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一驚,坐起身來,瞪著兩隻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問:“燒啦?八年抗戰,您這奶媽就白幹啦?”
“那是民國三十五年的事兒啦,從重慶坐上民生公司的輪船出川,在船上,先生和現在這位太太一起對我說:彭彭,今後我們兩個人教書,再也不會拖欠你的工錢了!”
“現在的太太,比先生小二十歲,她肯嫁給一個窮老頭子?”
“先生是她的老師,她屋裏是自貢市的鹽巴商人,富得很。她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就成心往先生家裏跑,今天送廣柑,明天送龍眼,討先生的好。剛畢業,聽說先生要回北平,就自己提出來非嫁給老師不可,不答應就跳嘉陵江!”
“先生當然答應啦,白賺個大姑娘!”
“你猜先生講啥子嘛?他講,川女多情。”
“怪,從前的女人怪得很!”小徐又躺下了,望著黑糊糊的天花板,自言自語般地說,“嫁窮老頭子的大學生,不要工錢的奶媽……你們究竟為什麼呢?”
彭彭也答不上來了,喃喃地說:“太太好像講過一句半句的,為了出川。”
這話小徐當然聽不懂。她不知道,從郭沫若到巴金,從朱德到陳毅,多少有誌氣的巴蜀青年,為了求學,為了進步,當年都是毅然決然走出那交通閉鎖的四川盆地的,而且還給後生們造成一種“出川”的風氣。其實,福建人去台灣和新加坡;廣東人下南洋;廣西人去越南、緬甸;山東人闖關東;山西人到處經商;江浙人去東瀛北美……也都在我中華民族的遷徙史上寫下了勤勞勇敢的篇章。就連八十年代的“安徽幫”小保姆進北京,不也是經濟開放帶來的曆史契機麼。
小徐打嗬欠了,慢吞吞地問:“到了北京,總該按月給你發工錢了吧?”
“錢,你們年輕人就認識錢!”這次是彭彭坐了起來,像布道般地說,“我在重慶的兒孫是萬元戶。我老太婆不缺錢花。你就沒看見,我手上戴的金戒指、金鐲子,都是這幾年先生太太給我彭彭買的嘛!”
小徐想了一會兒才說:“給你買金首飾,還給不給工錢呢?彭彭,我聽說京油子油得很,您要當心啊,那首飾可別是鍍金的呀!”
彭彭生氣了:“‘文革’十年,這一家人散了攤子,住牛棚的,上幹校的,插隊落戶的,家裏隻剩下我彭彭帶著兩個孩子--尿床的小二和吃奶的小妹。我朝哪個去要工錢?這一次先生連欠條也不寫了。人家說他是反動權威。我彭彭可是紅五類!我為啥不丟下這兩個小狗崽子回重慶去?就因為人心都是肉長的!”
小徐對這些話絲毫不感興趣。彭彭還沒說完,對麵床上已經響起了中等水平的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