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歡久愛(3 / 3)

大概師妹在mall裏逛了一天,逛餓了,昨天在資阿姨家不吃的東西,今天都吃得很歡。一碗飯下肚,才重新開始說話:“你以後逢年過節要注意點,該送禮的就要早點準備,別等到水過三秋了,才打個電話去抱歉。”

這話戳到了她的心病:“怎麼了?是不是資阿姨——不高興了?”

“這還用問?你說你沒送禮也就算了,反正你也沒去她家吃飯,混混就過去了。但你還特意打個電話過去提這事,那就成了屎不臭挑起來臭,沒事找事了。”

她雖然挨了批評,但心裏還在慶幸師妹沒看出她打電話的真實用心。不過,師妹就像猜到了她此刻的內心活動似的,一話頭就紮過來了:“我知道那時你打電話是想跟紮克聊兩句,但你也不想想,人家正在吃飯,誰有心思聽你像個祥林嫂一樣,囉唆什麼‘我單知道禮物是要親手送的’呢?”

“我——呃——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完全沒想到可以把禮物寄去。”

“就算你不知道可以寄去,還可以讓我帶過去嘛。”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連這個捷徑都沒想到,可能潛意識裏隻把師妹當作情敵了,完全沒想到情敵有時候也是可以當郵差用用的:“呃——我——怎麼……”

師妹標榜說:“你看我,上次黑五大減價的時候,就把聖誕的禮物都買好了,連包裝紙都各樣買了一些。到時候人家一請,馬上把禮物拿出來,找張花紙包好,名字一寫,就可以拿得出手了。而你是死到臨頭才想起挖坑買棺材,那怎麼來得及呢?”

她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師妹的批評,因為這次自己實在是做得太差了。

師妹接著說:“其實我說你死到臨頭才挖坑買棺材,都說輕了點,因為你不是送禮送晚了,而是根本沒送。不送也就算了,你還特意打個電話給人家,說什麼你本來想買禮物的,但因為沒辦法送過去才沒買。你說你這顯得多假啊!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太作了!”

這話雖然有點重,但別人如果要這麼認為,她也沒辦法,於是擔心地問:“那資阿姨她——有沒有說什麼?”

“她當著我的麵,能說你什麼?她就搖了搖頭,說了一句‘這孩子,完全不像她媽’!”

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她媽很懂禮貌,很重視朋友,而她則相反。她沮喪至極,鬱悶至極,不知道怎樣才能挽回自己在資阿姨心目中的印象。

師妹表功說:“我當時就替你解釋了,我說她這幾天忙著老人院的演出,可能忙昏了頭。資阿姨聽我這樣說,臉色才好了點。”

“太謝謝你了!我真的是忙老人院的事忙昏了頭。資阿姨太好了,大人不計小人過,還讓紮克給我送菜來。”

“送菜的事,是這樣的。我和你不是外人,就都告訴你了,但你可別跑去質問人家。”

“我質問誰呀?”

師妹拿到了她的口頭保證,才開始敘說:“昨天吃完了飯,收碗的時候,資阿姨指著桌上的剩菜說:今天菜做多了,剩下這麼多,放這裏會壞掉。Ray,我把這幾個沒人吃的菜裝了,你走的時候帶回去給韋真吃吧,還是一份人情,免得都浪費掉。”

這話她還是有點相信資阿姨會說的,因為她家請客的時候,也用這個理由勸說客人帶菜回去吃,但那隻是一個說法,並不是那些菜真的沒人吃。但師妹說:“我當時很生氣,咋回事啊?你們不吃的,就帶去給我朋友吃,難道我朋友是垃圾桶?所以我立馬回絕了,我說:‘資阿姨,韋真她特會做飯,平時我們幾個人周末都在她那裏聚餐,她做的菜好吃得很,您這幾個菜,她肯定瞧不上!’”

她急得嚷起來:“哇,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她聽了還以為是我在挑剔她呢!”

師妹嘟起嘴:“我是在為你說話,你怎麼還怪我?難道你不是很會做菜嗎?”

“我會不會做菜是一回事,但瞧不瞧得起資阿姨的手藝是另一回事,我有說過瞧不上她做的菜嗎?”

“上次在她家吃過飯之後,你不是說她做的菜——不是特別好吃嗎?”

她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沒有,那次的菜的確不是特別好吃,但這次的菜相當不錯。她無奈地搖搖頭,沒再追究,知道追也追不回來,隻能指望資阿姨明察秋毫了。她最關心的是紮克:“是不是你不肯帶菜給我,資阿姨才叫紮克帶給我的?”

“是啊,我說我要到mall裏去血拚,怕菜放在我車裏壞掉,資阿姨就叫紮克把菜送給你。紮克聽了很不樂意,說‘我還從高速上跑下來送菜,然後再跑回高速去?你知道不知道,這一上一下要耽誤多少時間’。”

“我也這樣問他了,但是他說不礙事。”

“他當著你還能怎麼說?難道說‘我不想送,我媽逼著我送’?”

“唉,紮克是個很孝順的人,隻怪他媽媽太客氣了。”

“他才不是因為孝順才送菜給你的呢!是我想了一個妙招!”

“什麼妙招?”

“我自告奮勇地說:‘那還是我把菜帶回去吧,大不了今天晚上跑回去,明天再開車過來血拚’。”

“哇,你這麼偉大,寧可自己多跑路?”

“哪裏呀,我不是說了嗎,這是一個計策!果然,我這麼一說,紮克就改主意了,馬上說:‘那還是我帶去給她吧’。”

她想起紮克送菜來時,放下菜就要走的情景,覺得師妹這次應該沒撒謊。

師妹得意地說:“哈哈,我點子高吧?知道這樣一說,他就會答應帶菜給你了!”

“因為他心疼你,怕你累了?”

師妹滿臉都是“那還用說”的表情。她心裏又冒出一股酸水,試探地問:“你們在那裏——玩了些什麼?”

“沒玩什麼,紮克為了去老人院還錢給你,搞到快中午才回家,大家都在等他回來吃午飯。吃了午飯,沒多大會兒,他又得往回趕,還要帶菜給你,更得早走,他煩得不得了。”

“是不是在煩我?”

“那你說還能是煩誰?那個床根本就不是他送你的,是雀兒喜買的,因為她在你那裏住的時候,就覺得你的床太舊了,根本沒法睡,所以她寧可睡沙發。後來她要分給你演出費,你又不要,所以她隻好想這個辦法把錢給你。哪知道你又把床錢寄給了紮克,他當然得想辦法還給你。”

她沒想到床是雀兒喜買的,雖然也是一份暖人心的禮物,但比起紮克送床來,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師妹是一有機會就要鼓吹“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理論的,這次也不例外:“你到了美國,就要學著融入美國人的生活,說話辦事要按照美國人的路子才行。像雀兒喜那事,她到這裏來演出,我們幫她找場地,發廣告,賣門票,都是一種合作,我們和她的關係,就是合夥人的關係,理所當然應該跟她分成,多勞的多分,少勞的少分。她給你錢,是公事公辦,你應該收下。不然的話,就搞得別人很難做,得想別的方法來發錢給你。結果你又沒搞清送床的是誰,就自作多情地把錢給紮克,丟了你自己的麵子不說,還害得人家花時間還錢給你——”

這個“自作多情”把她深深地刺傷了,因為這是她的軟肋,後麵就是心髒,被人一捅,幾乎致命。她抱怨說:“如果床是他妹妹送的,他把錢轉給他妹妹不就得了?幹嗎要還給我呢?”

師妹真的有點恨鐵不成鋼了:“剛才我已經說了,你得用美國人的思路來考慮問題,對他們美國人來說,不管是多親的親戚,財政上都是獨立分開的,你的錢就是你的錢,我的錢才是我的錢,他怎麼可以代替妹妹收下這筆錢呢?”

現在她別的都聽不見了,隻聽見紮克的確說過床不是他送的,但她就是不相信,一口咬定是他送的,還因此墜入情網,以為他是多麼多麼關心她,並由此推導出他是喜歡她的,這要不是自作多情,啥是?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約蘭達一下就看出了破綻,走上來關切地問:“Is everything all right?(沒事吧?)”

韋真沒想到自己這麼沉不住氣,有點事就會寫在臉上,趕快以輕鬆的口氣回答說:“Yeah,everything is all right。(沒有,沒啥事。)”

約蘭達開玩笑說:“I thought you'd lost your winning ticket。(我還以為你把得獎的票弄丟了呢。)”

“What ticket?(什麼票?)”

“Lottery ticket。(彩票。)”

“No,I never bought lottery tickets。(不是,我沒買過彩票。)”

“Then don't tell me you fall out of love in one day!(別對我說隻一天你就失戀了!)”

“No,I never fell in love。How can I fall out of love?(沒有,我都沒墮入情網,怎麼會失戀呢?)”

她臉上笑著,但心裏早已哭慘了。不是我沒墮入情網,而是人家根本就沒織出情網。我墮入的,是我自己造出來的美麗而危險的旋渦!

她一向都很喜歡約蘭達的體己和關心,總覺得兩人不到過問對方私事的地步,就不算好朋友。像凱爾那樣除了工作就沒別的話可說的人,總讓她敬而遠之。但今天她很煩約蘭達東打聽西打聽,每句話都像在嘲笑她,又像是看戲不怕台高。難道你不知道不該打聽別人的隱私嗎?虧你還是美國人!

她沉著臉回答說:“Sorry,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 right now。(對不起,我現在不想談這事。)”

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反悔,這樣說等於承認自己有心事,隻是現在不想談而已,這不把自己前麵說的話推翻了嗎?不僅如此,這樣說還可能會得罪約蘭達,人家好心好意關心你,你就隨便編個理由應付應付嘛,幹嗎繃著個臉,還把話說得這麼硬邦邦?約蘭達是她的mentor,她在老人院120小時的工作鑒定,主要是由約蘭達來寫,可別為了這句話搞得自己前功盡棄。

約蘭達不愧是做社工的,什麼氣沒受過?什麼場麵沒見過?聽了她的話,一點不生氣,也不尷尬,很理解地點點頭,說:“I understand。When you want to talk about it,you know where to find me。(我理解。等你想談的時候,再來找我談。)”

“Thank you。(謝謝你。)”

她讀了半年的社會工作研究生,尤其是做了這些天的義務社工,聽得最熟稔的一個詞就是“talk”,好像靈丹妙藥一樣,不論你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是成功還是失敗,是跟人鬧了矛盾,還是被人給罵了,關心你的人都會問這麼一句:“Do you want to talk about it?(你想談談這事嗎?)”

她每天看約蘭達和凱爾跟人“談談”,已經習慣了美國人的這一套了,即便是“談談”不能解決的問題,也要先“談談”,談清楚了才能著手解決,解決完了,還得“談談”,因為要做善後工作,還要總結經驗教訓。

但輪到她自己,她就不相信“談談”的威力了。她絕對不會去找約蘭達談自己的心事,因為她的心事就是想知道紮克究竟愛不愛她。但約蘭達又不是紮克肚子裏的蛔蟲,怎麼會知道紮克究竟愛不愛她呢?難道能讓約蘭達給她打個包票,說紮克肯定是愛她的,她沒有自作多情?就算約蘭達願意打這個包票,她也不會相信啊!這事跟約蘭達談沒用,跟老媽談也沒用,跟誰談都沒用,又不好直截了當去問紮克,隻好憋在心裏,慢慢發酵。

她媽肯定不知道她這兒正發著酵呢,還在不遺餘力地人肉紮克一家,並且頗有進展,又人肉出新的料來了,第一時間來向她報告,原來紮克的親生爸爸不是資阿姨那個當官的原配老公而是另有其人。老媽的理論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而且這是從人品的角度出發為她考慮的。

她想了想,覺得不無道理,便問:“那他親爸是誰?”

“是他媽在省文工團裏的同事!”

她一點也沒感到吃驚,反而覺得這樣更好,人家的老爸不是當官的了,看我家的老媽還有什麼可說。她淡然地哼出一句:“So?(那又怎麼了?)”

“瘦?肯定很瘦!跳舞的嘛,能不瘦?”

她意識到自己犯了海外留學生令人深惡痛絕的毛病,立即解釋說:“我是問紮克的父親怎麼會是那個同事,他媽不是跟那個當官的結婚了嗎?”

“是跟那個當官的結婚了,但她之前就是跟那個同事相好的,當官的看上她之後,就托人來說媒,起先她不同意,但那個當官的放了狠話,說如果不同意的話,就處分她的相好,她隻好答應了。”

她感慨萬千,看來資阿姨的幾次婚姻,都圍繞著一個“救”字,不是救人,就是救己。跟當官的結婚,是為了救自己的相好;跟雀兒喜的爸爸結婚,是為了救雀兒喜;而跟那個姓Anderson的美國白人結婚,則是為了救自己,還有自己的孩子。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紅顏“薄命”?

資阿姨是紅顏,才會有這麼多人喜歡,可以嫁這麼多次人,而且每個都不算差,當官的、美國白人,不都是眼下很多人想嫁還找不到門路嫁的人嗎?就雀兒喜的爸爸略微遜色一點,但人家交錢了啊!如果跟她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活了這麼多年,一個喜歡她的人都沒有。現在一大把年紀了,還沒結第一次婚,而人家資阿姨在她這個年齡,已經結了好幾次婚了!

結第一次婚,拿到一個出國的機會,這在當時的中國,可是萬裏挑一啊;結第二次婚,來到美國,把綠卡搞定;結第三次婚,財色兼得,又賺了錢,又救了人,自己不吃虧,人家還感激不盡。按說一個女人活到這分兒上,也算幸運的了。但資阿姨不能自由自在地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又應該算是“薄命”了吧?

她從資阿姨身上拉回自己的思緒,不解地問:“那個當官的憑什麼處分文工團那個男的?難道還能定個‘奪我心頭之好’的罪名?”

“當然不能定這樣的罪名。但那個男的,他有把柄讓人家抓在手裏啊!那男的長得帥,舞又跳得好,很得女孩子青睞。他自己也不檢點,今天跟這個好,明天跟那個好,有時還同時跟幾個好,搞得那些女孩子為他吵翻天,還有好幾個女孩子都為他墮過胎——”

她不解道:“既然他是這樣的人,資阿姨怎麼會喜歡他呢?”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哪裏能考慮得那麼周全呢?再說那個男人手段又高,你資阿姨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隨便哄哄就哄到手了!她那時根本就不知道那男的是這麼個花花公子,還以為對她多麼忠心耿耿呢。”

“但是那個當官的會不告訴她?”

“肯定告訴了的。”

“那她還為了保護那個男人而嫁給那個——老家夥?”

“誰知道?說不定她是因為知道了那個男人的風流韻事,才徹底死了心,幹脆嫁給當官的算了。”

她突然想起一種可能:“她是不是懷著紮克跟那個當官的結的婚?”

“那哪兒行啊?那時的人,哪有這麼開明,會跟一個揣著別人崽子的女人結婚?你資阿姨結婚的時候,還沒懷孕,懷孕是後來的事。”

“那就是說,資阿姨結婚之後還在跟——紮克的生父來往?”

“所以我說她的作風有問題嘍。”

“這也不是什麼作風有問題,誰叫那個當官的拆散人家有情人的呢?”

“他拆散是不對,但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背地偷人養漢啊!你要麼不嫁給人家,既然嫁了,那就要守婦道——”

她不想跟老媽辯論這個,老媽是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思想上打著那個時代的烙印,時不時地就會冒出來。而且她老媽隻結過一次婚,甚至可以說隻談過一次戀愛,所以底氣足得很,總覺得那些談過幾次戀愛,結過幾次婚的人是風流成性,作風有問題。

她問:“紮克見過他親生父親嗎?”

“見過,前兩年回國時見的,聽說他跟他爸長得一模一樣,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怎麼不把他爸接到美國來享福呢?”

“享什麼福啊,死都死了!”

她吃了一大驚:“死了?多大年紀啊?應該隻跟資阿姨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的。”

“那不也才五六十歲嗎?怎麼這麼早就死了?”

“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先是因為作風問題受到處分,開除公職,被人家從文工團一腳踢出去了,他就到街道工廠去打工,結果到了那裏還是那麼風流放蕩,又搞得女孩子為他鬧翻天,其中有一個都為他得了癔症,瘋瘋癲癲的了,人家的父親不依了,找人揍了他一頓,把他的腿打斷了。”

“他就是因為這個——去世的?”

“不是,打斷腿之後,又還活了好多年的,但總是狐騷不斷,也不全怪他,人長得帥,總有女的來找他,而他也不是柳下惠,還不是以歪就歪,送上門的東西,不吃白不吃。”

“他是別人——打死的?”

“不是,後來就開放了,誰還為了這種事打他?他最後是得癌症死的。”

聽了紮克生父的故事,韋真的心裏怪不好受的。可能因為她不是那個得癔症的女孩,所以立場完全是站在被打斷腿的紮克生父一邊的,很想嗬斥那個打人的渾蛋幾句:你女兒自己要喜歡人家,關人家什麼事啊?你憑什麼打斷人家的腿?還一點法律責任都不負,這也太沒王法了!

那天夜裏,她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中年男人,衣衫襤褸,頭發髒亂,兩條腿從腿肚子那裏斷掉了,膝蓋下隻剩五六寸長的一截,褲腿的下擺折起來,綁在那截斷腿上,而斷腿則綁在一塊木板上,屁股就坐在斷腿上,兩隻手上各穿一隻鞋,以手代腳在地上走。

那人曾是她小學校門前的一道風景,隻要天晴,那人就會去學校門前乞討,經常是被學校的門衛趕得雞飛狗跳的,但隻要門衛一不留神,他又回來了,繼續在學校門前乞討。她小時候挺怕那個人,因為他的兩眼總是紅通通的,像個酒鬼。聽別人說,他的確是個酒鬼,有點錢就買酒喝,所以窮得叮當響。不過他沒打過人,都是別人打他。有些小孩子膽子大,總愛圍著他嚷嚷:“翻個白眼!翻個白眼!翻了給你錢!”

那個乞丐就把手從鞋子裏拿出來,擰起自己的眼皮,往上一翻,把眼皮一直翻到眉毛上去,紅紅的,固定在那裏不掉下來,眼珠也往上翻,一直翻到黑眼珠徹底消失,隻剩下大片的眼白,帶著血絲,很嚇人,看得她心驚膽戰,眼皮都抽搐起來。她以前總是不敢走近去看,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像被鬼爪子抓住了一樣,一直被拖著往前走,走到人圈子裏一看,才發現那個乞丐不是別人,正是紮克!她的心痛得快裂開了,推開那些看熱鬧的小孩子,跑上前抱著他大哭:“怎麼是你?怎麼是你?是誰把你的腿打斷了?”

紮克也哭了,流著淚說:“我對不起你——”

她義憤填膺,拉著他說:“走,我們到公安局去告狀!他們憑什麼打斷你的腿?”

他賴在地上不肯跟她去:“別告了,是我的不是——”

“怎麼是你的不是呢?肯定是她們自己喜歡你,得癔症也是她們自己的問題,怎麼能怪你呢?”

他低聲問:“你不怪我?”

“隻要你今後別——招惹其他女孩子就行。”她希望聽到他說“我保證不招惹”,但他看看自己的腿,悲愴地說:“我都這個樣子了,還怎麼招惹?”

她非常失望,連聲追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就在這茫然無措的夢境中被手機鬧鈴給鬧醒了,醒來後還沉浸在複雜悲催的情緒中緩不過氣來,從夢裏一直哭到夢外。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分不清紮克和他爸了,本來是同情他爸的,卻總是覺得他也挺可憐的,好心好意幫助她,卻被她當成愛情,在那裏大受煎熬,如果成了癔症,她爸會不會抄起棍子打紮克一頓?

她覺得她爸應該不會這麼無理,或者說她爸愛她還沒愛到這麼不顧一切的地步,又或者她爸的個性就不是這種狂暴型的。她爸一向都是平靜如水,或者像她媽吵架時說的那樣“麻木不仁,用刀都戳不出血來”,從來沒有欣喜若狂過,也從來沒有暴跳如雷過,隨著在家經濟地位的不斷降低,越來越變得像是她媽的影子和應聲蟲,可能走丟幾天都不一定能馬上發現。但她媽一定會找紮克拚命,會把一切都怪罪到他頭上,現在就已經在怪罪他了,如果她成了癔症,那還不怪他一頭的包?隻有她自己明白完全不是紮克的錯,他什麼也沒幹,就是好心好意幫過她幾次,是她自己墮入情網了。但她那時已經成了癔症,就算她替他辯白,她媽也不會相信啊!好在她媽隔山隔水的,想痛打紮克一頓,還不一定簽得到證,所以不至於鬧出紮克生父那樣的慘劇來。

這麼想了一通之後,她的心情不再那麼難受了,甚至有點欣喜,慶幸自己意誌力夠堅強,沒有成癔症,也算救了紮克一命。周末的時候,紮克到老人院來做義工,但跟她不在一個辦公室,她是聽凱爾跟一個老人談話時說起的。她不好在上班時間跑去找他,但想到他就在跟前,跟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服務的是同一批人,心裏就甜蜜蜜的。她警覺地想,這是得癔症的節奏啊!什麼癔症不癔症的,那是她家鄉的說法,用刻薄點的話來說,就是花癡。她可不能成花癡,那會害人害己的!

吃午飯的時候,他到她的辦公室來了,她以為是來找她的,非常高興,結果卻發現他早跟凱爾約好了一起到外麵吃午飯,還對她說:“I know you always bring your own lunch,but if you'd like to go together。。。(我知道你總是自己帶午飯的,但如果你想一起去的話……)”

她連連說:“Thank you,but no。I prefer my own lunch。(謝謝你,不過我就不去了吧。我更愛吃自己帶的午飯。)”

那頓午飯她吃得味同嚼蠟。凱爾吃了午飯回來,一點都沒提到紮克,就像是自己一個人吃了頓午飯似的。她心癢難耐,裝作不經意地談到了紮克,大意是說兩人的母親以前是好朋友。她還講了點母親那裏聽來的趣事,樣板戲什麼的。凱爾很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

她見親切友好的氣氛已經建立起來了,便貌似順帶地說:“I never imagined I'd meet him here。But I don't understand,why would he say he's only sort of volunteer。He is a volunteer,right?(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遇到他。但是我有點不懂,為什麼他說他隻是某種意義上的義工呢?他的確是這裏的義工,對吧?)”

凱爾馬上嚴肅起來:“Sorry,I'm not at liberty to discuss this with you。Why not ask him yourself?(對不起,我無權與你談論這個。你幹嗎不親自問他?)”

她本來就有點怕凱爾,極少與他談論工作之外的事,今天算是第一次,哪知道他這麼拉得下麵子來,連個漸變過程都沒有。她更怕他了,怕他認為她多事饒舌,愛刺探人家的隱私,又愛背後議論人,如果把這寫到評語裏,那就慘了。她悔之莫及,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快下班的時候,紮克又來了一下,這次是專程來找她的,不過也隻說了幾句話,主要是替他媽傳話,再次邀請她元旦去家裏玩,還約好31號她在家等他開車過來接:“我媽說你隻開過上班這條路,沒開到X市去過,叫我順路帶你去,免得她不放心。”

“那回來的時候呢?”

他一笑:“既然我把你載過去,肯定會把你送回來嘛。你怕我把你扔那兒不管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隔了一天,雀兒喜也打電話來邀請她去家裏過元旦,兩人聊了一會兒,雀兒喜說:“我收到你寄來的支票了,你那是幹嗎呀?”

“沒別的意思,就是謝謝你為我買床。請你一定要轉存,不然我又得想別的辦法付錢給你,反正我是一定會付錢給你的,所以不如你馬上拿去轉存。”

“床又不是我買的,你幹嗎寄錢給我呢?”

“那是誰買的?”

“是我哥買的呀,你不知道?”

“我——本來是知道的,我還寄過床錢給他,但他裝在紅襪子裏,聖誕的時候又悄悄還給我了。後來我聽師妹說,床不是你哥哥買的,而是你買的,所以我才把錢寄給你。”

“Ray肯定是搞錯了。她問起這個事,我就把來龍去脈都告訴她了,但她可能聽錯了。我隻動了動嘴皮,打電話到你們z市的店裏問了問行情,看哪家店有那種床,真正買床的是我哥。”

“是他叫你打聽行情的?”

“是啊,他說你的床很舊很破,中間都陷下去了,那種床睡久了會損傷腰背的。他想給你換個床,但他不知道你的床是什麼型號的,怕買錯了型號你那裏放不下。他又不好去問你,說你特客氣,問了你也不會告訴他。他想起我在你那裏住過,所以向我打聽你的床是什麼樣的。我隻記得是個單人床,別的都沒注意。”雀兒喜檢討說,“我在你那裏住的時候,每天都在瞎忙,完全沒注意到你的床很舊很破——”

“快別這麼說了,你們一家都對我太好了!”

“我知道我哥很忙,就說讓我來辦這事,但他說我離得遠,鞭長莫及,還是他自己去弄。我就幫他打電話到各家賣床的店裏去問了一下,最後敲定了一家,他再打電話去訂貨。”

“我看床那麼快就送到了,還以為是你給我買的,早就買好了呢。”

“哦,送貨沒什麼,可以加急,多付點送貨費就行了。”

“送貨的人還扮成聖誕老人,好——喜慶!”

“是嗎?這個我還不知道呢,肯定是我哥訂貨的時候交代了店家的。”

“他真是——活雷鋒。我聽師妹說,他送了個電腦桌給她,還是他親手組裝的。”

雀兒喜笑起來:“哪是什麼電腦桌啊?就是一個小支架,上麵可以放laptop(手提電腦),免得放腿上影響散熱的。”

“是嗎?那她怎麼說是電腦桌?”

“可能她以為那就是電腦桌吧。但那也不是我哥送她的,是她在我家看見了,說很喜歡,愛不釋手,我就讓她拿去用。”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幸好之前沒得癔症,不然就白得了!她感動至極,一下就忘了自己對師妹許過的諾,掏心掏肺地把師妹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背後議論一股腦倒給了雀兒喜。

雀兒喜聽完之後說:“Ray這樣的女生,我在國內見得多了,都是三觀不正,而且沒底線的人。感恩節那次,我是看在她多少還幫過我,又是你的朋友的分兒上,才邀請了她來我家玩。聖誕節是Zoe(佐伊)請的客,她見我邀請過她,又見你第一次來我家時就帶著她,所以也把她邀請來了。但她這幾次在我家都很不像話,到處亂翻,還背後瞎議論人,又愛吹,什麼都是她家的好,把我家的菜啊飯啊房子啊裝修啊,都貶得跟什麼似的,那幹嗎還上我家來呢?”

她不知道所有這些都是資家人自己看出來的,還是聽了她的小報告後才得出的結論,自感很不厚道,怎麼把師妹對她掏心掏肺說的話都傳給雀兒喜了呢?

她問:“那這次元旦——”

“肯定不會請她了!”

跟雀兒喜打完電話,她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得到了平反昭雪,因為床是紮克送的,這就摘掉了她“自作多情”的帽子,也為紮克平反昭雪了,因為他並不像他老爸,處處留情,腳踏幾隻船。愁的是自己一番小報告,破壞了師妹在資家人心目中的印象,如果傳到師妹耳朵裏,肯定會鬧出軒然大波,而且師妹這個元旦要孤苦伶仃一個人度過,也覺得十分同情。

不過韋真完全是白擔心了,因為師妹比她想象的popular(熱門,受歡迎)多了,絕對不是拴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早就跟人約好,年夜要到downtown(市中心)的酒吧去玩,一直玩到明年!師妹還對她懷了一把歉意:“我沒約你一起去,主要是你跟我那幾個朋友都不熟,再說你這次肯定要去你那個什麼資阿姨家。”

“嗯,我前兩次都沒去成,這次無論如何也得去了,不然太拂人家的麵子。”

“你別以為她邀請你是給你麵子,或者是看在你媽當年救過她的分兒上,其實她是——別有用心的。”

“別有什麼用心?”

“當然是替她那個寶貝兒子物色對象嘍。”

“她兒子長得帥,又是醫生,要錢有錢,要貌有貌,真正的高富帥,還用得著老媽幫他物色對象?”

“你沒聽懂我說的這個‘對象’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是女朋友那種對象。”

“那你說的是什麼對象?”

師妹貌似有難言之隱:“反正你隻記住這樣一句話,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掉餡餅。如果她真是在為她兒子物色女朋友,她怎麼會找上你呢?你自己都說了,她兒子是高富帥,那她怎麼會看上你?難道你是白富美?”

這正是她自己冥思苦想但總沒想出答案來的問題,所以她從來不敢相信紮克會喜歡她,但她也沒覺得資家是別有用心,隻覺得他是一個孝子,母上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無非就是遵從母上的旨意,討母上歡心罷了。至於他母上為什麼要對她這麼殷勤,她有現成的答案:因為跟她媽有交情。

她狐疑地問:“那你說她是在給她兒子物色什麼對象?”

“我說了有什麼用?你又不會相信。”

“你說什麼我沒相信了?”

“我上次就對你說了,她兒子是sex offender,你相信了嗎?”

“但是我問過我們那裏的約蘭達,她說不是啊。”

“約蘭達說什麼你就相信什麼?她是何方神聖啊?一個老墨,爹媽都是偷渡過來的,天知道她是怎麼在美國找到工作的!嘁,她懂個什麼?”

她無話可說,因為是她自己告訴師妹,說約蘭達的父母是偷渡來美的;約蘭達智商不算特別高,也是她告訴師妹的。隻怪她太愛八卦了!

師妹突然決絕地說:“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真的不忍心看你掉進火坑。我把這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你聽,但你一定要保密,千萬別去找你那個資阿姨對質,不然她恨死我。”

“什麼事?”

“我感恩節的時候,不是在她家住過一個晚上嗎?她家隻四個臥室,他們老兩口是分開住的,就占了兩個臥室,再加上兩個兒女一人一間,四個臥室就占滿了,沒客房。她也真做得出來,把我和你室友安排在客廳沙發床上睡,就沒說把他們隨便哪個的臥室讓一間出來我們住!怎麼說我們也是女孩子嘛。”

韋真也覺得這樣安排有點不妥當,太不符合中國人禮儀之邦殷勤好客的光榮傳統了。她家每次來了客人,都是爸媽把自己的臥室讓出來給客人住,如果客人多了,還叫她上朋友家去擠擠,把她的房間讓出來客人住,絕對不會讓客人睡在客廳裏。不過美國可能沒這種傳統,他們就是這麼自我,這麼任性,我的地盤就是我的神聖領土,不管誰來了,都不能侵占我的領土。她在電視上多次看到過類似情節,都是客人住客廳沙發,主人自己優哉遊哉地住自己的主人房。資阿姨來美國這麼多年,可能早就全盤西化了,這樣安排不稀奇。

她問:“那你們就在客廳睡的?”

“沒有,我吵吵著要連夜趕回來,紮克隻好把他的房間讓給我們睡了。”

“那不挺好的嗎?”

“好個什麼呀!他那個房間門拴不住的,把我嚇得要命,完全不敢睡著。”

“後來呢?”

“半夜的時候,真的有人進了我們的房間,手都摸到我身上來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邵伯伯:“那你還不快喊!”

“喊什麼呀!嚇都嚇癱了,哪裏還喊得出來?”

“是不是——邵伯伯?我就覺得他——有點怪。”

“不是他。”

“那是誰?”

“你說還能是誰?”

“是紮克?”

師妹哼了一聲,仿佛在責怪她明知故問。

“但他怎麼會——幹這種事呢?”

“Sex offender嘛,不幹這種事還幹什麼事?”

“那你——就讓他那樣?”

“不讓他那樣還能怎樣?美國人家裏都有槍的,你把他搞煩了,給你一槍,你就沒命了。再說他那麼大的個子,那麼大的手,隨便把我脖子一掐,就把我像小雞一樣掐死了。他又是外科醫生,把我大卸八塊,扔到各個垃圾堆裏,警察連案都破不了!”

“嗯,你當時不反抗是對的,但第二天可以報案啊!”

“報什麼案?他隻是對我‘上下其手’了一番,我又沒拿到他的精液什麼的,哪來的證據?”

她還是不願意相信紮克是這樣的人,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都是那麼清澈明朗,說他多情她可以相信,但說他會幹出這麼猥瑣的事,她完全沒法相信:“他是不是有夢遊症?”

“夢個鬼的遊!他當時清醒得很!”

“你怎麼知道他清醒得很?”

“因為他那樣的笑法,我就知道他——很清醒,很得意,好像在說‘掉進我的陷阱了吧’?”

“你感恩節就吃過一次虧了,怎麼聖誕節又跑他家去呢?”

“聖誕節他隻一天假,不會在家過夜嘛。但元旦這次我就肯定不會上他家去了,明知道要在那裏過夜,我還跑他家去送死?”師妹無奈地看她一眼,說,“我知道我這樣說你不會相信,所以我也不勸你別去他家。但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最好別在客廳睡,如果他把房間讓出來你睡,你最好搬個椅子把門頂住,斜放著,頂緊,應該能起點作用。他推當然還是推得開的,但總會弄出響動,把你驚醒,就可以給你一點時間,讓你來得及防範。你最好隨身帶把小刀或者剪子,pepper spray(辣椒噴霧劑)也可以——”

她開玩笑說:“那我這是去赴鴻門宴啊?還帶著刀槍。”

“幹脆別去了,跟我一起到酒吧去玩吧。你去他家,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吃那一頓飯,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滿漢全席,都是一些家常菜,還沒你做的好吃,跑一趟太不合算了!”

“但是我已經答應了——”

“答應了怕什麼?到時就說車壞了。”

“紮克說好了來接我的。”

“哇,你的膽子也太大了!讓他開車來接你?你知道他把你接到哪裏去?”

“我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上次我在旅館住的時候——”

師妹打斷她:“別提你在旅館住的時候了,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就算他把你上了,你都不會知道。”

“誰說我睡得跟死豬一樣?我半夜起來好幾回呢。”

“我早就說了,你不會相信我的話的,那你還是自己去見證吧。”師妹看了她幾眼,說,“不過也可能你不會遇到我那種事。”

“什麼意思?”

“我和你室友那晚都在那裏住,她還睡在外麵呢,紮克就沒去——摸她……”

她懂了:“那他摸你,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像我這樣的醜女,半夜三更在外麵走都不會遇到劫色的人,他應該看不上。”

“也難說,如果他餓極了,就不管你長什麼樣了。你沒聽說過‘當兵三年,老母豬變貂蟬’?聽說他好幾年沒女朋友了,肯定是饑不擇食。”

就衝師妹這麼瞧不起她,她也得去資阿姨家住一晚,哪怕吃點虧,也要證實自己不是師妹想象的那麼差勁,咱對紮克還是有吸引力的。其實也說不上吃多大的虧,不就是摸摸嗎?紮克這麼帥的哥,被他愛撫愛撫,也不算太吃虧吧?

她打定了主意,就不管師妹怎麼說了,反而擔心紮克看不上她,半夜不來房間招惹她。31號那天,她下班回到家,先洗個澡,再拿出早就挑選好的衣服鞋襪穿上,然後卷頭發,化妝。剛搞好,紮克就來了,看到她的新麵貌,相當吃驚,好像不認識了一樣,老半天才蹦出一句:“You look stunning!(你太驚豔了!)”

她嘴上謙虛著,心裏其實很得意,哈哈,我雖然不是白富美,但捯飭捯飭還是過得去的。

她問:“你吃飯了嗎?”

“沒有,不是約好去我爸媽家吃年夜飯嗎?”

“但還要開幾個小時的車,你不餓?”

“你吃了嗎?”

“我吃了幾個自己做的小包子墊底。”

“你還會做包子啊?”

她開玩笑說:“是啊,我什麼都會做,你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

“我給你也蒸了幾個包子,吃了再走吧。”

“不了,還是帶路上吃吧,免得讓他們久等。”

“好的。”

她用個飯盒把包子裝上,端在手裏,他幫她提著包,兩人一起下樓,來到他車前。即刻上路。他開車,她就把包子一個一個從碗裏拿出來,遞給他。他接過去,往嘴裏一扔,咀嚼兩下,喉結一陣滾動,就吃掉一個,看得她咯咯直笑。他像小孩子一樣,見這個可以引人發笑,越發起勁,一個一個吃得更誇張,還故意問:“你在笑什麼?”

“嗬嗬,我看你吃包子,就想起小時候,每次看到我爸吞東西的時候,喉頭那裏有個東西在滾動,我就用手去摸,滾下去的時候,我就喊‘吞了吞了’,但過一會兒又滾上來了,我就大驚失色地對我媽說:‘媽媽,爸爸的喉嚨是不是堵住了,怎麼總也吞不下去呢?’”

紮克開懷大笑:“哈哈,我小時候看到我爸的喉結,一直以為是長了瘤子呢!”

她誇獎說:“看來你從小就是個當醫生的料,看到喉結會想到瘤子上去。而我隻是個吃貨,想來想去都是吃的東西。”

他有點鬱悶地說:“哪知道他後來真的得了喉癌,我媽還怪我烏鴉嘴——”

“他得的是喉癌?”

“嗯,到最後,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就在電腦上打字,說,Zac,雖然我不是你的生父,但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父親都愛你,可惜我能說話的時候,沒有對你說夠我愛你,現在我隻能打在電腦上給你看,我不是copy & paste(剪切粘貼)的,我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打出來的……”

韋真聽得鼻子發酸,趕緊抽出一張麵巾紙捂住。紮克也說不下去了。

默默地開了十幾英裏,他才又開口說話:“當年我媽逼著我學醫,說醫生掙錢多,但我就是不肯學。我爸總是勸我媽,說要看孩子的興趣,如果他不想當醫生,那麼今後幾十年的職場生涯,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痛苦和折磨。但我媽是個很固執的人,她認為對的東西,就一定要堅持,所以她總說‘這能由著他的?他人小不懂事,憑興趣選擇前途,過兩天就沒興趣了,倒黴的是他自己’!”

“兩個人說得都有道理,最後到底聽誰的呢?”

“當然是聽我媽的。我爸把我媽寵壞了,他非常愛我媽,不想惹她生氣,所以隻是建議一下,如果我媽堅持自己的意見,他隻好算了,但他總是鼓勵我去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他說如果沒有興趣愛好,生活會很boring(無趣)。”

“你那時的興趣愛好是什麼呢?”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跳舞。”

“真的?”

“嗯。其實也是我媽開的頭,我小的時候,並不愛跳舞,但她每天都逼著我練功,不練就罰我,不讓我看電視,不讓我玩遊戲。到最後我有點想跳舞了,她又逼著我去學醫。”

她理解地說:“中國媽媽就是這樣,總是希望孩子多才多藝,還要有一個賺錢的職業,都是替孩子著想,為了孩子將來有個好的生活。”

“現在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老逼我幹我不喜歡的事了,但我那時可反叛呢,我媽逼我,我就逃跑。”

“真的?跑哪兒去?”

“嗬嗬,能跑哪兒去?跑的時候,隻想著跑得越遠越好。等到真的跑出去了,才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因為自己啥都沒有,沒錢,也沒有能夠收留我的朋友。但我也不肯自己乖乖回去,就在外麵流浪。”

“哇,那太危險了。”

“是啊,我爸媽也知道危險,所以總是到處找我,每次都是很快就把我找回去了。曾經還驚動了Social worker(社會工作者),把我爸媽都叫去上training class(訓練班)。”

“training(訓練)什麼?”

“training他們怎麼做父母,怎麼跟teenager(十幾歲的孩子)溝通相處。”

“後來呢?”

“後來我媽就不逼我了。”

“那你後來怎麼還是學醫了呢?”

“因為我爸得了癌症啊,我想救他——”

她的鼻子又開始發酸。

他說:“我爸生病之前,我媽從來都沒工作過,有人找上門來請她教孩子跳舞,她就教教,沒人來請就算了,反正我爸的收入足夠養活全家。那時我中國的爺爺奶奶有時也跟我們住在一起,我爸對他們都很好。我媽那時連飯都不會做,都是我爸做,他見我爺爺奶奶不愛吃美國的食物,還學會了做中國飯。”

“哇,那真是太不簡單了!”

“所以他就是我媽的整個世界。他去世之後,我媽就像天塌了一樣,差點collapsed(散架,垮台)。那時我剛上大學,想退了學去工作,像我爸一樣養活我媽。但我媽不讓我退學,連工都不讓我打,怕耽誤我的學業。她說:你不是在你爸病床前發過誓,一定要成為一名醫生的嗎?你不好好讀書,怎麼可能成為醫生呢?”

“她說得對啊!”

“但她自己到美國後從來沒有工作過,一時也找不到比較穩定的工作……”

“所以她才跟——邵伯伯結婚?”

“你知道這事?”

“聽說過。”

“這是違法的,是欺騙,我不同意她這樣幹,說如果她幹了,我會去告發。但她說如果她不答應這事,喜妹就要回中國去,會被人嘲笑,而且喜妹的中文也丟生了,跟不上進度了,回去後考不上大學,就找不到工作,一輩子就廢了。”

“你沒告發吧?”

“沒有。”

“你們一家人的心腸真好!”

“喜妹說Zoe是天下最好的stepmother(後媽),一點也不像Cinderella(《灰姑娘》)裏的evil stepmother(邪惡後母)——”

“你媽媽的一生可真是傳奇的一生啊。”

“喘氣?”

“不是喘氣,是傳奇,就是legendary。”

“哦,legendary,是的,很legendary。”

“她在中國時吃了很多苦,但她還是挺幸運的,能來到美國。”

“是啊,我的great aunt(姑奶奶)一直在給我媽辦immigration(移民),但我媽拿不到護照,她說中國的護照要有她領導的同意才能申請,非常ridiculous(荒謬)的。”

韋真聽說美國護照在郵局就可以辦,所以很理解為什麼他覺得領導同意才能辦護照是ridiculous。

紮克接著說:“她的領導不讓她辦護照,所以她沒辦法來美國。一直到出國訪問前夕,她才拿到護照,是公派護照。但我great aunt已經安排好了,所以她出來後,就在演出的最後一天躲了起來,然後跟我爸結了婚,來到了美國。”

兩人一路說說講講,很快就到了資家。果然一桌人都在等著他們兩個來,除了資家人,還有幾個華人朋友,大家樂樂嗬嗬地吃了一頓年夜飯。飯後,紮克問她:“我想帶你去downtown(市中心)看new year countdown(新年倒計時),你去不去?”

她馬上響應:“我去!”

她看見資阿姨她們幾個媽媽級的人都在眯眯笑,知道自己表現得太急切了,急忙問:“阿姨,你們去不去?”

那幾個都說:“早就看過了,今年就不去了,在家看國內的元旦晚會重播。”

紮克回房間去拿相機和外衣,資阿姨給她拎了一件外衣來,就是那件軍綠色parka(大衣):“穿上這個,外麵很冷的。”

她愉快地接過來,跟大家道了再見,興衝衝地跟著紮克坐車去downtown。人很多,隔老遠就得停車,步行過去。大家都在市政大樓門前的廣場和街道上等,市政大樓有個高高的尖頂,尖頂上有個大鍾,對麵還豎了一個大電視屏幕,轉播紐約時代廣場的新年倒計時。人們都興奮地等在那裏,談笑風生,人聲鼎沸。外麵的氣溫可能都零下了,但她穿著資阿姨的parka,又擠在那麼多人當中,尤其又有紮克在身邊,一點也不覺得冷。

倒計時開始了,一些人望著市政大廳的鍾,另一些人望著電視屏幕上紐約時代廣場的大球,屏幕內外的人都在跟著吆喝:“Nine,eight,seven,six(九,八,七,六)……”她聽說美國有新年伊始抱著誰就啃誰的風俗,決定待會兒數到一的時候,就借著周圍的喧囂,裝作入鄉隨俗的樣子,把紮克抓過來啃一把。她緊張得要命,生怕待會兒被人群衝散,或者他被別人啃走了,或者別人把她啃走了,連數都顧不上數,一直緊緊地貼著他,等待那個“one(一)”的到來。“one”字剛出口,人群就像開了鍋的水,一陣亂啃啊,啃了左鄰啃右舍,啃了前客啃後客,認識不認識的,都抱著亂啃。幸好她蓄謀已久,又占據著有利地形,當人家還在那裏聲嘶力竭地叫“one”時,她已經發起了進攻,鑽到紮克麵前,兩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他有點吃驚,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兩手摟在她腰上,也在她臉上啄了一下,然後湊近她耳邊,小聲說:“Happy New Year!”

她想起剛才啃是啃了,但沒說“新年快樂”,便又在他臉上啄了一下,說:“Happy New Year!”

他抿嘴一笑,也湊過來啄一口,說:“新年好!”

她如法炮製,啄他一口,送他一句:“新年好!”

他第三次吻在她臉上,用粵語說:“gong hai fa chai!(恭喜發財!)”

這個她不會了,但為了不喪失這個機會,也學著他的腔調說聲“gong hai fa chai”,然後啃了他一口。

人群唱起了“Happy New Year to you”。她麵向他,站在他的懷抱裏,跟他一起唱。

她拿出手機,拍下這幸福的一刻。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總對著鏡頭做鬼臉,搞得她沒拍下一張正兒八經的他來。煙花一團一團地升上天空,她又忙著拍煙花。最後,人群唱起了《友誼地久天長》。

人群慢慢散去,她意猶未盡,隻想這一刻能化成永遠,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隻有此刻,隻有現在!當他們兩個夜貓子回到家的時候,客人已經離去,家人都已熟睡。

他們悄悄溜進屋,他把她帶到他自己的臥室:“你在這兒睡,我到客廳去睡。”

“你在那兒——不冷嗎?”

“不冷,我有毯子,還開著暖氣呢。”

他走了之後,她到走廊對麵的浴室刷了個牙,就回房睡覺,怕洗澡放水聲音太響,驚醒了大家。但她根本睡不著,一是剛才的新年夜太美好太甜蜜,總覺得結束得太快,二是師妹說的那個故事,她還沒忘記,想看看紮克半夜會不會來找她。她沒用椅子頂門,就那麼睡了。等了好久,也沒見有人來。她悄悄來到客廳,見紮克沒把沙發床打開,就那麼蜷在那裏睡覺。她心疼極了,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他醒過來,看見是她,很吃驚的樣子:“What's wrong?(出什麼事了?)”

“Nothing(沒出什麼事)。我想你回臥室去睡。”

他更吃驚了:“Me?Why?(我去臥室睡?為什麼?)”

“因為你個子高,睡這裏腿都伸不直。還是我在這裏睡吧,我個子小,這個沙發能裝得下我。”

“I'm OK。I'm OK。Go back to your bed。(我沒事。我沒事。你快回床上去吧。)”

她在L形沙發的另一端躺下:“那我們都在這裏睡吧。”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把自己的毯子給她蓋上:“那我真的去睡床了,到時可別後悔。”

“不會的。”

他起身往臥室方向走,在茶幾邊絆了一下,她急忙翻身坐起:“怎麼了?撞疼了嗎?”

“沒有。你快睡吧。”

“Good night!”

“Good night!”

她躺在沙發上,借著外麵射進來的月光,目送他向臥室走去。

雖然韋真力勸紮克去臥室睡,而且是真心疼他,希望他睡得舒服,但看見他真的去臥室了,心裏還是有點失落的。中國有句俗話,叫作“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意思就是聽話不能隻聽表麵意思,還要挖掘字裏行間隱含的內容。但可能那隻是中國傳統,像紮克這樣在美國長大的ABC,更傾向於美國文化,比較直來直去,聽話隻聽字麵意思,一點不往深處想,人家叫他去臥室睡,他就真去了。太不憐香惜玉了!不過她很快就原諒了他。不是你自己叫人家去臥室睡的嗎?人家這是為了討好你,在按你的意思辦呢!你表現得那麼堅決,理由又那麼充分,人家怎麼知道你心裏的期待剛好相反呢?嗯,人還是直來直去點好,太愛揣摩人家的內心活動,太愛放射性思維,彎彎繞太多,就容易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她想通了,就選擇一個最舒適的臥姿,裹上毯子,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感覺才剛剛睡著,她就聽到了腳步聲,很輕很輕。她馬上想到可能是夢遊症患者邵伯伯,又出來做夜常功課了。她不是很害怕,因為不過就是有人夢遊而已,她還想看看邵伯伯是怎麼夢遊的呢,也算開個眼界。腳步聲越來越近,很明顯是衝她來的。她已經能看見來者了,但不像是邵伯伯,因為根本不是正常的人形,頭看上去還像個人,但身子膨大,像個人形氣球。這時她才理解師妹說的“嚇癱了”是什麼意思,因為她此刻就渾身發軟,處於一種束手待斃的狀態,隻求人形氣球別掐死她就行,其他的,比如上下其手什麼的,就忍了吧。師妹就忍了,不也沒事嗎?關鍵是不忍也沒別的辦法,因為她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腦子異常活躍,但身體卻處於休眠狀態。她閉上眼睛,好像隻要她不睜眼,不看見黑影,黑影就不會看見她一樣。她縮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出,心裏祈禱著: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我是毯子!我是毯子!但黑影走到了沙發跟前,她生怕它一屁股坐在她身上,那就知道她不是毯子了。但黑影沒坐她身上,隻用手碰了碰她,小聲說:“你睡短的那邊吧,如果你堅決不肯睡臥室的話。”

她聽出是紮克,一下就來了勁,翻身坐起來,小聲問:“怎麼了?”

“你一個人睡這裏不怕嗎?”

“怕——怕什麼?”

“生地方,總是有點怕的吧?”

“呃——還好。”她看清那一大團東西其實是他夾在臂彎裏的被子,欣喜地問,“你也來這裏睡?”

“嗯,給你做伴。”

“太好了!”

她立即換到L形沙發短的那邊,把長的那邊讓給他,然後頭朝他那邊躺下。他也頭朝著她躺下,兩人頭對著頭,她蓋他剛拿來的被子,他蓋毯子。

他小聲說:“Good night!”

她也小聲說:“現在應該說good morning了吧?”

“嗯,good morning!”

她壓低嗓子笑著回答:“Good morning!”

那一夜,她睡得很香甜。第二天上午,她是被廚房裏“砰”的一聲驚醒的,像什麼爆炸了一樣,她正要跳起來逃命,又聽到按鍵聲,然後是微波爐工作時的嗡嗡聲,她知道是有人在做早飯。微波爐嗡了好一會兒,終於搞定,“嘀——嘀——嘀”地報告完工,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微波爐被打開了。她抬頭看了看沙發的另一邊,紮克還蜷在那裏睡覺,姿勢跟昨晚躺下去時差不多,但毯子已經滑了一半到地上,隻蓋著上半身,像隻顧頭不顧尾的鴕鳥。她愛憐地一笑,悄悄溜下沙發,想把滑落的毯子撿起來,給他蓋好,但他的兩腿好像夾住了毯子的一部分,如果她使勁扯毯子,肯定會把他扯醒。她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拿來,蓋住他露在外麵的部分。抬頭一看,發現邵伯伯正坐在早餐桌前吃東西,已經看見了直起腰身的她。她對邵伯伯揮揮手,算是打招呼。邵伯伯有點不自在地笑了一下,繼續吃早餐。她去上了趟洗手間,回來時邵伯伯已經不在廚房了,於是她躺回到沙發上,把資阿姨的parka(帶帽棉大衣)拿來當被子蓋上,繼續睡覺。

第二次醒來時,已經太陽曬屁股了,身上蓋的parka不見了,還原成她昨晚蓋的被子,紮克坐在他那邊的沙發上,睡眼惺忪,傻傻的,像個二愣子。她坐起來,小聲說:“Good morning!Happy New Year!”

他轉過身,咧嘴一笑:“你醒了?”

“你沒醒?”

“我半睡半醒,正在想我這是在哪兒呀?”

她笑起來:“你在自己家裏還會這麼想?”

他揉揉眼睛:“但我不是在自己臥室裏呀。”

“你沒在客廳睡過?”

“睡過呀,但是——你沒睡我身邊嘛。”

她開玩笑說:“那是我把你嚇著了?”

“嗯。”

她一愣:“為什麼把你嚇著了?是我——長太醜了嗎?”

他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

“我在回想為什麼我們倆會睡在這裏。”

“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他定睛看了她一會兒,問,“你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不過你拿被子來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

“是嗎?”

“嗯,因為在夜裏你隔遠看就像一個——魔鬼一樣,好大一個身子,像個氣球,但又長著個人頭——”

“我像個氣球?”

“因為你拿著一床被子嘛。”

“哦——是這樣!”

她湊到他跟前,小聲問:“邵伯伯是不是——有夢遊症啊?”

“夢遊症?”

“就是——sleepwalking。”

“sleepwalking?沒有啊。”

“但是師妹說她上次在這裏過夜的時候……”她把師妹的話複述了一番,但不好意思說“上下其手”,也不好意思說“摸”,便用英語的“touch(觸摸,碰)”替代。

他嚴肅地問:“真的嗎?”

“反正她是那麼說的。”

“那我要跟他談談!”

“跟誰談?跟邵伯伯?”她急忙阻攔,“不用,不用,師妹並沒說是邵伯伯,她說的是——是你。”

他緊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她慌了:“喂,別聽她的,她這人說話很不靠譜的,信口開河的次數不要太多,沒人會相信的!她對我說的時候,我就一點都不相信,心想要麼是邵伯伯,要麼就是她——自己編出來的。”

他還是緊皺眉頭不說話。她很尷尬,不知道現在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隻好傻乎乎地坐在那裏,兩個人像兩尊菩薩。她心裏懊悔不迭,真不該提起師妹的,這麼祥和溫馨的氣氛,提那個爛人幹嗎呢?這下好了,一下把自己從天上摔到了地底下,還扯上個紮克做墊背。資阿姨適時地出現在廚房,然後是雀兒喜,母女倆好像一直守在監控前觀察他倆似的,可能早就餓得不行了,但為了不驚醒他倆,一直在那裏熬著。一旦發現兩人都醒了,便齊齊跑了過來找吃的。幾個人互道了早上好,資阿姨就問:“你們早飯吃什麼?說了我好去做。”

她立即站起身:“我來幫忙吧。”

“你先去洗漱。”

她去浴室洗漱了一番,快速化了個淡妝,回到客廳來,看見資阿姨在做早飯,雀兒喜在整理沙發,紮克不見了。

她急忙走到沙發前,對雀兒喜說:“我來,我來。”

兩人一起整理沙發,雀兒喜折被子,她折毯子。雀兒喜邊折邊問:“你們昨晚都在沙發上睡的?”

“嗯。”

“不是讓你在我哥臥室裏睡的嗎?”

“開始我是在那裏睡的,但我怕他人太長,沙發睡不下,就換他去臥室睡。結果他又擔心我一個人睡這裏會害怕,就到這裏來陪我。”

資阿姨笑眯眯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雀兒喜說:“Zoe,我沒說錯吧?”

“沒說錯,沒說錯。”

韋真好奇地問:“什麼沒說錯?”

雀兒喜笑嘻嘻地說:“我對Zoe說,你和我哥是絕配!”

她臉紅了,囁嚅說:“別拿我開涮了!”

“這怎麼是拿你開涮呢?事實嘛。你看你們兩個在一起多開心,我好久沒看見我哥這麼開心了。”

“但是剛才——我可能把他——得罪了。”

資阿姨和雀兒喜都說:“不可能,不可能,你這麼懂事,怎麼可能得罪他呢?他也不是那麼容易得罪的人。”

“是真的得罪了!怪我嘴賤,跟他提了一下師妹說的話……”

“是嗎?師妹又說什麼了?”

她很尷尬地把師妹講過的“上下其手”的故事說了一下,當然,還是用“touch”替代。那兩人馬上石化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她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了?難道師妹是巫婆,點到誰,誰就石化?

她尷尬地說:“說我嘴賤,我又賤了!這麼喜慶的時刻,我提她幹嗎呢?應該說新年好才是。大家新年好!”

那兩人應付性地回了句“你也新年好”,就又不說話了。她走過去幫資阿姨準備早飯,資阿姨也沒客套。看得出,資阿姨手裏在做著早飯,心根本不在那上頭,後來幹脆停手了,讓她去幹。過了一會兒,資阿姨問:“你說這個師妹——她——會不會是個很難纏的人?”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師妹不難纏吧,好像又不符合事實,也怕誤導了資阿姨,該重視的事情沒重視;說師妹難纏吧,貌似又沒什麼事實依據,而且也怕嚇壞了資阿姨。關鍵是她不知道資阿姨她們在擔心什麼!知道了才能對症下藥,該解釋的解釋,該安慰的安慰,該自我檢討就自我檢討。但她們到底在擔心什麼呢?

她模棱兩可地說:“師妹嘛——就是有點愛——炫耀,再就是有點——說話不那麼靠譜,別的好像——還行。”

“她有沒有男朋友?”

“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在國內時有,後來吹了,她好像就是因為這個才出國的。”

“那她在這裏沒有交男朋友?”

她如實稟告:“她一直都有男生追,也跟幾個男生走得比較近,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

雀兒喜問:“她想找什麼樣的人呢?”

“呃——她學的這個專業,可能在美國不是那麼好找工作,主要是身份問題,沒綠卡,沒工作經驗,又不是從小就講英語的,所以比較難找。她的幾個師兄,就是禺傑他們,這次寒假都回國找工作去了,但她好像不是那麼想回國去,所以——”

“她想找個美國公民結婚,解決身份問題?”

“可能是的吧。”

“美國公民多的是啊!她長得也不醜,好找得很。”

“嗯,她這人——生活水平比較高,可能也想找個——有錢的人吧。”

“有錢的也多啊!”

“她對我說過——美國的醫生挺有錢的,所以我想——可能她想找個美國醫生吧。”她已經說到這兒來了,就索性全盤托出,“我覺得她挺想找——紮克哥哥。”

那兩人對望了幾眼,又石化在那裏。凝重的氣氛,一直到紮克再次出現,才告一段落。四個人圍坐在桌前吃早餐,是用昨天的蓮藕排骨湯煮的韓國年糕,名字叫“糕”,其實不是糕,也不是通常見到的年糕片,而是些一寸多長的小圓棍,應該叫“年糕棍”才對。資家三個人的表情都恢複正常了,大家邊吃邊聊,談笑風生,雀兒喜一路講笑話,有聽來的,有自己編的,逗得在座的幾個人不時地嗬嗬大笑。但韋真總覺得他們是在表演,這裏的“表演”,沒有絲毫的貶義,絕對不是說那三個人虛偽,因為他們即便是在表演,也是那種很感人的表演,就像家裏有人得了癌症,其他人都裝作不知道,免得患癌的人難過;而患癌的人不知道其他人其實已經知道了,也在那裏演戲,裝作沒生癌的樣子,免得家人為他擔心。患者和家屬都心懷“鬼胎”,所以都在賣力地表演,一個個都顯得挺開心,甚至有點過分開心了。隻有她這個旁觀者,對患者和家屬雙方的心情都清楚,看他們各自為了蒙蔽對方那麼賣力地演戲,就覺得特別心酸,特別難過。

她直覺紮克以前應該是有過被人糾纏的前科,所以他和家人聽說了師妹的胡言亂語,才會如此緊張。但她堅決不相信紮克真的有過性犯罪的前科,不可能!他這麼清白善良孝順,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呢?如果他有那樣不堪的前科,醫院怎麼還會雇他當醫生呢?就說昨晚吧,她自己主動湊上去吻他,半夜又自己找到他跟前來,他後來也自己找到她跟前來了,還跟她頭對頭地睡了一夜,如果他是個性犯罪者,難道還不利用這麼大好的時機?

當然,也許真的跟師妹說的那樣,紮克不是那種饑不擇食的性犯罪者,他是有品位的,對方不漂亮到一定地步,他還懶得犯罪呢。這個想法太打擊人了!難道我就那麼不堪一摸?師妹就比我漂亮那麼多?她雖然一直恭維師妹漂亮,自己也覺得師妹是很漂亮,但她內心深處也沒覺得自己低師妹多少個檔次,大家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漂亮法。但漂亮這種事,完全是各花入各眼的,情人眼裏出西施嘛。如果紮克認為師妹比她漂亮,她也沒辦法,總不能為這個把他打死吧?

但她覺得師妹應該不是紮克的情人,因為紮克一點都不喜歡師妹,資阿姨和雀兒喜更是厭惡師妹。你聽她們問的那話“師妹又說什麼了”,一個“又”字,就說明她們對師妹的信口開河胡說八道非常反感。不過她馬上想起師妹的那些話,也是她傳給雀兒喜的,頓時非常心虛,好像自己為了擊敗師妹,得到紮克,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似的。她隻好自我安慰:反正我傳的那些話,也不是我編出來的,都是師妹的確說過的話,我不過是轉述了一下而已。你要是怕別人知道你在背後說了什麼,那就別說啊!說了就別怪人家傳話。她想轉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加上也是沒看見邵伯伯,便問:“邵伯伯不來吃早飯?”

雀兒喜說:“他早就吃了,現在要吃就是吃午飯了。”

“那我去叫他來吃午飯吧。”

資阿姨說:“不用叫,他早就去實驗室了,不然我也不會允許他那麼早就到廚房來弄早餐,把你們都吵醒了。”

“沒事沒事,我醒了一下,很快就又睡著了。邵伯伯工作這麼勤奮,新年都不休息?是不是老板太pushy(逼迫,強推)了?”

雀兒喜笑嘻嘻地說:“嗯,老板太pushy了,別人是live and let live(自己活,也讓別人活),老板是die and let die(自己死,也讓別人死)。”

她聽室友說過一些有關各國老板的事,便猜測說:“老板是華人吧?”

“嗯,華人。”

“華人老板就是比較pushy,反正自己沒什麼業餘生活和愛好,就成天泡在實驗室裏,所以也逼著手下人全都像他一樣賣命。”

雀兒喜說:“你說得太對了,老邵就是這種人!”

她愣了:“邵——邵伯伯就是老板?”

資阿姨說:“也不是什麼老板,就是一個小項目的PI(科研項目主領導)。”

她尷尬至極,急忙聲明:“這些關於華人老板的事,我都是聽我roommate(室友)說的,可能她係裏那些華人老板很pushy,但不代表所有華人老板都很pushy。我不該以偏概全,一竿子掃落一船人——”

資阿姨寬宏大量地說:“你說得沒錯啊!你邵伯伯就是你室友說的那種人,自己沒什麼業餘愛好,就成天泡在實驗室裏,不過他對手下人還是蠻好的,不會逼著他們新年也跑實驗室去賣命。”

她已經不敢再做什麼申訴解釋了,因為她總是顧此失彼,解釋了這件事,又引出另一件事。這樣解釋下去,可能一輩子都解釋不完。她沮喪地發現,自己雖然不經常八卦,但隻要開八,必然八出禍事來。這才多大點時間?就八啞了一個紮克,現在又八錯了邵伯伯。這可怎麼辦?貌似那三個人並沒見怪,還是有說有笑,雀兒喜還借題發揮,現場編了幾個有關華人PI不苟言笑,成天鑽實驗室的小笑話,並感歎說:“哇,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老邵也是個極好的笑話來源呢?”

紮克揭短說:“你編老邵的笑話還編少了?”

“但都是生活方麵的啊!他這人生活能力那麼差,總鬧笑話,還用得著我編?都是現成的!”

幾個人吃完早餐,坐在桌前聊了一會兒,紮克起身說要去耙草坪上的落葉,她也跟風:“我也去,我也去!”

資阿姨說:“外麵挺冷的,你就別去了吧。”

“沒事,耙耙樹葉就不冷了。”

雀兒喜也勸她別去:“就在這兒陪我們聊天吧,耙什麼樹葉啊?那是他們男人幹的活。不過我這裏說的男人,不包括老邵,他已經超越了性別界限了,他是工作狂人。”

但紮克很支持她去耙樹葉:“走,我們去耙樹葉!”

兩個人來到外麵草坪上,紮克分工說:“隻有一個耙子,我來耙,你負責把我耙好的樹葉裝到袋子裏去。”

“但我想耙!”

“那你來耙吧,耙累了就換我。”

“好的。”

她拿起那個竹子做的耙子,把草坪上的落葉往外耙,一直耙到草坪旁邊的水泥地上,紮克就用個電動吹葉機把落葉吹成堆。還沒耙完門前左邊巴掌大的一塊草坪,她已經開始冒大汗了,兩臂也很酸軟,但她不好意思這麼快就換人,咬著牙繼續耙。

紮克看出來了,走過來說:“還是我來吧。”

她乖乖地把耙子遞給他,自己去用吹葉機吹樹葉,哪知那玩意兒也不是那麼好掌握的,一不小心就把本來已經成堆的樹葉吹得到處都是。紮克見狀,笑昏了:“哈哈——,你這是在搞破壞啊!算了,你別吹了,就站旁邊看吧。”

她隻好放棄吹葉機,找了掃帚和畚箕來,把成了堆的樹葉往塑料袋子裏裝。兩個人幹得很愉快,戰果也很輝煌,總共裝了五大袋樹葉,房前房後的草坪都變得幹幹淨淨。再看看鄰居們的草坪,明顯沒這麼幹淨,到處都是落葉。她更加自豪了。耙完樹葉,紮克又拿出一個電鋸一樣的東西,修剪房子周圍的小灌木,安排她把修剪下來的小樹枝裝在塑料袋子裏。她嫌裝樹枝的工作太沒有技術含金量,便撒嬌地要求換工。

他不肯:“這個不比剛才那個耙子,也不比那個Blower(吹葉機),這個是電鋸,萬一掌握得不好,會傷到你的。”

她隻好作罷,但很不甘心,滿懷豔羨地站在那裏看他“槍打出頭鳥”,把凡是高出整體的樹葉都削剪掉了,隻剩下那些循規蹈矩、“跟群眾打成一片”的樹葉。他修剪完了房前的小灌木,又轉到房子的側麵,那裏也有一叢一叢的小灌木,他揚揚手中的電鋸:“想不想來試試?”

“想啊。”

“那就來試試。”

“你不怕我受傷了?”

“我肯定會保證你不受傷嘛。”

她高興地跑過去,他把電鋸遞給她,很重,不過還沒到雙手拿著都舉不動的地步。她用兩手握好電鋸,他從後麵伸出兩臂,幫她固定,然後操控著她的手,去修剪樹枝。她等於是被他摟在懷裏,一下就暈了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像個木偶一樣,他摟著她往左邊,她就往左邊,他摟著她往右邊,她就往右邊。他這樣摟著她修剪樹枝,肯定比自己修剪累十倍,很快就有點氣喘籲籲了。她浸潤在他的體溫和呼吸裏,醉了。

他在她耳邊說:“我可不可以告訴她們我們倆在dating?”

她沒聽明白:“What(什麼)?”

他關掉電鋸,但還是那樣圈著她,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她羞怯地說:“可以啊。”

他立即扔下電鋸,拉著她跑進屋裏,找到那兩位女士,鄭重宣布說:“We're dating(我們在談戀愛)!”

雀兒喜問:“Since when?(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Just now。(就剛才。)”

“不止吧?”雀兒喜對紮克說,“是不是早就看上真真了?”

紮克笑著不說話。

資阿姨笑眯眯地說:“好,太好了!你們好好相處哈。天兒,你可不許欺負你真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