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高中畢業了,人材出息得象一棵水蔥兒,甭提多漂亮了。王聰明也是心計兒多,托人到北京城裏買了一套新衣裳,新鞋新襪,著意打扮她……可是呢,穿新鞋走老路,杏花還是回了村,薅苗耪地,打藥抓青,就跟沒念高中一樣。
在那大革文化命的年月裏,“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王宗銘的娘,沒啥盼頭,唯一的心願就是早日抱孫子,傳宗接代,也好對得起老王家這爐香火。因此,給杏花買新衣裳是她的主意;今天又托人上門去說媒了,就把那“指肚為婚”的親事辦了吧!
杏花的爹娘滿口答應。王聰明心裏也美滋滋的。可是誰也沒想到,杏花自己卻哭了一場,不說不同意,卻在睡夢裏嚷著“不當三圈婆”!
三圈婆是宗銘他娘的外號。當年,宗銘他爹成年累月地在供銷社忙乎,裝車、跟車、卸車,壓根也不顧家。宗銘他娘也就成年累月地天天在家三轉圈兒:碾米磨麵圍著磨盤轉;炒菜做飯圍著鍋台轉;半夜紡線搖著紡車轉。轉哪轉哪,整整轉了半輩子。小媳婦轉成了三圈婆!北京人沒進過北京城。
前有車,後有轍。想起來就害怕呀,宗銘哥,我不會嫁給別人!可我也不敢到你家當三圈婆!
怎麼辦?拖著唄,年複一年。
王聰明及其女“高參”的聰明才智,包括他們的理想、愛情,就象土埋珍珠似地這樣長久埋沒了嗎?也許這些事兒根本不值得一提。君不見,城裏的幹部也變成“三圈婆”了嗎?批文件,畫圈;踢皮球,轉圈;抽香煙,吐圈;外加辦公室裏打撲克,一圍一大圈兒!他們的聰明才智哪裏去了?狗吃了。知識越多越反動嘛!
星回日轉,歲月飄忽,王聰明當收購員已經八年了。農村實行了生產責任製,雞呀蛋呀,狗哇羊啊,幹鮮果品,糧食棉花……不等你遊村串巷去收購,農民們早把它送上鎮子來!堆滿了倉庫,還堵著供銷社的門。別的不講,單說這新鮮嬌氣、怕磕怕碰的大雞蛋吧,怎樣運進北京城?便成了老主任的一塊心病。
縣裏給汽車,市裏給汽車,自己買汽車,小小的燕山供銷社,四輛汽車還是不夠用。老主任從“盼秋”變成了“愁秋”--秋,這個迷人的字眼幾,有雙重含義:城裏人讀到它,聯想的是秋高氣爽、中秋月餅、香山紅葉;農民們想到它,則是秋熟、秋收、農事大忙!秋又是個古字,最初的含義就是收獲。所以農民把夏天的麥收也叫做麥秋。使我們老主任發愁的則是梨秋、柿秋。每逢這金紅色的季節來臨,他便與社隊幹部們同開現場會,指點著燕山南麓一條條金黃色的梨樹溝,火紅色的柿子溝,分派任務,一人包一條溝,然後就四出求援,請部隊派汽車,向運輸公司租汽車,緊急運輸啊,否則,山溝裏就會流出果子酒來!
然而,老主任真的老了。步履蹣跚,跑不動了。精神不濟,顧不過來了。農業新政策給他帶來了新問題,收、貯、運、銷,環環節節脫了鉤,肚子小,“脹死牛”。他算是沒了轍,接二連三地做出了違心的決定:限量收購雞蛋,拒絕收購生豬……據說,糧庫、棉花庫,也出過同樣的事兒。
形勢喜人又逼人。縣裏成立了農工商聯合公司,燕山鎮成立了分公司。熱熱鬧鬧地搞了一場“民意測驗”--群眾投票選經理,二十七歲的王聰明得票最多,且與領導內定的人選不謀而合,於是,他接替了老主任,掌握燕山鎮的分公司,杏花帶頭叫他小經理。
小經理這個“小”字,有著多層含義:一是年紀兒小;二是鎮子小;三是俏皮的意思。當地的方言,凡是誇一件精美的物品,莫不冠之以“小”字,諸如小皮鞋嘎嘎的,小分頭油光光的,小自行車快嗖嗖的……小經理棒棒的!還有一層含義,就是鄉親們全都熟悉他、信任他、親近他,沒拿他當大官兒看待,所以杏花一帶頭,大家也都這麼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