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家老陳終於累病了。他寫的電影劇本一共經過九十九個人的審閱、挑剔、批評、討論、協商、折磨、通過、否定、篡改、合作、複蘇、再通過、又變卦、變臉、變戲法、再否定、告狀、打官司、撕破臉、冷處理、熱加工、否定之否定,曆時三年三月零三天,大改小改二十七稿,編劇由一人增至六人,東南西北上下六方努力,最後才榮獲批準,投入拍攝。
然而老陳終於累病了,身心交瘁,躲到遙遠的內蒙古大草原來換換空氣,看看藍天白雲,自由翱翔的雄鷹,一望無垠的綠草。綠是生命的起源啊,看綠可以回歸大自然。
他結識了老獵人紮木林,住在老紮新蓋的“北京平房”裏。這種紅磚牆、水泥預製板蓋的平頂房,據說是從北京郊區學來的。老陳卻更喜歡那尚未廢棄的蒙古包和嘞嘞車(牛車)。
紮木林天天騎馬架鷹去打獵。他豢養的這隻獵鷹非常凶猛,不但能抓野兔、狐狸、黃鼠狼,而且還能用它的利爪抓破黃羊的眼睛。老陳感到納悶的,是這隻雄鷹為啥不飛走?抓獲了獵物自己不吃掉,而是回家之後等待著紮木林喂食呢?
“我喂的食,它為啥不吃呢?”老陳問。
“熬鷹熬馴了呀!”紮木林得意地回答。
這天,紮木林把兩隻野兔的腸子,用許多麻紕、麻線牢牢地栓在一隻大笸籮中央,放到平房頂上去。“這是幹什麼?”老陳問。紮木林眨眨眼睛:“我的這隻獵鷹老啦。”
不久,便有一隻年輕的雄鷹在頭頂盤旋。它想吃這堆兔腸子,左右側目瞧準了,就像一架戰鬥機似地俯衝下來,擦著房頂一掠而過,兩隻強健的鷹爪已猛勁抓緊了兔腸子,連那個五尺直徑的大圓笸籮也拎到天上去了。
年輕的雄鷹上了一連串的當。先是它的雙爪扣了環,爪趾上的鱗片又被麻紕麻線牢牢纏住,再也撒不開手了;按照它好強的性格和轆轆饑腸的實際需要,也決不肯撒手;提著大笸籮飛,真累人啊!更糟糕的是它看不見腳下的山川和草原,樹木和村莊,不敢降落,隻敢拚命往上飛……飛呀飛呀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眼冒金星,口吐白沫,雙翅與笸籮之間的氣流是一種亂流、渦流、反流、對流、混流,請空氣流體力學專家錢學森博士來也要研究三十年才能摸清規律,遑論一羽雄鷹乎!它的尾巴就失去了掌握平衡和方向的舵手作用,前途岌岌可危。
劇作家老陳可是開了眼啦。從下往上看,不啻是千古奇觀:不見雄鷹,隻見那個笸籮自己飛,像天外來物,像飛碟,更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亂轉--就在紮木林小屋的上空轉圈,始終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兒。
紮木林也像如來佛一樣眯著眼睛,吸煙,喝奶茶,連看也不看一眼,十分把握地說:“一隻年輕的鷹,頂多折騰一小時,準掉下來。”
被他說著啦。笸籮掉在了百步之內。汗濕的雄鷹像隻落湯雞,筋疲力竭,任人擺布了。
紮木林讓它站在鷹架子上,拴住一隻腳。這鷹架子就是屋裏的兩條麻繩吊著一根木棍,很像小小秋千。他不時地推一把,那秋千就晃蕩幾分鍾。老鷹腳下不穩,再困也不敢睡覺,還得使勁攥緊木棍,用酸疼的翅膀撲楞著找平衡。入夜,紮木林把電燈掛到秋千旁邊。老鷹悚然,害怕火燒羽毛,更不敢睡。正式的熬鷹開始了。第二天,老鷹的眼皮直打架,剛要打盹兒,紮木林的柳條鞭子就抽到了身上--雄鷹何曾受過這份兒窩囊氣哩!立刻瞪圓了雙眼,想跟柳條鞭子搏鬥……第三天,鷹眼睛熬紅了,原本饑餓的肚腸也熬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開始啾啾哀鳴,張嘴乞食。
紮木林的鄰居出麵幫忙了。他拿來一個雞蛋大小的麻線團,浸了香油喂老鷹。餓鷹饑不擇食,一口吞下,誰知線頭兒還牽在人手裏。過了片刻,這位鄰居便開始往外拽麻線繩,哎呀呀,老鷹揪心扯肝的難受啊,疼得直翻白眼,那條麻線把它腸胃裏的油和血都刮出來了。
鷹眼認人。這位鄰居再喂兔肉它也不敢吃了。於是,換一位鄰居來,喂的又是麻線團,吞了之後又往外拽……事過不三,老鷹開始絕食鬥爭,誰喂什麼也不吃了。直到這時,紮木林才親自出麵,掰開鷹鉤嘴,塞一些帶血的羊肉進去,味道鮮美而又不往外拽什麼心絞痛式的麻線繩子。老鷹畢竟大腦欠發達,它給上帝磕了三個響頭,淌著熱淚認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從此,年輕的野鷹被熬成了又一隻馴服的獵鷹,天天跟著主人紮木林出來抓兔子、狐狸、黃鼠狼。它越餓越要趕快飛回家--隻有主人喂的食物才不是麻線團!
不久,原先那隻衰老的獵鷹老死了。它被製成動物標本賣給了什麼展覽館。劇作家老陳的病好了之後也若有所悟,離開了遼闊的大草原。
1986.9
§§第十二章 總經理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