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己的葬禮(2 / 3)

3號廳是個小廳,甄伍是最後一個進去的,就站在了廳門口一側。盡管無人組織,麵前卻已自發站成了不那麼規整的三排橫隊,零零落落,稀鬆間隔而立。這一刻,仿佛再親密的關係,也不得不被那懾人心魄的悲傷氣氛暫且拉開些距離。大都市裏的個人悲傷情懷往往是趨於封閉式的,伴隨著儀式般的孤獨。眾人屏息凝神,垂目肅立。

本以為是件有趣、刺激的事,如今甄伍卻被這無形的悲痛氣場一並籠罩其中。尤其是當他隔牆聽到4號廳裏的哀樂及鄉野式的嚎喪,那種感覺,仿佛這3號廳裏也千真萬確死了人——或許,真有那樣一具屍體正靜躺在冰冷的棺木裏,隻等工作人員推上來以供悼念者瞻仰。

不出甄伍所料,追悼會是由邵啟亮來主持,不是因為“生前”與他關係最好,而多半隻因這小子是這一眾人中參加追悼會次數最多、對流程最為熟悉的人。自邵啟亮進了壽險公司從事理賠工作以來,參加過大大小小各類追悼會不下30次了,可謂“身經百戰”,每次都是受公司委托,專挑罹難家屬悲痛欲絕的時刻“雪中送炭”。當然,也非每一筆賠付都有必要如此做作的隆重,終究要看亡者的社會影響力與這樣一筆小小的投資預算是否匹配。運氣好時,他也能在主持人勉為其難的“邀請”下,上台蹭上一兩句簡短致辭,大體千篇一律,無非是“代表某某某公司向某某某及家屬致以深切的哀悼……”。

這活,雖說深究下去確實不怎麼陽光,且礙於古國之千年風俗,每次從殯儀館歸來還不能直接回家,得到鬧市區轉上一圈或憑著公司給的贈券去浴場泡上一兩個鍾頭……可私下實惠點想,倒也有輕鬆自在的一麵。一般人家的追悼會都安排在上午,去公司打卡肯定是免了,他隻要先去店裏取了預定的花圈,對照保單上的姓名,確保挽聯沒有寫錯,然後去人家追悼會上站上一站,他這一天的工作也就算是完成了。連手機都不用開,見過追悼會上誰的手機歡快地唱響麼?

但今天,啟亮明顯是以朋友的身份前來,且還肩負著主持之重任,他竟也敢遲到。

邵啟亮表情凝重,出列轉身,伸手至口袋裏摸索悼詞稿紙,抬頭瞥見立於最後排的甄伍。甄伍沒有躲閃他的目光,反而嘴角輕挑,回他一個淺笑。驚得邵啟亮手在口袋裏抖了一抖,大腦瞬間時空錯亂。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隻有甄伍一人是抬起頭的,那樣的明目張膽。可似乎又挑不出毛病,要說這兒沒他什麼事,顯然不客觀,今天本就是他老人家的“大日子”。隻不過,此刻他老人家應該鬼一般潛回家裏才是,怎料會跑到這兒來湊熱鬧?這麼想著,稿紙已端在麵前,可情緒卻被甄伍攪擾,全不知該如何麵對一個活人深情表達無限的哀思。甄伍見啟亮那一臉的緊張與尷尬,先低下了頭,兩秒鍾後轉身出了3號廳。

甄伍沒有走遠,站在門外認真旁聽著自己的追悼會。他知道此刻啟亮一定在心裏暗罵他變態,他也在心裏較上了勁:對!我就變態!我他媽都走到了這一步,還怕個鳥?反正廳裏高懸的那張臉已經永遠消失。話說那張遺像,美鵑也太不靠譜了,弄了張駕駛證上的照片,拍得醜倒慢說,下麵那一串編號都還在……

這是一場沒有遺體告別的追悼會,很快就結束了。還沒等甄伍做好撤退的心理準備,大部隊已魚貫而出,仿佛小學大門口下午四點鍾的景象。他隻得趕緊背過身去往反方向踱,聽到身後兩個生平最熟悉的女聲。

“爸、媽,隨我先去公墓看一眼吧,碑文應該刻好了,我訂的是雙穴,完了中午我們外麵一起吃點東西,下午送你們去機場。”這是美鵑孱弱卻踞守主見的聲音。為何是雙穴?甄伍了然於胸。

“美鵑,讓我陪你們一起吧,下午去機場,我開車送會比較方便些。”甄伍感覺裴思格今天有些反常,假如這世上果真會有人在內心深處恨美鵑,那人一定就是她了,可今天又何故這般大獻殷勤?更何況,她又不是不知道……唉,同樣是臨時演員,邵啟亮整個一混盒飯的,裴思格的戲卻又過了……

當甄伍終於轉過身來時,隻看到走廊盡頭4女1男5個背影,邵啟亮、袁靜、趙鳴他們則早已不見了蹤影。甄伍不敢怠慢,追那5個背影而去。是另一股強烈好奇心的驅使——假如他真的死了,最終的落腳點將在何處?今天這一切都太他媽歡樂了,甄伍隻覺得牙根癢得要命。

在墓地裏,甄伍看到了自己百年後的住所。那是一座獨棟別墅,有花有草,有樹有鳥,相對於兩穴骨灰盒大小的居住麵積而言,占地麵積相當大,算得上是低密度、低容積率的“豪宅”了。就是不知道去了陰間後會不會攤上房產稅這回事,假如閻王爺也缺錢花,說不定真出政策。回想自己搞了這幾年房地產開發,怎麼就沒參透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呢?世界再大安睡隻需一張床,美味再豐一日食不過飯八兩,房子再多死後地盤也就一尺見方。可道理歸道理,甄伍“身前”麵臨的那些個危機,恐怕還不是懂得道理就能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