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木村召集了十分鍾的檢討會(附帶說明一下,檢討二字,在日本並非貶義詞。我們卻賦予另一種意義,隻有犯了錯誤才作檢討)。
木村在檢討會上問道:“你們看見了嗎?北京飛機場的出口,大路邊豎著的廣告牌子,寫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
“嗨!看見啦。”
“咱們也要為小丘打開局麵!”
“嗨!”
木村攤開筆記本。他擬就了兩句雄心勃勃的口號,叫同事們看:世上人人都吃菜,種菜必施小丘肥!
“嗨!明白!”檢討會圓滿結束了。
原來,小丘園藝株式會社既製造成套的農機設備,也生產園藝(蔬菜、花果栽培)使用的複合化肥。而木村本人,正承擔著研製施肥機械的課題。
木村是一名精通曆史和經濟地理的農機工程師。他知道,本民族在曆史上經曆過三次偉大的學習。第一次,向唐朝學習;第二次,明治維新,向歐洲的資本主義學習;第三次,是戰後,向美國的科技學習。向唐朝學習,是全麵地求學呀!從文字到書法,從圍棋到國畫,從詩歌到戲劇,從建築到耕作,從農具到種籽,從煉丹到冶金,從中藥到佛學,從印刷到羅盤,從絲綢到瓷器……無所不學,無所不取。學以致用,真正地做到了“洋為日用”。三次規模宏大的學習,使日本全民族的文化和經濟水平獲得了三次突飛猛進式的大提高。她並沒有被異族同化,而是雄心勃勃地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並在一切領域裏,向她曆史上的老師們挑戰。對於這些往事和現實,二十九歲的未婚青年木村,是心中有數的。
他在學生時代就十分敬重唐人。因此,大學畢業之後,他申請作了一名日中友好協會的會員。也是由於這些原因吧,他接受了久保田幸子的愛情。二人都不急著結婚。事業上站不住腳,就匆忙結婚,拖兒帶女,那不是幸福,而是災難。他告訴幸子:“有出息的人,大都為了事業而推遲婚姻。假如相反,就是庸人。”
在友誼賓館的花壇綠樹之間,暗淡宜人的路燈下,這對兒戀人,並肩散步,進行了來華後的第一次懇談。
“問清楚了嗎,園頭到底是個什麼職稱?”
“嗨!問清楚啦。假如中國簡化漢字,也征求一下繼續使用漢字的日本人的意見,咱們就不會如此被動啦。”說著,幸子蹲到地下,用樹枝寫了兩個繁體字:園頭。
木村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幸子咕咕咕地笑了起來:“不是圓腦袋,也不是滑頭,而是菜園子的小頭目!”
“相當農藝師嗎?”
“不!農藝師要有大學畢業文憑,像你這樣兒的才行。園頭老王,是個沒文化的鄉巴佬兒,土頭土腦的莊稼漢,隻相當一個班組長。你對他的過份尊敬,毫無必要。”
木村登時發了火:“你說錯啦!主顧就是皇上。買主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
幸子拉起他的手:“別生我的氣!我隻是說,不必過份地尊敬他……禮貌客氣,可以;由衷地尊敬他,沒效果,等於對牛彈琴。”
“你不懂啊,幸子!我研究過西漢的農具圖譜。兩千多年以前,中國農民製造的木犁,已經達到了相當完善的高水平。喏,一張犁鏵,由犁尖、犁鏡、犁床、犁托、犁柱等多部件組成,再配上一個橫S形的犁轅,那入土角度、翻土曲線、牽引點的選擇,完全符合力學原則!多麼巧妙呀,以致耶穌誕生一千九百多年以後的今天,世界各國製造了幾百種機引犁,而它們的主要結構、基本設計,誰也逃不出西漢木犁的藍圖!可以說,概莫能外。幸子,你原本是中國人。你知道嗎?誰要是不敬重中國農民的天才,他就像不尊敬牛頓、愛因斯坦一樣,是個無知的、淺薄的人。”
幸子紅了臉,鼻頰溝裏又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好在路燈昏暗,別人難以察覺罷了。
然而,她沒料到,園頭老王對她進行報複的時機,逐漸接近於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