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麥其家發動了好幾次戰爭,保衛罌粟的獨家種植權。
每一次戰爭,麥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不讓別的土司得到使我們富裕和強大的東西。沒過多少年頭,罌粟花便火一樣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領地。麵對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親和哥哥也覺得當初發動那麼多戰爭實在沒有必要。
如果問那些土司是怎麼得到罌粟種子的。
他們的回答肯定是,風吹來的,鳥的翅膀帶來的。
這時,和麥其土司來往的漢人已不是黃特派員,而是聯防軍的一個薑團長。
黃特派員反對聯防軍幫著中央軍打紅色漢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職無權的省參議員。黃特派員給麥其家帶來了好運氣,聽說他栽了跟頭,大家都為他歎息一聲。薑的個子不算高大,但壯實,腰裏一左一右別著兩支手槍,喜歡肥羊和好酒。麥其土司問他:“你寫詩嗎?”
薑的嗓門很大:“我寫他媽的狗屁詩,我吃多了沒事幹,要冒他媽的狗屁酸水!”
父親說:“好!”
薑意猶未盡,他說:“我要是寫詩,你們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親和哥哥當時就大叫:“薑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薑的朋友!”
比起黃特派員來,父親和哥哥更喜歡和這人打交道。卻不知道這人不光是黃特派員的對頭,也是我們麥其家的對頭。黃主張隻使一個土司強大,來控製別的土司。薑的意見則是讓所有土司都有那個東西,叫他們都得到銀子和機關槍,自相殘殺。薑一來,罌粟花就火一樣在別的土司領地上燃開了。當年,鴉片價錢就下跌了一半還多。鴉片價越往下跌,土司們越要用更大麵積的土地種植罌粟。這樣過了兩三年時間,秋天收獲後,土司們都發現,來年的糧食要不夠吃了。土司領地上就要出現幾十年都沒有過的事,要餓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麥其家財大氣粗,用不值錢的鴉片全部從漢人地方換回了糧食。漢人地方紅色軍隊和白色軍隊正在打仗,糧食並不便宜,運到我們的領地就更加昂貴了。
開春時,麥其家派人四處探聽消息,看別的土司往地裏種什麼。
春天先到南方,那裏的土司仍然種下了大片罌粟。麥其土司笑了,但還是不能決定這年種什麼,多種糧食還是多種罌粟,或者隻種糧食還是隻種罌粟。要做出這個決定可不輕鬆。麥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們來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們的晚,等待他們下種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覺,這些日子,比我們發動任何一次罌粟花戰爭還要緊張。打仗時,我們並不懷疑能夠取得勝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還不開播,我們就會誤了農時,那樣,小麥收割時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時,又要遇到霜凍。那就意味著沒有收成,比跟著別的土司種一樣的東西還要糟糕。
我們的北方鄰居也不傻,也在等著看麥其土司往地裏撒什麼種子。我們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張還是多種罌粟,父親聽了,不置可否,而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了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什麼事情,’父親都要看看我有什麼意見了。我悄悄問身邊的塔娜:“你說種什麼?”
她也說:“罌粟。”
哥哥聽見了,說:“你還沒傻到什麼事情都問侍女的程度吧。”
我說:“那你說的為什麼跟她說的一樣?”
不知從哪一天起,哥哥不像從前那樣愛我了。這會兒,他就咬著牙根說:“傻瓜,是你的下賤女人學著我說的。”
他的話真把我激怒了,我大聲對父親說:“糧食,全部種糧食。”我要叫他知道,並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學著他的樣子說話。
想不到父親居然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喜不自勝,嘿嘿地笑了。
哥哥從房裏衝出去了。
做出了種糧食的決定,父親仍然沒有感到輕鬆。如果要我這樣當土司,我會倒在地上大哭一場。他擔心北方土司們也學我們的樣子,不種一棵罌粟,來年鴉片又值了錢,那樣,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內,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親更擔心的是,那樣的一來,他的繼承人就要看輕他了。笑他居然聽從了傻子的胡言亂語。他走到太太煙榻旁,對她說:“你兒子叫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