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教者又回到了地牢裏,他要在那裏養好了傷才能出來。
這樣一來,麥其家又多一個奴隸了。依照土司並不複雜難解的律法,該死的人,既然不死,就隻能是我們的奴隸。就這樣,翁波意西帶著他認為是所向無敵的教法,沒有被我們接納。結果是他自己被他認為的野蠻人用這種極不開化的方式接納了。
每天,小爾依都要去給他第一個行刑對象治傷。
我是行刑後十多天才到牢房裏去的。
早晨,是那間牢房照得到陽光的短暫時光。我們進去時,翁波意西正望著窗口上顯出的一小方天空。聽到開門聲,他轉過身來,竟然對我笑了一下。對他來說,要做出能叫人看見的笑容是困難的。這不,一笑,傷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舉舉手說:“好了,不必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說話時,學著父親和哥哥的樣子舉一舉手,而且,立即就發現這樣做的好處,是覺得手裏真有著無上權力,心裏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對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喜歡這個人,我問他:“你要點什麼?”
他做了一個表情,意思是:“我這樣子還有什麼想要的?”或者還可以理解為:“我想說話,行嗎?”
但我想給人點什麼,就一定要給。我說:“明天,我給你送書來。書,你不是愛書嗎?”
他順著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頭不說話了。我想他喜歡這個。我一提起書,就不知觸到了他心裏什麼地方。他就一直那樣聳著肩頭,再也沒有把頭抬起來。我們走出牢房時,小爾依對他說:“你這家夥,少爺對你這麼好,你也不道個別,不能用嘴了,還不能用眼睛嗎?”
他還是沒有抬頭,我想他腦袋裏麵肯定裝著些很沉重的東西,是以前讀過的那些書嗎?我心裏有點憐惜他了。
雖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爺,找書真還費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張旗鼓找人要書,誰都知道土司家兩個少爺,聰明的那個,將來要當土司的那個才識字。至於那傻子,藏文有三十個字母,他大概可以認上三個五個。我要跛子管家找些經卷,他說,少爺跟我開什麼玩笑。去經堂裏找書也沒有什麼可能。就我所知,麥其家這麼大一座官寨,除了經堂,就隻有土司房裏還有一兩本書。準確地說,那不是書,而是麥其家有書記官時,記下的最早三個麥其土司的事情。前麵說過,有一個書記官把不該記的事也記下來,結果,在土司的太陽下麵,就再沒有這種奴才了。我知道父親把那幾本書放在自己房間的壁櫥裏。自從央宗懷了孕,他從那一陣迷狂裏清醒過來,就再沒有長住那個房間了。就是母親叫他偶爾去上一次,他也是隻過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裏。
我進去時,央宗正坐在暗影裏唱歌。我不知怎麼對這個人說話,自從她進了麥其家門,我還沒有單獨跟她說過話呢。我說:“你在唱歌嗎?”
央宗說:“我在唱歌,家鄉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們這些人不大一樣。她是南方那種軟軟的口音,發音時那點含混,叫一個北方人聽了會覺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說:“我到南邊打過仗,聽得出來你像他們的口音。”
始問:“他們是誰?”
我說:“就是汪波土司他們。”
她說她的家鄉還要往南。我們就再也找不到話了。因為誰也不知道該認哪裏說起。我盯著壁櫥,央宗盯著自己的一雙手。我看見我要的東西就在那裏,用一塊黃綢布包得緊緊的,在一些要緊的東西和不太要緊的東西中間。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開櫥門,把我們家早期的曆史取出來。我覺得這間屋子裏盡是灰塵的味道。我說:“呃,這房間該好好打掃一下了。”
她說:“下人們每天都來,卻沒人好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