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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我家所在的永春城,正好在去潼城的路上。檀國出名的也不過這三個城池:檀城、永春和潼城。後二者因為靠近岐國,近幾十年才慢慢發展起來——這其實是個很奇怪的現象。二十多年前,歧國出了一個有名的大臣,他施行了一係列在今天看來尚且匪夷所思的新式法令,使得岐國在短短十年內成為各國中最為強盛的國家,便是那些緊挨著岐國的他國城池,也得利於它的發展,跟著繁榮起來。
我覺得這是個很值得深思的現象:岐國的新法既然如此厲害,按理來說,早該聞名天下才對。可是二十年後的今天,在岐國境內,新法被修改得麵目全非,在岐國境外,洋洋灑灑幾千字的新法竟沒有些隻言片語被保留下來——這樣的異常,實在不能不讓人關切非常。
當初我整理了冼家近二十年的所有消息,依然一無所獲的時候,曾經問過大哥。我問大哥:“那些法令為何沒有保留下來?難道當初頒布的時候,竟一點兒也沒有流傳開?”
大哥搖搖頭,說:“那都是些極好的法令,可惜太過大逆不道,所以無人願意執行。當初岐國君推行的時候,不知殺了多少人才勉強試行了十年。十年過後,寫出這些法令的那位大人被人陷害不得善終,當時的岐國君無心政事,將王位傳給別人,新法便一點一點被篡改,最終完全消失了。”
我仍不死心:“應該也有流傳到別國的部分吧?為什麼這些人沒有試行?也沒有將新法保存下來?”
大哥笑了笑,道:“我說這法令大逆不道,無人願意執行,不僅僅指岐國人,還指所有看到過新法的上位者。”
“是什麼法令竟然能讓天下人害怕?”我神往非常,出了好一會兒神,又問:“難道我們冼家人也認為它大逆不道,不願意留一個存稿嗎?”
“是,”大哥點點頭:“那東西是留不得的。不但留不得,看都不能看。”
大哥說到這裏,似有些疲憊,目光越過我落到窗外,不知在看什麼。我看他似乎因此而回想起了某些不甚愉快的往事,當即便住了口,將好奇放在心裏,沒有再問下去。
如今既然遇到檀音,我便回憶起這件往事,又湧起了好奇之心。
我問檀音:“你可看過二十年前岐國頒布的新法?”
檀音搖搖頭,說:“那東西據說大逆不道,我父王每每提起便神色不善,我怎麼會知道?”
我聞言,十分失望。檀音見了,道:“你若想知道,日後我替你打聽便是了,這有什麼難的!”頓了頓,又道:“況且我也十分好奇,那新法到底是怎麼個大逆不道呢!”
他既這麼說,我便十分高興。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我便困了,檀音見我嗬欠連連,讓我靠在他身上小睡。我把頭放到他肩窩上靠了一陣,覺得脖子扭得疼,檀音見了,將我裹到他懷裏,我才慢慢睡著。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我問檀音:“我們到哪兒了?”
檀音一邊活動手腳一邊說:“我方才問了車夫,我們剛到永春附近。看這天色,恐怕趕不上關城門,要宿在郊外呢!”
宿郊外?
“我記得這附近的山上有間閑置的大院呢。”我說著,鑽出去替車夫指路。檀音見了,也跟著鑽出來。
永春附近的山都是不高不低的小山,靠近官道的樹林子疏疏落落的,越往山頂走,越繁密。馬車行了一陣,我見路越來越窄,昏沉的晚霞中又能看見那院子了,便讓車夫帶馬車宿在這裏,自己和檀音沿著山路慢慢走上去。
我其實並不介意宿在馬車內,隻不過離開永春多年,留意永春多年,如今真的回來,想要證實一些以往隻能在傳回本家的消息中見到的東西罷了!
我記得這附近該是有這麼一間大院子的——院子是幾十年前開荒的時候我爹爹他們留下的。爹爹還專門寫了條子請示本家,問是否要著人留守新開的荒地。本家回複說要,爹爹他們便在這附近建了間大院。後來因這塊新地太貧瘠,爹爹將人抽調回來,院子便慢慢荒廢了。
我們一路行過來,破敗的大院便一點一點從繁密的樹林中顯現出來。那院子背後便是漫天紅霞和籠罩著淡淡青煙的山頂,檀音見了,十分振奮,說:竟是聞著這林間的清香味兒也覺得與眾不同!
我們出了一回神,待走近了,才愕然發現那院子竟是有人住的!我和檀音對視一眼,檀音道:“有煙火氣,不像是追兵。”
我們正猶豫,那院子裏突然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那少年頭發蓬亂,衣服破舊,手上綁了長長的一根寬布條,赤著腳走到門邊,正要抽木柴,抬頭,突然也看到了我們。
三個人一陣對望,那少年突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說:“你們是來找他的?進來吧!正開飯呢!”
我正欲說話,檀音便大大咧咧地拉著我走了進去。待進了門,那少年讓開身,指著屋內一個極漂亮的少年說:“是來找他的?你們來得真晚,他都等好幾天了!”說完,將木柴丟給那人,自顧自坐在角落裏,端起一隻髒碗低頭扒飯。
我們看向那少年,隻見他眉眼間別有一種矜傲之色,不似一般家世能夠生成。他衣料考究,衣服卻又髒又破,此刻見了幹淨整潔的我們,整個人頗為局促。
“小柴,你恐怕弄錯了吧!”那少年向那悶頭扒飯的家夥低低地抱怨了一句,抬頭來向我們微微點頭,道:“兩位是來踏青的?抱歉,這人認錯了人,冒冒失失地將兩位拉進來。”
檀音隨意地點了點頭表示不在意,然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猶豫了一下,然後指著那悶頭扒飯的家夥道:“他叫小柴,我叫季佑。”頓了頓,見檀音的目光落到牆角邊的小灶上,又紅著臉慢吞吞地說:“兩位是不是餓了?如果不嫌棄……”
這話尚未說完,那個叫小柴的少年馬上抬起臉來抹了一下嘴,道:“你莫不是還想請他們吃飯?他們有錢的很,才不會跟我們一塊兒吃呢!”
“誰說的?”檀音拉著我找了張小凳子坐下來:“既然主人願意請客,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從剛剛就想說你們在吃什麼!”
“喂,你也太不客氣了吧?”小柴放下碗,瞠目結舌。而那出口邀請的季佑也是一副十分驚訝的模樣。見狀,我用手肘悄悄頂了檀音一下,然後將身後包袱內的幹糧拿出來:“抱歉,這人跟你們開玩笑呢!我們是從外地來探親的,因天色太晚無法入城,所以想借這院子暫宿一宿。這些是我們帶的幹糧,若不介意的話,我們分一些給你們權充作借宿的謝禮,好麼?”
那鍋裏我早瞟了一眼,幹草根加糠糊糊,我不信檀音真的有興趣,又吃得進去。
我一向知道檀國百姓貧苦,遇上休耕的年歲,更是無米下鍋,但是眼見著有人吃這種東西還津津有味,這還是第一次。
我拿出的幹糧,是十幾張香噴噴的麥餅。那季佑看了,先是眼睛一亮,而後神情黯然。小柴倒沒有許多多餘的反應,見我如此,歡歡喜喜地拿了我分給他的餅,踢開一地的木頭屑,從雜物遍地的屋內給我們清了一小片空地出來,道:“先在這兒坐一坐吧,我待會去給你們清一間屋子出來。”
他既這麼說,我便拉著檀音吃餅。可歎檀音好的不要,偏偏對人家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念念不忘,時不時便要瞟兩眼。那小柴見了,笑嘻嘻道:“這位小大人不是看上了我鍋裏的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