mall離資阿姨家更近,又在師妹回家的路上。師妹一件件試穿。她就邊做飯邊看師妹的時裝秀,結果師妹還沒秀完,她的飯已經做好了,因為菜都是現成的,熱一熱就可以吃。她招呼師妹吃飯,師妹走過來,一看桌上的菜,就肯定地說:“這是資阿姨家的菜吧?”

“你認出來了?”

“怎麼會認不出來呢?都是昨天沒人吃剩下的。”

她有點不相信:“不會吧,這麼好吃的菜還沒人吃?”

“別的菜更好吃嘛。”師妹指指點點地說,“像這個糯米糖藕吧,太甜太膩了,根本沒人吃。還有這個豆腐皮包肉,我是看在紮克的麵子上才吃了一口,但是太難吃了,看誰的麵子都吃不下,隻好剩在那裏。”

“為什麼是看紮克的麵子?”

“是他夾給我的嘛。”師妹抱怨說,“他這點完全不像美國人,美國人講衛生,是不興給人夾菜的,但他總給我夾菜,也不管我愛吃不愛吃——”

她心裏冒出一股酸水,他昨晚在這裏吃飯可是非常美國非常講衛生的,一次菜都沒給她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