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露水無痕(1 / 3)

天能的手機從此就再也沒開過機。那天甄伍轉身離去時,天落起了雨,象落入啟亮心裏的淚,更象甄伍的當頭灌澆,浦江兩岸煙雨迷蒙,陸家嘴那些個傲然的地標頓時被籠罩在夜幕溟溟之中,仿佛借雨夜以遁形,極不甘願再發光。都累了,啟亮呆望著那幢雞立鶴群的53層大廈,似有一道一道寒光閃過,那是極不節能環保的探照光影,一束束如鞭似的抽打著它,每抽一下,啟亮心中便是一個顫栗,仿佛驚恐那無生命體征的樓宇也終會按捺不住報複的衝動……

他想,假如早料到是這個結果,那倒真不如跟天能好好策劃一番,總比無端被冤枉又一點好處沒撈到要強百倍。假如甄伍是遇挫便抱怨運氣的人,他其實也近似,喜歡將吃過的一切虧都歸結於自己過於老實。其實他也明白,並非無端被人冤枉,這世上有很多事就好比是黃泥漿濺到了褲襠上,一時成了百口莫辯的屎,隻因各項“必要條件”配合得是那樣完美。天衣無縫的邏輯推理會將那坨恰到好處的黃泥漿最終論斷為毋庸置疑的屎,並會以“獅屎勝於熊便”加強語氣。

除了天能這個局外人,這場生死賭局至此沒有贏家。啟亮驚魂未定,渴望這安全且安靜的一秒無限延續下去,即使周身濕冷,即使一心落寞,他願瑟瑟蜷縮在雨夜的一角,逃避著終審的逼近……

令裴思格倍感意外的是,離開那工廠之後,趙鳴竟大赦了她,隻講了一句話:“回去休息吧,再打你電話。”

裴思格回到家後,心裏沒著沒落的,打甄伍手機,關機。接著又打啟亮的手機,通了,問阿伍在不在邊上,讓他聽電話。啟亮此時還在外灘淋著雨,發著呆,說跟阿伍剛分開,不知他去向。裴思格就問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啟亮在電話裏一次又一次歎著“一言難盡”,卻遲遲不肯跟她細說端詳,惹得裴思格急火攻心,問他人現在哪裏,要去找他。啟亮說你來吧,我在外白渡橋上閑逛,來晚了我就跳下去了。其實,此刻若能有裴思格相伴,倒並不是件糟糕的事,反而能使他冰冷的心升溫一度,人還未到已一度,真見了——沒準兩度。

裴思格見到啟亮的時候,他好象真的是跳下蘇州河後再被撈上來似的,從頭到腳完完整整一隻落湯雞。裴思格遞給他一塊擦車窗的幹毛巾。

“幹淨的,頭要擦幹的,當心感冒。”

“謝謝——謝謝——”

“到哪去呢?反正這裏是不能停車。”

“隨便吧——那就尋一個能停車的地方好了——”

啟亮如淋了雨的鳥正梳理精致的羽毛那般小心地擦拭著頭發,也許是放不下在人家車裏的那份拘謹。反正裴思格感覺怪怪的,過往坐過這副駕駛位子的人,總是大大咧咧,一陣大幅高頻的搔弄之後,沒準還會脫幹機樣的猛力將水珠甩她一臉一身,每次總要被她又打又罵。

“哦——我也不曉得誒——那尋停車場吧——要麼索性開出市區好了——反正油夠。”

裴思格模棱兩可,啟亮正中下懷,他才不要回家。

“好的,去郊外吧。”

裴思格順著A9一直開下去,來到了澱山湖畔,雨住了。這裏是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的源頭所在,位於朱家角的西部。他們把車停在一個有路燈的岸邊,而後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湖邊。裴思格找了塊平坦的大石頭,鋪上先前借啟亮拭頭的毛巾,坐了下來。

啟亮忍不住先開了口:“奇怪,你好象一點也不擔心院子裏那兩槍有沒有打到啥人。”

“嗬嗬,當然不用擔心,打中了會沒人叫麼?你,我不曉得,阿伍是最怕痛的,外加追出去連人影都看不到呢——對了,你們怎麼會跑那麼快?”

“講出來怕你不信,我們根本沒出弄堂口,阿伍個腦殘跑反了,進了另一邊死路。”

“上帝啊,原諒這個自以為是的低能兒吧——我百分百相信的,記得有一次坐他的車,右轉彎車道上硬撐一記闖黃燈,結果點沒踏對,紅燈亮起時前輪都還沒觸到斑馬線,抖豁了,那你倒是順勢小轉彎呀——人家老台型的,一記很有腔調的大轉彎,漂移到路當中——”

(注:抖豁——吳越語,緊張,戰戰兢兢:小轉彎,大轉彎——滬語,右轉彎,左轉彎:台型——滬語,有麵子,時髦。)

裴思格繪聲繪色的描述引來啟亮的放聲癡笑。這是少見的,難得他此刻還被困在巨大的心理陰影中。

“所以啊,曉得了吧,當時就是這樣的,害我也跟在屁股後麵跑了進去——不過,也算運道好,你們反倒沒猜到。”

裴思格於黑暗中白了啟亮一眼,道:“我看你也差不多,自以為是!那兩個男人沒猜到,我卻猜到了,為啥曉得嗎?我從弄堂口那個小男孩的眼睛裏猜到的。”

啟亮一聽這話頓時汗顏,心下無比欽佩裴思格的洞察力。

“對的,對的。”

“那麼好了,到你講真相了,今晚出啥事了?”

裴思格繞了一圈話轉了回來,仿佛方才的玩笑隻為調動他的情緒。啟亮見終於還是躲不過,便一五一十跟她敘述了一遍事情經過。結尾補充了一句:“我萬萬沒有想到阿伍最後會懷疑到我頭上,我看他精神是徹底崩潰了,啥人也不信了,說不定也包括你格格,要不然他為啥到現在也不跟你聯係?”

裴思格的身影紋絲不動,語氣也異常冷靜,“是麼?先別急著講我,你講他懷疑你不對,不對在哪裏?”

“這——這也太明顯了吧?我要是事先跟天能串通,我還敢跟著他去外灘麼?現在還敢跟你見麵麼?”啟亮有點急了,擺出“毋庸置疑”的證據。

“哦——跟天能不可能串通——那跟趙鳴呢?”裴思格就象一尊藏於黑暗中突施冷箭的石雕。

“MyGod!MyGod!怎麼會這樣?哪能連你也懷疑我?”啟亮原地團團轉,隻恨黃泥漿不僅太逼真,且還不止一坨,現在是一坨未擦淨,另一坨不幸又被發現了。

“嗬嗬,你不用那麼緊張,剛才的話是立在阿伍的角度幫他講的,我信不信你,無所謂的——現在可以講我了,其實我又比你好到哪去呢?今晚趙鳴帶了人來,還朝你們開了兩槍,阿伍事先卻沒從我這裏得到半點消息,你認為這些情節統統輸入到那個已經崩潰的腦袋裏——會輸出一個啥結論?會不會我也跟趙鳴串通好了的呢?”

啟亮愣住了,夢囈般自言自語:“不會的,這絕對不可能!打死我也不相信!”

“嗬嗬,不要講不可能!你又了解我多少?你又憑啥相信我呢?”裴思格此時又象個處變不驚、洞若觀火的智者。