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鍾表,都是幹嗎使的?”園頭問。

木村立刻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一項一項地進行講解。經過幸子的翻譯,園頭和農工們聽了個半信半疑(半信,因為這種成套的自動化蔬菜溫室,是北京蔬菜研究所協助選購的,今後他們還要派人來協助驗收;半疑,你聽聽,木村和幸子吹乎的多神呀!)她說,溫室裏正在安裝的數十麵儀表、儀器和自動控製設備,可以按照農藝師的意願,自動調節室內的溫度、濕度、光照、二氧化碳的濃度;確定“風速”;控製氮、磷、鉀各種營養液的滴灌流量;以及操作室內的運輸係統、計量係統、安全係統……這些尖端設備,能夠為北京的農民服務,小丘園藝株式會社的全體同人感到榮幸和驕傲!

這些“廣告宣傳語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談。園頭老王卻從幸子的眉眼之間、語調當中,察覺到了一種難以容忍的驕傲。這股子傲氣,在木村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來。他這臉上,是一幅推銷員的表情,討好買主的神態。

那麼,幸子小姐為什麼眉飛色舞、有意無意地表現驕傲呢?這可說來話長。就長話短說吧。三年前,田莘申請出國,獲準了。她想,自己年輕漂亮;日語絕對沒問題,從小跟媽媽學的;又有大學畢業的文憑;姨媽疼我,姨父到北京來看我的時候,住高級賓館,出入全坐小轎車,大概也是個有錢的……因此,她便跑到建國門的友誼商店,買了幾套豔麗的時裝,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袒胸的花瓶。花瓶飛到了東京。見到了忙碌的姨父,和從未見過麵的姨媽。客氣的寒暄,曆數滄桑,以及抱頭痛哭之後,遵照姨父的意思,姨媽給她送來了兩套日本女大學生的便服。這真叫她臉紅呀。因為,她誤解了日本的社會。穿袒胸服,露出一段肉來,那不是高級,而是低級。

姨父並沒有多少閑錢來養活閑人。幸子必須就業,必須拚命地幹好工作。在這個劇烈競爭,優勝劣敗,甚至是弱肉強食的社會裏,隻有最無能的女人才袒胸露背……幸子當上了一名身穿製服的雇員。在忙碌而冷峻的公司裏,她連領扣也不敢解開。像機器人一樣苦幹了三年,才站住了腳跟。有多苦呢?說出來你也不信。病了,不敢請假。請假是很容易的事(不像在中國,還要醫生開假條),極易獲準,公司的課長、專務,會很客氣地說:多休息幾天吧,還可以去療養,珍重玉體呀!然而,下個季度的聘書,卻不會再送到你手中來了。任你請客送禮,托人說情,也不行。總經理的兒子,不能幹或不肯幹的,照樣解職,何況你幸子哩。這個社會,隻認錢,不認人。想起來也令人臉紅,真的,有幾次,尿了褲子,她也沒敢離開流水作業線。從此,她學會了上班之前渴死也不喝水。

那你還驕傲個啥呢?不,事情是複雜的。三年機器人生涯,使她拜倒在日本的精密機器麵前了。她總覺得中國太“土”。現在,親眼瞧著叭噠旱煙的園頭,把儀器叫成鍾表的老農民,她在翻譯這些儀器的性能時,便情不自禁地炫耀起日本的物質文明來了。

園頭老王看出了這股子驕傲勁兒,心中忿忿的:哼!你神氣個啥?這些鍾表再好,也是我花錢買的!你再傲氣,也是我花錢雇的!在這塊地皮上,我是主子,你是幫工。別鬧錯了輩份兒……他編算著要進行某種報複了。可是,一轉念--他也親眼看見那兩名日本技工,河野與小林,始終在毒日頭下猴兒爬竿似的幹活兒,決不敢下來喝碗綠豆湯--想衝幸子發作吧,又恐物傷其類,心中委實有點兒不忍。

“快幹吧,瞧瞧人家!”園頭朝公社的農工們喝唬一聲,嚇得木村工程師第一個爬上了鋼梁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