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在一次座談會上我發了點兒議論,說剛看到一本新書《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收集了包括老舍、程硯秋、侯寶林、英若誠在內的一百多位名家小傳,看來,滿族文藝家可不算少,堪稱人材濟濟。但是,我們這個滿族,在自然科學領域裏的專家學者就很少。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發言被登在雜誌上,不久我便接到讀者的電話,很客氣地斥了我一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可甭信口開河!您他媽的怎麼就敢一口咬定,說滿族的科學家少呢?我介紹幾位不出名的,您敢去采訪嗎?”
甭打聽,斥我的人肯定是位旗人或旗人的後裔,因為他罵人也客客氣氣,“他媽的”前邊還冠以“您”,這是十足的京油子腔調。
在一次滿族新春聯歡會上,愛新覺羅溥傑先生說了個小掌故:“清末民初,旗人紛紛改漢姓,譬如愛新覺羅氏族的,許多就改為姓艾或姓羅的了。”
這次給我打電話的讀者朋友,就介紹了三位脾氣古怪的姓艾和姓羅的科學家。登門拜訪之後,乃得此文。題目原擬:滿族三怪。後來覺得稍欠文采,便改為:艾羅三絕。但須聲明,從前有一種西藥叫“艾羅補腦汁”,那個“艾羅”是舶來語,與我說的“艾羅”風馬牛不相及,完全的兩碼事兒。不過,假若我的這篇小說也能補腦的話,那倒是意外的收獲了。
據傳聞,當今的小說,內容龐雜,手法各異。有注重倫理道德的,有強調娛樂性的,有輸出知識的,也有誰都看不懂或曰成心讓人看不懂的。好在文無定法,小說又不是學說,更不是紅頭文件,怎麼寫都行,無可厚非。本文自有“絕活兒”,不信,請往下看。
我第一個拜訪的研究員艾先生,是位發誓終身研究跳蚤的專家。這真教人笑掉大牙。他雖然有博士頭銜,但知識結構過於狹窄,實在是位“窄士”,出於禮貌,我隻好稱他為雅士。當然又區別於“雅皮士”羅。
誰都知道,跳蚤這鬼東西非常討厭,咬人特別刺癢,與蚊子、臭蟲又有不同,窮凶極惡,一咬就是一溜大紅疙瘩。這細如芥子的吸血鬼,用放大鏡看它就更是醜陋,長得難看極了,無法形容。可是洋人還唱什麼《跳蚤之歌》,真的,我親自在北京音樂廳欣賞過這支怪歌,讚美跳蚤鑽進了皇後和嬪妃的衣裙裏,肆無忌憚地施暴,不分場合不問對象地亂咬,在皇宮舉行盛典的肅穆時刻撒著歡兒咬,咬得後妃們齜牙咧嘴,卻不敢當著眾臣“翻箱倒櫃”去捉拿,那歌詞兒便是:“哈哈,跳蚤!”莫名其妙!
這是我進門就對艾雅士說的開場白,用調侃之口吻,向他表示敝人對跳蚤和《跳蚤之歌》也有點兒研究。
研究員艾雅士是位禿頂的矮胖子,廣東人稱之為“肥佬”的那類形象,戴金絲眼鏡,抽雪茄煙,頗有學者風度,又有點兒像那位演唱《跳蚤之歌》的意大利歌唱家。見麵笑眯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向我誇耀他獻身科學的偉大誌趣:“甭瞧這玩藝兒小,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道行。獻身科研嘛,論課題,越是冷門越稀罕。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對這小生靈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著了魔!喂,您老弟了解跳蚤碼?”
我當然了解跳蚤啦!別說人,我家的大黃貓都了解跳蚤。貓身上要是長了跳蚤,它都知道恨,恨得牙癢癢,采用“以牙還牙”的方式進行戰鬥,把尖尖牙齒伸進黃毛裏邊去挨排兒細咬,篤篤篤,咬出響兒來。還用後腿兒使勁彈,啪啪啪,快節奏。然後四腳支起來抖落毛,噗噗噗,妄圖憑借離心力的原理把跳蚤甩掉。每逢看到大黃貓的這一係列舉動,連我那最愛貓的女兒都不敢抱它了,而是趕緊衝一盆肥皂水加硼酸給貓咪洗澡。“您怎麼敢說我他媽的不了解跳蚤!”
敝人與艾雅士爭吵起來,“太瞧不起人啦!我他媽的堂堂中國作家,連跳蚤都不了解嗎?那還能寫小說?真是豈有此理!”
我越嚷,他越笑,搖頭晃腦雙手亂擺,認定我是個跳蚤學科的門外漢。逼得我使出了“殺手鐧”--道出我與跳蚤的一段戰鬥經曆。
我住“牛棚”的時候,為了躲避跳蚤之夜襲,確曾挖空心思,發明創造,把全身脫得一絲不掛,鑽進一條撕開口的夾被裏去睡覺,用褲腰帶在脖頸上紮緊這隻睡袋口兒。清早一摸,請“牛棚”難友一瞧,脖子上還是被咬出一圈兒緋紅的大疙瘩,而且連成了線,有如玫瑰色的寶石項鏈兒,甭花錢,就刺激了專政組長的革命警惕性,立刻召集“左派”們研究這是不是趙某人妄圖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痕跡和罪證?是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許多“打手”在我脖子上摸來摸去,恰似替我撓癢癢,憋不住笑,“哈哈,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